褚青娘眼里露出慈爱,摸着女儿顺滑鬓发:“跟娘说这些做什么。”
魏文昭在外边实在笑的脸酸,看过外孙,和宜王打过招呼后,去主院找妻子女儿,刚好碰到相携出来的众位夫人。
众位夫人看到这位俊美依旧的探花郎——吏部尚书,神色就有些微妙。她们都是有经历的人,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对于这位抛弃发妻,搭吕家梯子,又割舍吕文佩的尚书大人,不齿是肯定的。
谁家倒八辈子霉,才能碰上这么一位姑爷。
但见面依旧是笑吟吟的:“魏大人”都是矜持颔首示意。
魏文昭抱拳微微欠身:“诸位夫人好。”魏文昭在朝中自然是实权重臣,跺跺脚朝堂都要震动的。
但论品级……正二品伯爷,在这群动辄侯夫人、国公夫人面前,最次也是伯夫人面前……他的品级就还低一点。
按礼仪,魏文昭一手背后含笑目送诸位夫人。
锦绣成团的夫人们走出七八步,忽然有个人捉狭:“哎,我忽然发现魏大人,没有褚老板品阶高!”
就有人凑趣噗嗤笑,但没人再评论,恶心一下也就够了,毕竟又没交恶,谁会好端端去惹跺跺脚,朝堂都会震动的男人。
但也够魏文昭一滞了,他也才发现,褚青娘是御封一品济国夫人,有封号的一品国夫人,比他高了足足两阶多。
哼,魏文昭心里冷笑‘褚老板’?平日里‘褚夫人、褚夫人’叫的热闹,在他面前却是‘褚老板’难道叫声‘褚老板’褚青娘就不是他夫人了?
真是女人的弯弯绕肠子,成不了气候。
魏文昭拂袖走进主院,主院并没人伺候,想必都出去忙碌了。魏文昭不以为意撩袍上台阶,屋里传来母女两窃窃私语。
“这次二弟的事谢谢娘,没让我出面对上父亲。”
是魏思颖的声音,魏文昭不由凝住脚步细听。没听见褚青娘声音,就听见魏思颖继续说。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跟父亲很像冷血又自私。”
“傻孩子,能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你不是冷血自私的人。”
“可是知道母亲自己解决了童儿的事,女儿真的松了一口气。”
屋里静下来,魏文昭暗暗收拢手指,思颖觉得自己冷血又自私?他爱着护着长大的女儿,觉得他冷血自私?
心像是被沾了盐的手指点了点,说不上难受,却绝对不好受。
屋里又悠悠响起褚青娘的声音:“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养你一十六载,虽然不敢说放在手心疼着,可也护你衣食周全,请先生教你礼仪,在你祖母苛待你时,把你送到吕氏院子。”
屋里不知母女两神情,只是再次安静下来。魏文昭站着一动不动,往昔岁月一一浮到眼前。
吕氏进了家门,千金小姐魏家的指望,自然高高捧着。魏母笑的通情达理,将到手不久的中馈交到新儿媳手上,自己带着一对孙儿退居后院。笑言:“人老了,就喜欢孙子,不给小两口添麻烦。”
可日子不久思颖日日受责骂,以至于捶打。魏文昭想不明白,明明曾经那么疼爱的孙女儿,现在母亲不在了,不是更应该怜爱?
说了几次,阻止了几次,魏母忽然爆发:“以前在褚家,褚青娘横挑鼻子竖挑眼,明明只是个儿媳妇,中馈却从没想过谦让我,一点孝敬的心都没有,怎么不见你说一句?”
当时的魏文昭很愕然,他想到褚青娘一针一线替母亲缝制的衣裙;想到褚青娘心思百出,揣测母亲口味做出吃食端到母亲面前。
当时他说:“可你的衣裳、吃食,都是青娘亲手做的,你不是都赞不绝口吗?”
魏母冷笑:“不说喜欢,难道说不合我意?”
“可这和颖儿有什么关系?”
魏母大怒:“我为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她娘为什么就一点委屈不能受?”
原来是迁怒,魏文昭百般无奈,只能将女儿送到新婚妻子的院子,儿子也不敢让母亲带,让许松年带着。因为许松年真的疼爱褚青娘留下的一双儿女。
屋里褚青娘揽着女儿,一手抚着女儿鬓发,仰头望着青蓝花梁栋,神色悠悠伤怀:“娘常常后悔,后悔当年一时冲动,丢下你离开魏家。”
魏思颖靠在母亲怀里,感受母亲怀里温热,听着她心脏一下下跳,只是眼睛慢慢红了,眼泪雾一样弥漫在眼里,凝聚成泪水默默两行。
她记得,她穿着红底黄花袄裤,被奶奶死死抱在怀里;她记得,五岁的她哭的撕心裂肺,伸长胳膊要娘,可是她娘回头看一眼她,走了。
褚青娘揽着女儿,仰着头眼圈红的发湿,可是哭又能补偿什么?又能挽回什么?
“颖儿,这么多年你还恨娘妈?”褚青娘忍着心痛,问出她最怕的问题。
魏文昭在屋外愣了下,他不知道褚青娘这一刻什么神情,心有多痛,但他只听那饱含痛苦的微微颤音,心就跟着一疼。
原来当年青娘那么痛吗?
魏思颖在娘怀里摇了摇头,泪水滑过鼻梁又滑回来:“以前恨过,很恨、很恨。后来娘开解我,我又去了怀安,听了娘的故事,见了很多很多悲欢离合。”
“人一生谁能从头至尾冷静理智?没错,当年最好的选择,是和父亲对峙,要褚家一半家财带我回陈阳。可母亲实在太爱父亲,心碎之余只想赶紧离开,那有心再多看父亲一眼。”
“父亲还想挽回母亲,他大约永远不知道,当年决绝而去的母亲,心碎了也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屋外魏文昭眼中泛出赤红,不会的,他一定能找回青娘的爱,用耐心体贴一点点黏回青娘的心。
屋里魏思颖从母亲怀里爬出来,抬手抹掉褚青娘脸上的泪:“娘,我能明白你那一刻心碎。”
可是谁理解一个五岁小女孩儿,忽然失去母亲的惶恐害怕?
褚青娘抬手捧住女儿的脸,用拇指抹去魏思颖眼角的泪:“终是娘对不起你。”
魏思颖在泪水中笑出来:“娘已经尽全力对我好了,娘不欠我任何东西,娘待我只有好的,这辈子我还不完,下辈子我还做您女儿。”
泪水成为过去,魏思颖笑道:“而且这件事明明是父亲错在先,如果不是他背弃盟约,您怎么会抛下我?而且……
屋里魏思颖轻轻笑了一下,笑容说不出什么意味:“他一直不明白,他的选择凭什么要您让步。”
我的选择?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吕家,你能成为王妃?魏文昭心里不悦,有心进去教训女儿,又想到自己悄无声息听了半天,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想了想转身准备离开,又听到魏思颖说到:“成儿三岁该分床了,父亲大约也不能再住在主屋了吧?”
!
魏文昭竖起耳朵,屋里传来褚青娘淡淡的声音:“嗯。”
第70章
心如锤击, 魏文昭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会有这种感觉。上一次有这感觉, 是他父亲去世,时隔二十多年,他又一次感觉到。
不是铁锤是木锤,一锤下来不疼,但是让人一阵空茫。魏文昭眼前似乎是空白的,又似乎能看见主屋前芍药花。
搬出主屋, 青娘让他搬出主屋。
空白和景物不虚不实, 魏文昭有一刻不知自己在哪里。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过片刻, 魏文昭凭借强大的自制力, 让自己定下神。
挪出主屋是吧?
芍药花终于归位, 艳丽的开在绿叶里,魏文昭浅浅呼吸两息转身离开。
屋里传来魏思颖轻快的声音:“娘真打算给诚意侯夫人长子牵线?”诚意侯夫人就是邓文兰。
魏文昭已经走下台阶, 耳里隐约听到褚青娘温和愉悦的声音:“她心里有两三个姑娘,只是这婚事牵扯到将来侯夫人,一族宗妇, 有些拿不定主意, 所以请我帮忙掌眼……”
一族宗妇请褚青娘掌眼, 魏文昭嘴角溢出一点轻笑, 这笑是欣慰是骄傲,可是很快转为苦笑,苦涩堪比黄莲的苦笑。
青娘要把他挪出主屋。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三年爱顾,换不来青娘一丝心软情动?
就因为当年他休弃她?
魏文昭一步步往外迈, 走到院子当中,微风又送来一句没头没尾的一句:“父亲现在能体会当年怀安时,您的无路可走了吧……”
无路可走,无路可走……魏文昭心中一闷,脚下却加快步伐,他急需找个地方平复情绪恢复精神:今天是岚儿满岁宴,他不能人前失态。
“魏大人,大喜的日子,您怎么脸色不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魏文昭刚走出主院,就碰到一个陌生面孔,直觉让人烦厌。
不过魏文昭是谁,是天佑帝爱臣,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他很快压下所有烦乱情绪,负手面带微笑对来人:“这位大人是?”
朝里魏文昭不认识的大臣可不多。
来人腆着圆圆肚腹,抱着肉乎乎双手,略有些艰难深揖:“下官明王府主薄李如是,见过魏大人。”
原来一个小小王府主薄,正六品而已。魏文昭微微笑着颔首:“李大人客气,今日替明王爷过来送贺礼?”
李如是直起身子长吁一口气,弯腰憋肚子太难受了,随即笑呵呵:“下官一个主薄,哪有资格来送贺礼,明王爷亲自过来道贺,下官跟着伺候。”
魏文昭笑着点点头,想要挪脚走开,偏偏李如是是个白目的,一点眼色没有,挪着肥脚挡住魏文昭关心:“大人刚才脸色怎么那么难看?现在……”肉圆脸上小眯眼眯得更细,仔细观察当朝吏部尚书脸色。
魏文昭微微忍耐着,嘴角勾起一丝,演练过无数次的儒雅笑容:“李大人看够没有?”
李如是后退一步,还是担心样子:“脸色还是不大好呐,雪白雪白的,这大日头。”
“哦~”李如是恍然大悟,“魏大人是不是不太想令公子出继?也是,令公子十三岁,就能在满地俊杰的京城脱颖而出,出继实在太可惜了。”
李如是抱着肚子,一边替魏文昭惋惜,一边感同身受似的:“哎,家里老婆宠的太过是这样子,我家那口子就厉害的很……”
真真哪里疼戳哪里,魏文昭敛起儒雅,淡笑道:“李大人不要以己度人,岳父于本官有养育之恩,如此大恩,本官将最有前程的儿子出继回去,难道不应该吗?”
“呃……”李如是终于察觉自己似乎没说对话,挪挪脚有些忐忑。
魏文昭抑制着不耐烦,带着几分上位者施舍的儒雅:“至于脸色,本官天生肤色白,尤其太阳一晒更白,倒让李大人见笑。”
“不敢、不敢、不敢。”李如是吓了一跳,一双小肉手更是激动的胡乱摆。
魏文昭笑着点头抬脚离开,李如是连忙让到一边,深深弯腰拱手相送。
等人走远了李如是才直起身子,长长吁口气,抹抹额头汗珠:“好大的官威,”仔细想了想魏文昭刚才样子,又摇了摇头,“真是漂亮人物,难怪当年王爷一心看中他家女儿,啧啧。”一边感叹一边手背后,挺起小圆肚迈着小八字走了。
魏文昭沿着鹅卵石径,往僻静处寻到一处临水八角亭,四周垂柳依依半遮半掩,湖水另一边随风送来断断续续丝竹声。
可这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并不能让人心平气和,魏文昭迎风而立,忍了一路的情绪开始翻滚:为什么要让她让步,因为青娘是他的妻子,因为他们是鹣鲽情深,彼此无疑的夫妻!
魏文昭不明白,为什么褚青娘不能让步,他的母亲为他过让步:做了两任婆婆却从没让儿媳立过规矩,更没和儿媳争过中馈。
他也为青娘做过让步,现在不就是吗?留下碍眼的许松年,让童儿出继。
褚童,魏文昭的心几乎滴血,褚童,两个字在嘴里犹如铁块。出继后怎么能算他的儿子?就算以后立在朝堂,荣耀也只归属于褚家,和魏家毫无干系。
百年之后,人们只会说当年的永嘉伯兴架田、清吏治,如何英才非凡,可惜后继无人。
可他明明有一个优秀的儿子!
他日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心荣耀魏家门楣,想要给妻、子最好的荣光,可为什么到头来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辛苦。
童儿恨他、思颖为了母亲能正面对上他,青娘更是……
魏文昭闭上眼,不允许这些激荡悲愤的情绪影响自己。这里是宜王府,今天是岚儿周岁宴,他是岚儿外祖父,是当朝尚书,绝不能人前失态。
他得笑,笑的含蓄而满足,笑的好像夫妻和睦儿女孝顺。
平息静气、平息静气,魏文昭深深呼吸……
主院,宜王身边大太监刘安亲自过来请:“济国夫人、娘娘,抓周就要开始了,王爷请您二位过去。”
褚青娘起身,笑得十分客气:“劳烦刘大监跑一趟,咱们这就过去,岚儿的好时候可不能错过。”抓周在大虞是十分重要的事,据说可以预示一生。
刘安欠身笑得谦卑:“奴才哪里敢当夫人一声劳烦,原本应该王爷亲自来请,可是明王殿下来了,所以……”
明王,据说下月吉日就会被册封太子,宜王不管是作为弟弟,还是臣下都不能怠慢。
褚青娘理解的笑笑,几个人在一众宫人簇拥下,去前院正厅。
正厅外魏文昭正含笑等着她们母女,见褚青娘过来,伸出手笑道:“和颖儿说什么悄悄话,这么久才来,我等了半天。”
魏文昭故意的,他需要造势,让所有人知道他和青娘夫妻恩爱,这样可以在褚青娘提出让他搬走时,加一个小小谈判筹码。
魏文昭同样笃定,褚青娘不会在女儿、女婿,贵客盈门的大喜日子跟他翻脸。
褚青娘笑容微凝,不过很快又微笑自如,抬手将三根手指搭在魏文昭手上:“没什么。”
魏文昭立刻将手握拢,亲昵的靠近褚青娘,眼里含笑,道:“走吧,看岚儿能抓什么。”他珍惜每一个能靠近褚青娘的机会,因为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