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知道事情不好,放下笔站起身来。
“准备凤轿,去瑞曦宫。”
“喏!”
乌宝刚应完,碧琳走进寝殿,神色不安地行了一礼:
“公主……太后有请。”
凤轿准备好了,目的地却只能改成穆康宫。
秦秾华一人进入穆康宫,带来的宫人都只能在门前等待。
她的凤轿在寿康宫前停了许久,人却始终没有出来,穆康宫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了人就一声不响,毫无回声传来。
结绿和乌宝急得在寿康宫门前打转,乌宝又看了眼好像狮子嘴巴的朱色大门,一拳打在自己跛腿上,神色气恼。
一抬凤轿从路旁经过,停了下来。秦辉仙从轿子里露出脑袋,狐疑道:“你们在这干嘛呢?她呢?”
“奴婢参见八公主……”
“问你们话呢,你们主子呢?”秦辉仙不耐烦道。
乌宝和结绿对视一眼。
八公主的外家是裴家,裴回和公主也常有不对付,两人都拿不准要不要如实相告。最后,还是乌宝忍不住病急乱投医,把公主进了穆康宫一个多时辰,什么回音都没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公主体弱,经不起责罚,奴婢身份卑微不敢硬闯,奴婢斗胆,请八公主进去看看我们主子是否安好!”
乌宝撩开袍子,果断跪下行了个大礼。结绿见此也跟着跪下,哀求道:“求求八公主了!”
“什么?进去一个时辰了?”
八公主脸色一变,立即下轿直奔穆康宫大门。
门前的宫人组成铜墙铁壁,说什么也不让她进。
“快让开!我是公主,我要见皇祖母!”秦辉仙急得大叫。
“八公主,您别信下人的谗言。”太后身边的姑姑含笑道:“太后仁慈,又看在五皇子的份上,对七公主顶多就是几句责骂,您进去一搅和,这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她语气温和,拦人的力道一点不小。
秦辉仙见进不去穆康宫,恨恨一跺脚,开始硬闯,穆康宫的宫人急忙来拦,八公主的人冲上去保护主子,乌宝和结绿见状,也涌上去加入八公主的阵营。
穆康宫大门前霎时乱作一团。
“哎呀!”
八公主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眼见着就要后脑朝下,摔下石阶。
一只手在她背上一撑,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离她最近的那名穆康宫宫人被一脚踹飞。
战况瞬间逆转。
……
穆康宫静室,一尊纯金观音像在祭坛上悲悯地注视着秦秾华。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双膝由一开始的刺痛,逐渐变得麻木。
坐在主位的舒太后闭目数着念珠,神色凝重肃穆。
“多久了?”舒太后开口。
她身旁的姑姑低头回道:“回禀太后,过去一个时辰了。”
舒太后睁开眼,冷冷看向地上的秦秾华。
跪在地上的身影单薄纤弱,她和她拖曳在地的纱罗都像树上坠落的一捧无辜白雪。
静室里的穿堂风若有若无,女子楚楚可怜,跪得却如山石嶙峋,只有乌黑的长睫在风中轻颤。
“秦秾华,你可知错了?”太后问。
“……秾华,知错了。”
“陛下心软,由着你胡闹,身为一个公主,出宫却比宫里的皇子还要随便。你要办新学,本来是件好事,你把事情交给朝廷里那帮人,最后挂个名字不好么?非要亲自掺和进去,还叫穆世章抓住了辫子!”
舒太后放下念珠,皱眉道:
“蔡中敏的口供里说,是你要他写新学启蒙之书的,是吗?”
“是。”
“你去瑞曦宫和皇帝说,这是蔡中敏的攀咬,你虽要他写启蒙之书,但他写了什么,你并不知情。”
“……秾华不能。”
舒太后完全睁开眼,后背离开椅背,愤怒染上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的脸庞。
“你说什么?”
“的确是秾华授意蔡主簿写新学之书。”秦秾华抬起眼来,轻声说道:“秾华若在此时翻脸不认人,日后还有谁敢为我所用?”
“并非要你不认人,是要你解释清楚,蔡中敏所写那些大逆不道,你并不知情!”舒太后怒声道。“还有你那新学,日后转交他人,你不要管了!哀家听说新学里还有女子,这简直荒谬!女子岂能和那么多外男一起读书写字,同进同出?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今日就把那新学里的女子全部送回家中!哀家不想再听见你和什么新学扯上关系!”
“……恕秾华不能。”
舒太后难以置信道:“什么?”
“新学刚刚起步,秾华不能在此时撒手不管,更何况,学府中的男女起居之处截然不同,并无同出同入的情况发生,几位女学子都是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入学,至今勤恳学习,言行谨慎,并无差错发生,秾华不能无缘无故就让她们退学。”
“身为女子,妄想和男子一般便是最大的差错!”
太后一声怒喝,静室里鸦雀无声。
碧绿的佛珠擦着秦秾华的头顶飞过,在墙上砸成齑粉落下。
“太后息怒!”
“太后息怒啊!”
静室里的宫人跪了一地。
人人惶恐,只有秦秾华面不改色。
念珠擦着她头顶飞过的时候,她连眼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定定地望着太后惊怒的脸庞,开口道:
“太后也是女子,是天下女子之首,应当体会过女子的苦。可是,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比太后,比我,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苦几十倍几百倍的女子!她们像牲口一样被论成色买卖,五六石米即可买回去随意打杀!朔法规定杀人偿命,可是我们的男子打杀妻子却只需罚钱就可了事!女子若杀死家暴的丈夫,却要受极刑之苦!还有的人,只因几十两白银,就被父母亲手推入棺材,活活为已经化成白骨的死人殉葬!对她们来说,人间才是无边的地狱!”
秦秾华的双手在腿边慢慢攥紧,她的语速越来越慢,胸口却起伏得越来越急。
十指连心,掌心的疼痛直通胸腔深处。
但是这点疼痛,和她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舒太后气得眼前发晕,戴满翠绿手镯的右手连忙扶住额头,身边的姑姑急忙道:
“太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啊!”
“你……你是金枝玉叶,天子的女儿,竟然把自己和那些下贱的女子相提并论,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你和那些上辈子干了缺德事,这辈子才会投生在缺德家里的女子不同,她们生来就和你不同,就像你生来也和皇子们不同!这都是老天注定好了的事!”
舒太后指着她,怒不可遏道:
“哀家看你是和蔡中敏那般大逆不道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受他的蛊惑,失了心智!若继续放任你胡来,今后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丑事!来人啊,把哀家的戒尺拿来!”
太后身边的姑姑去了一会,复返时,手中端着一个木盒。
舒太后从中取出玉戒尺,对秦秾华冷声道:“你是公主,哀家本不想对你太过苛责。你若现在承认自身错误,不再过问华学一事,哀家也可饶你一次。”
静室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秦秾华身上。
她望着祭坛上大慈大悲的菩萨,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既悲哀,又平静的笑。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秾华,何错之有?”
“反天了!”太后怒喝道:“手伸出来!”
秦秾华伸出双手。
十根苍白如雪的手指纤弱瘦削,不堪一折,难以想象这冰冷的戒尺落下,这双手会变成什么样。
“太后……”身边的姑姑忍不住说。
太后握着戒尺,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秦秾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两鬓那对栩栩如生的紫纱蝴蝶,纱罗为翼,珍珠为身,和她一般楚楚可怜,也和她一般,毫无惧意。
两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退让。
太后恼她不肯让步,只能咬了咬唇,狠着心往下打去。
一声惊呼从静室外传来,太后打出的戒尺来不及收回,眼神先一步朝外看去。
一个少年箭步冲入静室,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牢牢握住她打下的戒尺。
他身材颀长,一身玄色,只有束发的发带是暗紫色的,带着明显可见的毛边。
“渊儿……”秦秾华愣住了。
秦曜渊挡在她与舒太后之间,一步不退,伸出的右手紧紧握着玉戒尺,力度之大,连脖颈都浮起了青筋。
“你放手!”舒太后又惊又怒:“外面的人呢?!谁准你们放人进来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后一步追进的宫人们鼻青脸肿地纷纷跪下:“不是奴婢们放九皇子进来,是九皇子强行闯进来的呀……”
“你还不放手?!”太后怒喝道。
“……不放。”
“放手!”太后气得颤抖,面色涨红:“难道你还想对哀家动手不成?!”
“谁敢动她,我就杀谁。”他看向祭坛上神情悲悯的菩萨金像,乌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森寒:“……神若阻我,我杀神,人若阻我,我杀人。”
秦曜渊看回太后,眼中几近实质的杀意让她忍不住松开戒尺,跌坐回扶手椅。
没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人会怀疑少年所说有几分真假。
羚羊生来看见狮子就知道逃跑,人生来同样也会辨认杀气。
少年就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猛兽,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说:“没人可以动她。”
咔嚓一声脆响,清透的戒尺在秦曜渊手中断裂。
众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太后又惊又怒,嘴唇不断哆嗦,怒视着秦曜渊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才赶到的秦辉仙迈进静室,她急得没法,一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为敬:
“皇祖母……我、我的鹅子要死了,您快救救我的鹅吧!”
第45章
走出穆康宫之后, 因为宫门前高耸的石阶,秦秾华险些跪着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双膝像是不属于自己, 刚刚弯曲,身体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旁边的秦辉仙手刚伸了一半,人就已经到了别人怀里, 她干咳一身,转而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道:
“哼, 一群垃圾!关键时刻,还得本公主出手。”
秦辉仙转过身,带着宫人施施然走了,秦秾华在她身后扬声说道:“八妹, 多谢你了。”
“我才没帮你呢!”
秦辉仙头也不回,像是蛮牛喷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气一跺脚,一重哼, 像是背后有恶鬼在追,甩着裙摆大步冲走了。
她的宫人在身后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轿子还在后边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埋头大步往前冲。
秦辉仙的轿子追着秦辉仙跑远后,秦秾华再次试着迈下台阶, 右腿刚一弯曲, 膝盖处就传来一阵钝痛。
她面不改色, 决定忍下痛楚, 下一秒,一个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上来。”
少年站在台阶下,背对她弯下腰,低声说。
秦秾华短暂一愣后,选择伏了上去。
少年轻而易举地背起她的身体,朝宫道快步迈去。
落在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乌宝皱着眉,结绿快步走下台阶,对凤轿前面色无措的宫人道:“抬上轿子,远远跟上公主。”
宽阔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掺了墨的夜色,渲染着宫道上泾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么回来了?”秦秾华伏在少年肩上,轻声说。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
秦秾华想起来,苦笑道:“是阿姊忙晕了头,答应来接你也忘了。渊儿……抱歉。”
“不用道歉。”他别扭道:“……我又没有等你。”
秦秾华在他肩上歪头,含笑挠了挠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长大了,背得起阿姊了。”
少年沉默无言。
她挠的分明是下巴,痒的却是无人触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这么轻,这么冷,又这么可怜,谁都看得出她的强颜欢笑。
“……还有我。”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染着一丝夜幕的暗色。
“什么?”
“不论他们说什么……你还有我。”他低声说:“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
秦秾华一愣。
少年目视前方,侧对着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脉,他的神情,也如雨后的连绵山脉,透出冷峻而坚毅的一面。
那双冷漠而锐利的乌黑瞳孔上,垂着一层纤长的睫毛,像是婴孩一般平直细密,柔软无害。
秦秾华忽然伸手,触碰他的睫毛。
一把细软长睫扫过她的指腹,和他凌厉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来。乌黑的瞳孔深处,有一抹迷离暗紫映着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在说:
“为君者,没有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