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旦走出正房,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见里外无人,这才理了理衣领,走向一旁的书房。
正房中,过了不知多久,一人从衣柜里跌出,正是刘氏的心腹丫鬟灵眉。
她满脸是泪,踉跄着奔到床前,抱着脸色发青,双眼紧闭的刘氏泣不成声:“夫人……夫人您醒醒……夫人……”
颤抖的手指探到刘氏冰凉的鼻下,片刻后,灵眉以手捂嘴,死死堵住想要冲出喉咙的嚎啕大哭。
“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怒吼,去而复返的吴文旦站在正房门口,怒目圆瞪。
“我杀了你!”
灵眉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哭吼着朝吴文旦捅去。
吴文旦下意识躲避,灵眉立即从他让开的大门冲了出去。吴文旦意识到自己中计,马上大喊道:“来人啊!灵眉行刺朝廷命官,杀害夫人!立即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灵眉一边哭,一边跑,在众人追赶怒骂中,没命地逃出吴府大门。
她慌不择路,逃进一条没有出口的阴暗巷道,藏在垃圾堆后,浑身颤抖地看着吴府下人打着灯笼,提着刀剑,在巷子外跑来跑去。
“吴文旦你这个狗官,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她蜷缩身体,恨极的诅咒从打颤的牙关里不断挤出,好像每骂狗官一句,就能多一丝逃出生天的勇气。
有一名提着灯笼的吴府下人忽然对昏暗的小巷深处产生了兴趣,他提高灯笼照亮巷子里,警惕地慢慢走了进来。
灵眉把自己的身体拼命往后缩,可她身后只有石壁,退无可退。
她手握裁纸刀,眼泪长流不止,忽然,肩头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
她刚一回头,后颈受到重重一击,立时失去了意识。
吴府下人提高灯笼,照亮一张脏兮兮的脸。蓬头垢面的乞丐从一张草席上揉着眼睛起身,嘟嘟囔囔道:
“大爷,这大晚上的,你们吵吵嚷嚷是在找人吗?”
“你一个人?”家丁一脸狐疑地扫过垃圾堆。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大爷要给小的配个媳妇吗?”乞丐哈哈大笑,抬起褴褛的衣袖,使劲挠着缠绕在一起的乱发,仿佛受跳蚤困扰。
家丁神色厌恶,说:“大理寺卿吴大人的下人行刺朝廷命官,又杀害了我们府上的主母,现在潜逃了!你要是看见她,就捉了到吴府来领赏!”
“知道了!知道了!小的一定留意!”乞丐点头哈腰道。
家丁不愿多呆,转身离开了肮脏的小巷。若他多留意些许,就能发现这个乞丐看似热衷悬赏,但对关键人物长什么样,却一句没问。
“哎呀,有句话说得好呀……穿着铁鞋找不到,躺下一睡就来啦!”乞丐捏着丫鬟的脸打量两眼,说:“小爷我出人头地的机会总算来了——”
……
天还没亮,原为公主府,现在挂着控兽处牌匾的大门就被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敲响了。
开门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长得笑眯眯的,像是个和善人。
“你又来了?”老者见着他,笑了。
“你认得我?”乞丐奇道。
“挂匾那日,你就在那栋房子底下观望。”老者食指一指,准确无误地指出他当日蹲坐之处,笑着说:“往日你都是远远观看,今日特意来敲门,是为了何事啊?”
“你们还收擅猎的奇兽吗?”乞丐问。
“收。你知道哪里有奇兽?”
“知道,知道。”乞丐问:“你就是这里的管事之人?”
老者不置可否,笑了笑:“老朽姓常,是这控兽处的管家,请随我进去,老朽为你引见管事之人。”
乞丐光脚不怕穿鞋的,大大咧咧跟着老者走进了朱红大门。
吱呀一声后,东郊又恢复了平静。
乞丐被引进一间宽阔大厅后,有下人为他端上一盏清茶,一碟小食,他毫不客气,在管事露面之前便已吃完。
醴泉步入厅中,见到的第一面就是衣着破烂的乞丐敲着空碟,讨要续碟。
醴泉屏退侍人,走到主位坐下,看着下面吊儿郎当的乞丐,冷声开口:
“你有奇兽要出手?”
“是,符合你们要求的奇兽,特别擅猎。”乞丐笑嘻嘻道。
“我已听过不下一百人,说过和你类似的话。”醴泉面无波澜,说:“说吧,你这奇兽,是什么奇兽。”
“我也不知是什么种类的奇兽,只知道有个贱名,叫狗蛋。”
醴泉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波动。
“……什么样貌?”
“样貌嘛……哎呀,不好说。”乞丐啧啧道:“我觉得收拾打扮之后,应该还挺人模人样的。不收拾……那就像是病狗拉出的一坨绿屎,又粘又臭。自己讨厌,别人见了大概也讨厌。”
“控兽处只收擅猎的奇兽,你这奇兽,猎到过什么东西?”
“这可就问到点子上了。我这奇兽啊,见过一只毒蛇,一只癞/蛤/蟆。那毒蛇身上长了一对脚,半夜溜进大理寺卿的府上,走的时候,引得一只特别丑陋的癞/蛤/蟆相送,癞/蛤/蟆点头哈腰,在毒蛇面前蹦蹦跶跶,呱呱叫个不停。”
“……奇兽猎到的是毒蛇癞/蛤/蟆?”
“那倒没有。”乞丐嘿嘿笑着,像是一刻也坐不住似的,架起二郎腿,刚刚拿了点心的右手伸到破草鞋里挠个不停。
乞丐挠了半天,在醴泉冰冷的注视下,终于放下左脚,笑道:“大爷别气,我话还没说完呢。”
“说。”
“我这奇兽,虽没有猎到毒蛇和癞/蛤/蟆,但是猎下了那癞/蛤/蟆想要灭口的人。我想着,这怎么也和猎到癞/蛤/蟆差不多吧,这才大着胆子,上门来问问——”
乞丐笑嘻嘻道:
“您看,我这奇兽值多少价?”
醴泉无言以对,半晌后,他开口道:“待我禀告宫中,请公主定夺。”
控兽处成立多月,上门不下百人。
首次,醴泉动用秘密专线,向宫中递了消息。
当天晚上,秦秾华就见到了这名换上干净衣服,焕然一新的乞丐。
“这确实是我要的奇兽,不知公子需要多少银两才肯割爱?”
乞丐一改面见醴泉时吊儿郎当的气质,俯首便拜。
“小人不要钱财,只想求公主为奇兽赐名,长久效力于公主!”
“……如此。”
秦秾华笑道:
“从今往后,这奇兽便名为钩蛇。”
第48章
吱的一声, 只够一人出入的院门开了一半, 一个布衣素颜的年轻女子随手掩上木门,提着手中菜篮,满面笑容地走向院中石桌。
石桌前, 坐着一个眉头紧拧的男子, 他身穿常服, 坐姿却颇为官味。
“相公, 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二郎烧饼, 还是热的呢!你要不要现在……”
男子闭口不言, 抬手无力地挥了挥。
女子脸上笑容一滞, 收回伸了一半的手,说:“那我收到马车上, 一会饿了在车上吃。”
男子神色沉闷,女子视若不见,语气轻松地和他讲述今早见闻。
“……今儿不知怎么了, 我在路上见到许多装潢豪华的马车, 他们都是往一个方向去的。”
始终沉默的男子忽然开口:“是参加白事。”
“什么?”女子惊讶反问。
“大理寺卿的夫人去世了,那些人, 都是去拍吴文旦马屁的。”他冷笑一声:“说不定还要趁此机会, 举荐家中女儿——正三品大员的填房,这位置香着呢, 谁不想坐?”
女子观他脸色, 想了想, 笑着说道:“我就不想做, 别说我现在嫁给了你,便是没出阁的时候,我也绝不嫁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男子叹一口气,终于握着女子的手,神色无奈:“卿卿,你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这便又要受苦了。”
“相公别这样说。不就是降职外放么?我听说岭南是苦了些,但也有好处呀!听说只有陛下和宫中娘娘才能吃的荔枝,岭南随处都是,到时候你我二人,去游山玩水,饱尝荔枝,有何不好?”
男子总算露出笑意:“卿卿……”
木门外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二人谈话。
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冷静的敲门声克制地响在虚掩的木门上。
“来者何人?”张观火出声问道。
虚掩的木门在最后一声敲击后,缓缓打开。
……
“玉京公主?九皇子?”
周府门房一开门,险些被门外的二人吓得瘫坐地上。他哆哆嗦嗦行了个四不像的大礼,转头朝前院声嘶力竭道:
“快去禀报老爷夫人!玉京公主和九皇子来了!”
一炷香后,秦秾华二人被周肇珂请进花厅,周肇珂谨小慎微,说什么也不肯入座主位,秦秾华推让不过,便和秦曜渊在花厅的两个主位上落座了。
清秀丫鬟接连送上冒着清香的热茶和各色精致点心。
“府中准备不周,只有一些粗食,还望公主勿怪。”周肇珂一脸抱歉。
“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不必拘谨。”秦秾华主动拉住外祖母的手,笑道:“秾华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这才特意绕路拜访,别说外祖父母准备得如此周全,便是当真什么都没有,秾华也要自带点心赖在这里!”
周老夫人一脸欣慰,苍老斑驳的两手轻轻反握住秦秾华的手,不住握着。
“公主从何处回来?”周肇珂笑道。
“去大理寺卿府上吊唁回来。”
周肇珂一愣:“我还以为……”
秦秾华笑了笑,目光流转,投向身旁的少年。
“渊儿见过红事,却还未曾见过白事,吴文旦虽曾与我有过一些不愉快,但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命官,这次,我是陪渊儿去的。”
“是该如此……”周肇珂点点头。
九皇子的生母辉嫔死于大火,尸首面目全非,礼部觉得晦气,一应仪式从简,草草下葬便了事了。公主带九皇子去大理寺卿府上见“世面”,也说得过去。
毕竟,九皇子也十五岁了。
大皇子十五岁的时候,早已开始笼络武将。
周肇珂犹疑半晌,开口道:“穆氏视你如眼中钉,大理寺卿又是穆氏党羽,去他府上吊唁的大多都是穆党,你们去了那里,有没有受人刁难?”
“穆党再气焰嚣张,也是在穆世章穆得和父子在场的情况下。我和渊儿去的时候,老虎还没来,狐狸不敢假威风,”
周肇珂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我们走的时候,老虎虽到了,但狐狸已经大火烧身,别说老虎——”
秦秾华抬眸,微微一笑道:
“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
……
张观火大步踏入人满为患的灵堂,推开前来阻拦的吴府家丁,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将包着白喜钱的信封拍在了桌上。
“吴大人,你们吴府的下人和你一样有护主的赤胆忠心。要不是我拿出这即将没用的七品芝麻官的腰牌,现下我已被扔出你们吴府大门了罢!”
“张观火!”吴文旦脸色发红,对他怒目而视道:“穆首辅就在此处,你怎么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众人退开,露出受簇拥的穆世章。
穆世章如今已年近七十,鹤发鸡皮,长须雪白,一身沉香色宝相花纹葛袍。他一话未发,身上却自有一种浸淫官场数十年养出的威势。
他缓缓摩挲手中的犀角手杖,长须颤动,低声道:“张大人若要闹事,也该选个合适的地方,再有私仇,也不该来灵堂扰了亡人清净……”
张观火冷冷一笑:“如果我今日不来说这番话,已亡的刘氏才会死不瞑目!”
“张观火!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在座各位,谁不知道你之前上折子劾我,还好穆首辅和诸位阁老英明神武,识破了你的诡计,罚你降职外放。”吴文旦怒声道:“你现在分明是在狗急跳墙,胡言乱语攀咬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好一个无辜之人!正好穆首辅也在此处,不如听听我这已经递去宫中的奏疏副本!”张观火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用力抖开,掷地有声道:“前十三道监察御史张观火谨奏。臣感念陛下知遇隆恩,夙夜兢兢不断,虽肝脑涂地无以图报于万一。今愿舍身图报,劾大理寺卿吴文旦十六罪,乞赐圣断,早诛奸佞!其罪一,侵吞田宅,盗卖田土……”
“其罪二,私放钱债,骚扰街坊……”
“其罪三,交接朋党,紊乱朝政……”
张观火每念一条,在场众人的脸色就变上一分。
若只是罪名,还可狡辩几句,但奏疏上的每条罪名后面都跟着具体罪行,或有人名,或有地名,是真是假一查便知,更勿论还有理智渐失的吴文旦在一旁做另类证明。
“其罪十三,杀妻卖女,草菅人命——”张观火大声道。
“你胡说!”
“我有人证,也有物证,是不是胡说,陛下和阁老们一看便知!”张观火冷笑道。
吴文旦气得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后根,连鼓瞪的眼睛珠子也染上一丝红色。他扫视四周,跺着脚,声嘶力竭道:“人都死哪里去了?!给我把他赶出去——马上!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