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秾华看着欲言又止,神色窘迫的蔡中敏微微一笑:“看来是知道。”
“既如此,先生又可知,百姓为何要相信‘天’的存在?”
蔡中敏气愤道:“百姓愚昧,自然是上行下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百姓为何愚昧?”
蔡中敏又是一滞。
“百姓愚昧,是因为缺乏开蒙的机会。而先生此刻进行着许多思考,是因为受过市井百姓,山村野夫拍马难及的教育,是与不是?”
“……是。”
“蒙学之书就是为此而生。民间有句俗话,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开蒙百姓,也是如此。先生只要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一视同仁的种子,这枚种子,早晚有一天会成长为遮阴大树。到那时,人们自然会思考,既然四民无贵贱,两性无尊卑,那么君臣之别,人神之别又在何处呢?”
雪地拖枪狮子猫跳上秦秾华的双腿,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狮子猫雪白的毛皮。
女子的每一句话都如此轻柔,听到蔡中敏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是小节,济世□□,利国益民是大仁。只要大仁不辱,小节有亏又如何呢?”
蔡中敏醐醍灌顶,再次跪拜在地,真心实意道:
“微臣愚钝,今日得公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微臣回去以后,一定潜心修改,必不会让公主失望第二次!”
秦秾华起身,狮子猫从膝上跳下。她上前一步,亲自扶起蔡中敏,笑道:
“我便等着先生大作了。”
蔡中敏离开后,小秾华蹲在地上朝她不断喵喵叫着。
秦秾华重新坐下,向它伸出手掌,将朝她走来的狮子猫小心抱起,放于膝上。
她轻柔抚摸狮子猫如雪的头顶,屡次安抚后,狮子猫依然不能安静下来。
“你想他了吗?”她含笑道。
狮子猫睁着浑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喵~”
“再过不久,他就能回来看你了。”她笑着挠了挠狮子猫柔顺的下巴:“要乖。”
……
“殿下,你在看什么?”
谭光擦着**的头发,站在院子里往上看。
高大的榆树上,少年半靠着粗壮枝干,乌黑的双眸定定望着悠远夜空。
“皇宫。”
“能看到吗?”
树上的少年没有回答。
“大澡堂已经没多少人了,殿下再多等一会吧。”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谭光一边擦着湿发,一边走入他们三人的宿舍,武岳不知又在搞什么,澡还没洗就把床帘拉得严严实实。
他放下洗漱器皿,走过去,一把拉开武岳床上的布帘。
“你干什么呢!”面红耳赤的武岳像受惊的兔子,一个转眼就蹿下了床。
谭光狐疑地看着他藏在身后的双手:“你拿着什么呢?”
“呵呵……没什么,你看错了吧……你泡澡回来了?大澡堂还有人吗?我洗……”
武岳想要浑水摸鱼,奈何谭光眼疾手快,在他讪笑着想要从谭光身边经过时,谭光忽然出手——
“哎!老谭你这人怎么搞的!别抢!别抢!”
两人打出宿舍,谭光无意瞥到一眼武岳手里的图本,黝黑的脸立马红透了:“武岳!你竟然——”
武岳转身就将手中的画本子扔向树上的少年。
秦曜渊一伸手,稳稳接住了飞来的画本。
“殿下!非礼勿视!”谭光急道。
树上已经响起了翻阅的声音。
武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理直气壮道:“古人都说,食色性也。我看点画本子怎么了!”
“你那是普通的画本子吗?你——”谭□□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而又看向树上的少年,急道:“殿下!”
少年手中的画本子已经翻了一半,从扉页看到书中,少年始终漫不经心,仿佛看的不是春宫,而是什么掉书袋的之乎者也。
谭光只得又看回武岳,疾声道。“你从哪儿拿回的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我看他们在看,就借了一本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几张图而已,他们还说要去逛花楼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天天和那群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厮混,早晚变成第二个穆阳逸!”
“哎,说话就说话,怎么侮辱人呢!不看行了吧!都像你一样,以后出家当和尚!”武岳气愤道,转身朝树上一伸手:“表弟!书给我,我去还给别人,免得污染了我们院里的这位大圣人!”
“没人的时候要叫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谭光恨铁不成钢,在大大咧咧的武岳头上敲了一把。
“哎哟!老谭你可太过分了啊,表……殿下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
树下吵吵闹闹,少年把书扔了出去,武岳急忙扑出,险险接住差点砸在地上的画本子。
“没意思。”秦曜渊面无表情。
“哎!怎么会没意思呢!你——”
武岳插着腰,正想和秦曜渊探讨一下春宫有意思的点在哪儿,就被谭光扣上教坏皇子的大帽子,连骂带打的赶进了屋。
院子里又静了下了。
夜幕下,深蓝中嵌着月光的一抹白,像刀子割开的一条口,月光清冷,星星不知躲去了哪里。
少年手中,闪过一缕寒芒。
他把玩着锋利的匕首,像孩子随意对待手中的拨浪鼓,刀光在他指尖飞转,像围着他指尖穿行的流萤。
屋舍的尽头,隐于浓黑的夜色。
皇宫,看不见。
女骗子今天也在骗人吗?
她吃药了吗?
歇息了吗?
可曾……想起他?
“表弟!我们一起去澡堂吧!”
屋内传出武岳咋咋呼呼的声音,秦曜渊收了匕首,几个眨眼利落跳回地面。
夜还是那么寻常,藏起所有小秘密。
大理寺卿吴文旦的府中,一桩阴谋正在悄悄酝酿。
穆得和放下茶盏,冷冷道:“七公主和穆氏作对已久,越来越不把我们看在眼里,若是不让她吃回苦头,她早晚骑到穆氏头上。蔡中敏其人刚直天真,最易受人挑拨,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对你而言,应该不难吧?”
“不过一个蔡中敏,简直易如反掌!”吴文旦一脸讨好,道:“这七公主,此次真是做了件大蠢事,竟然想帮蔡中敏那等大逆不道的人著书立说,卑职一定会让她明白,在这大朔朝廷上,到底谁才是那金口玉言!”
“金口玉言,那自然是陛下说的。”穆得和扬起嘴唇,带着笑意说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要让陛下明白,谁才是这朝廷栋梁便好了。”
“穆大人说得对!”
穆得和起身,吴文旦也赶紧弯着腰站了起来:“大人这便走了?不再喝一杯茶?卑职还有些上好的龙井,不如……”
“不必了,你把差事办好,穆氏自然记得你的名字。父亲那里,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的。”穆得和道。
“多谢穆大人!多谢穆大人!”
“就这样吧,不必送了。”
穆得和甩了袖子,往门外走去。
吴文旦一路点头哈腰,满面笑容地将穆得和送上了马车。
他再回到后院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扶着歪掉的玉冠偷偷摸摸从卧房里探出头来。
“我外祖父走了吗?”秦曜泰问。
“走了,走了。殿下勿忧。”吴文旦刚直起的腰又折了下去,他堆满笑容,说道:“有小人为殿下挡风,殿下尽兴即可。”
秦曜泰往门口望了一眼,说:“嗯……等明年考核过了,我让人把你的官位往上提一提。”
“多谢六殿下!多谢六殿下!”
吴文旦笑开了花。
六皇子碰的一声关起门,很快,门里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女人哭声。
吴文旦转过头,立即板起脸,对廊下侍立的心腹说:“把人都赶出去,今晚不必伺候了。”
“喏。”
吴文旦转身,进了一旁的书房。
两扇木门隔绝了女人若有若无的啜泣,岁月再度静好。
吴文旦神色安逸,走到桌前看起圣人之书来。
第44章
得月楼是玉京城内最受达官显贵青睐的酒楼, 据说楼里的鲁菜厨子是斥重金从天津挖来的,当年还差点入了御膳房为天子一家下厨。
不论是真是假, 得月楼的鲁菜的确一绝,是除浔阳楼外, 玉京城内的第二大酒楼。
这也是蔡中敏松口参加同僚宴请的原因之一, 得月楼的糖醋鲤鱼, 实在好吃……
酒过三巡, 桌上不知为何谈起了轮回一事,蔡中敏记挂着公主告诫他要谨言慎行的话, 闷头吃个不停。
“佛教讲六道轮回, 那《大宝积经》就曾说过, 从六道中转生出来的人都带有独特的习性, 有些人啊,我一看他就是畜生道和地狱道出来的!”
“有时候我羡慕那些出身好的人, 可转念一想,别人投了好胎, 也是上辈子做了好事,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想下辈子投个好胎, 这辈子我也多做好事不就行了?”
“前些日子我去寺里上香,听闻了一桩奇事……”
“这朱二娘为夫殉节, 来世定能投生大富大贵之家……”
国子监司业看了眼至今努力忍耐的蔡中敏, 给了酒桌上的众人一个眼神, 自己端起酒杯默默抿了一口。
“蔡兄啊,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蔡中敏连忙摆手:“不必了,我不喝酒……”
“你不喝在下敬的酒,是不是还在怨怪上次的事?那日是愚弟心情不好,胡言乱语冲撞了蔡兄,大家都是同僚,还望蔡兄莫要见怪……”
酒桌上立即响起一阵附和声,人人都在说“蔡兄心胸开阔”、“相逢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稀里糊涂的,蔡中敏面前的酒杯就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数次。
慢慢地,一股热气从蔡中敏腹部蹿起,烧心,烧脑门,烧得他晕乎乎的,看桌上的奶汤蒲菜都觉得像鸳鸯划水。
“李兄啊,我听说你家里前些年办了桩冥婚,是真的吗?”
“是我那大伯娘,吵着要给我去了好几年的堂弟找个媳妇,说什么地底也不孤单……”
“那冥婚是怎么个配法?从早死的未婚姑娘里选吗?”
“哪能配死的啊?当然是从乡下买了,乡下的穷人几两银子就肯卖女儿,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年轻漂亮的。”
“用几十两银子买一个人在家里当主子?”
“你以为有这等好事?”说话的男子就坐在蔡中敏身边,他鬼鬼祟祟往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出嫁当晚,就被我伯娘钉在棺材里埋下去了!死人配活人,这冥婚才结得成!那已经死了的人,你怎么告诉她,去了地底,该找谁做她的相公?”
“丧心病狂!”蔡中敏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拍桌而起。
他瞪着影子摇晃的同僚,怒声道:“你伯娘……你们简直是在草菅人命,我要去告、告你们!”
“你去告谁啊?”男子毫不惧怕,理直气壮道:“那女子和她全家都是知情的,我伯娘又不是没付彩礼——再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堂弟又相貌堂堂、知书达理,她一个农户之女,配我堂弟那是高攀了!”
“你堂弟再相貌堂堂、知书达理,那也是生前的事了,人死灯灭,不可能成鬼也不可能成神,冥婚更是愚不可及,你们这不是在结亲,是在杀人!”
“你说人死灯灭,岂不是是连天界和地府都否定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天界地府!都是人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杜撰出来的东西,吓吓无知之人罢了!”
“那你要如何解释转世投胎和因果报应?”
蔡中敏摔了酒杯,怒不可遏大吼道:“转世投胎和因果报应都是三人成虎之说,人的富贵贫贱并非天生命定,因果报应纯系无稽之谈!”
满室寂静。
原本喧闹的酒楼大堂忽然静了下来,一双双吃惊而讶异的眼神向蔡中敏投来。
蔡中敏一声大吼用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眼前一阵阵发晕,他一屁股坐回椅子,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
“什么?”
秦秾华停下手中为舒太后祝寿而抄写的佛经,抬起头来,看向等不及走到桌前就疾声禀报的乌宝。
“蔡中敏为何会被大理寺收监?”
乌宝一高一低跛着腿快步走到桌前,将路上斟酌了几遍的话犹豫着说出。
“因为他在得月楼当众宣称……”乌宝小心看着秦秾华的脸色,说:“无天道,无天命。”
“公主——”结绿急急忙忙走进寝殿:“不好了,公主!穆世章和几位阁老在瑞曦宫里状告蔡中敏篡改扭曲圣人之言,对天道,对陛下大不敬,说……”
“说什么?”
“说蔡中敏和公主来往密切,公主又和舒阁老结为一派,所以蔡中敏是受舒阁老指使,舒阁老不敬天,不敬陛下……有不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