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合格的伴读,武岳硬着头皮正要顶罪:“我……”
秦曜渊打断他的话,开口道:“不想去。”
武岳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九皇子刚过了变声期的声音如此沉稳可靠!
对一个皇子伴读来说,还有什么比不要伴读接锅顶罪的皇子更好?
武岳险些热泪盈眶,他下定决心,华学开学那日,他一定要起个大早,亲自去二郎烧饼排队,买个日限量一百个的牛肉烧饼送给殿下!
秦秾华不急不怒,冷静问道:“为何不想去?”
小刀深深插进木柱,一点黑色的蚊子翅膀露在外边,卑微,渺小,令人厌恶。
秦曜渊看着,忽然想起那只纹路清晰,透着金光的蜻蜓。
他无端失落,出口的声音也越发冰冷:“……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总有不想去的理由。”秦秾华说:“是想睡懒觉,还是觉得教员讲的不好?”
“……你懂不就好了。”他避开她的视线。
水榭里半晌没有声音。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那我要是不在了呢?”
咚——
小刀深深插入木柱,连一点儿刀身都看不见了。
秦曜渊面色冰冷,难看至极。
武岳如坐针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使劲儿望着远处,恨不得化为一只无人注意的蚂蚁,飞快消失在地缝里。
苍天啊,他到底是吃了什么劣质蒙汗药,要在一炷香前挥舞双手天真无畏奔来?
他左看右看,觉得无论是路边的野草还是假山后的白鹅,都要比他自在百倍……等等,武岳瞪大眼睛,假山后怎么有鹅?
他伸长脖子,不仅在假山后看见一只鹅,还看见一个穿石榴裙的少女,她蹲在地上,抱着双膝,不知和白鹅说着什么,神色一会嗔一会喜,活泼生动,率真可爱。
看她身上精美服饰,应该不是宫女。
武岳一时忘了水榭里正在发展的矛盾,眼睛不由自主跟着假山后的少女走,看着她对大鹅怒气冲冲,看着她和大鹅重归于好,看着她把大鹅举高高——
然后,猛地抛向遇仙池。
武岳:???
大白鹅像白色蹴鞠似的,在惨叫声沉甸甸地砸入离水榭不远的水面。
一声闷响后,水花激烈四溅,大鹅惊慌地扑腾,用难以言喻的泳姿在水中浮沉,与此同时,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声从假山后传来。
“鹅子!”
现在,水榭里的三双眼睛都看向了假山方向。
鹅在池水里拼命扑腾,惊恐地高声求救:“鹅鹅!鹅鹅!”
人在假山后高声呼喊,专心地演独角戏:“鹅子!你在哪儿?听到了就回答一声!”
肥嘟嘟的大白鹅在水里伸长了脖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鹅鹅鹅——”
红裙少女走出假山,视线只在扑腾的鹅子身上停了一刻就移向水榭。
“……你也在这?”
秦辉仙拖长语调,似乎十分不待见眼里的人,脚步却和表情截然相反,又轻又快地迈进水榭。
“八妹是来遛鹅的?”秦秾华笑着问道。
一听这称呼,武岳立即从石凳上起身,等着对方注意到自己时再行问安。
秦辉仙拧着眉头,没好气道:“你看我像是遛鹅的吗?”
武岳看向还在池子里扑腾的鹅,心想:确实不像……
他忍不住开口:“你的鹅好像不会游泳……要不要派个人,把它救上来?”
秦辉仙不耐烦道:“救什么救,你见过不会游泳的鹅吗?”
武岳:“……”
这不是就见到了么……
秦辉仙这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她看了武岳两眼,狐疑道:“……这谁啊?”
“广威将军府的四公子,九弟的伴读。”秦秾华笑道。
“……哦。”秦辉仙得到解答,面上疑色消失。
武岳刚抬手准备向她行礼,秦辉仙开口:“你走吧。”
武岳:???
“看什么看?留下来等我请你吃饭?”秦辉仙皱眉。
“不敢不敢……我这就走……”
“武四公子,坐下吧。八妹在和你开玩笑呢。”秦秾华笑道。
武岳这下才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八公主那眼神,分明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啊!
秦秾华又让他坐下,武岳看了眼脸色不虞的八公主,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此刻,他多么想去陪伴水里扑腾的鹅子。
太阳升高后,气温也逐渐起来了,武岳喝光了一壶茶,终于等来唠完嗑的广威将军,迫不及待地拔腿跑了。
秦辉仙虽然意犹未尽,但在秦秾华提出回宫后,也从池子里捞起假死的肥鹅,干脆利落地回宫了。
秦曜渊一直看着她,可她连个眼角余光也没投来。
她从石凳上起身,眼眸低垂,说:“回宫罢。”
一路上,她都没再开口。
回宫了,她也没有开口。
她故意不去看如影随形的少年,故意忽视他紧握的拳,委屈的眼,紧抿的唇,故意避开他靠近的身体。
她和宫人说话,对宫人微笑,就是不看他一眼。
结绿把他拦在寒酥池外,神色有一丝愧疚:“……殿下,公主要沐浴,您不能再进去了。”
秦曜渊停下脚步后,结绿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迟疑道:“殿下……您为什么就是不肯按照公主的意思念书呢?”
少年披着夜色,眼眸深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寒酥池大门。
结绿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寒酥池。
等到第二十一声鸟鸣响起,她终于又走出寒酥池。秦曜渊幽魂般地跟着她走进寝殿,看着她和宫人说笑,看着她拿起书卷阅读,看着她喝药——最后,她终于要熄灯了。
于是,他被客气地请出了寝殿。
秦曜渊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深陷掌心的十指早已麻木。
夜星遍布苍穹,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对他说一句话。
熄了灯的寝殿里,秦秾华以手支头,随意靠在罗汉床上,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坐着。她很少有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她是喝药时也要争分夺秒看一行字的人,可现在,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做。
当殿外响起丑时的更声,她终于起身走到窗前。
推开木窗,少年站在挂满茂盛枝叶的泡桐树下,月光透过茂盛枝叶斑驳在他脸上,阴影中的乌黑眸子晦暗不明,执拗的目光和她径直对撞,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如他一如既往的霸道风格,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秦秾华无奈地笑了。
“你过来。”她轻声道。
前一刻有如石雕的少年,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一个窗框,两人相对。
秦秾华伸出手,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
还好,不是很凉。
她刚要收回手,一只瘦削而颀长的手将她捕获。
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紧锁着她。
“……你为什么会不在?”他问。
他的提问在秦秾华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他会更想为她的故意冷待问一句为什么。
“成王败寇,你若输了,阿姊就会不在。”她说:“告诉阿姊,你为何不愿学经义军略?”
秦曜渊想起了藏在床底下的曹操和献帝。
想起了路人所说的那句“你聪明了,要权臣何用”。
他想起了许多,但无论哪一个理由,都说不出口。
他多想相信她。
他多么想相信她。
“……不喜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也不吃韭菜。”
“第一,这不是一回事,第二,要叫阿姊——”
她伸出自由的一只手去弹他额头,这次还未接近就被捉住了。她试着挣脱,两只手的禁锢都纹丝不动,她哑然失笑道:“渊儿——”
秦曜渊拿起她的右手,露出虎口上的淡淡疤痕,皎洁月色下,疤痕像一条浅粉色的月牙,也在为人指引方向。
像保证,像起誓——
少年抬起眼,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输。”
“我会赢到天涯海角,你也要陪我到天涯海角。”
“答应我。”他顿了顿,低声道:“……阿姊。”
半晌的寂静。
秦秾华趁他松懈,抽出右手挠在少年下巴上。
明月高悬,夜风袅袅。
她温柔笑道:“……我答应你,我会陪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女骗子说过很多谎话。
所有的话都可以是假的,他只希望,这句话是真的。
第51章
苍穹无边, 繁星漫天。
位于玉京南郊的钦天监所属灵台,四名身穿不入流官服的五官灵台郎正各站灵台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头上夜空。
东角的灵台郎年纪最小,此时已十分困倦,他强忍下一个哈欠,正想偷偷瞄一眼刻漏,一束极为耀眼的红光从夜幕中划过。
“那是……”一声惊呼从南角传出, 所有灵台郎都注意到极不正常的一幕。
“快记录下来!寅时四刻!客星出天廷,入北斗——”
主官话音未落, 万千天火齐坠, 夜空亮如白昼。
年纪最小的灵台郎从未见过此般架势, 吓得跌坐在地, 呆呆看着声势浩大的星变。
异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消失了,主官匆促叮嘱灵台郎继续值守后,下了灵台, 快步走向不远处的钦天监大门。
钦天监监正正在榻上打瞌睡,听了他的汇报,神色凝重。
“你可看清了?”
“确是看清了。”主官俯身, 谨慎道:“客星出天廷后, 径直入了紫微垣, 消失于北斗。”
“五星错行, 天火坠落, 这是大凶之兆啊……”监正喃喃道。
主官垂首不敢多言, 半晌后, 监正说道:“这件事,明日我会禀报诸位阁老,你下去吧。”
“喏。”
主官拱手倒退,步出房间。
他本想回到灵台,走了几步,改变主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房间。如此异常的天象,或许古籍上曾有过记载。
房间里史书占书众多,主官快速浏览过一本又一本珍贵的手写古籍,历朝历代的天官书中,客星和天火的记录都有,但从未有过二者同时出现的景象。
天象如此异常,是否有大变即将发生?
电光石火间,一道灵光忽然涌进主官脑海。
五星错行?五星错行……然后什么来着?他似乎在哪道谶言里见过这句话……
主官一个激灵,扑向堆满各种谶言的书柜,这里有竹简、画册、书本,甚至只是一张纸上记录下来的口述谶言……大朔境内流行,或流行过的谶言,几乎全在这里。
主官没翻多久就找到了他记忆中的东西。
一张忽然就在大江南北流行起来的仙人骑龟图。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巨大的龟壳上向东而行。画面右侧,有两行硬朗的小字:
“天寿二十三年,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落款:东海宫主。
主官急忙拿着画卷去禀报监正,监正看了,立即从榻上起身。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前两者都对了,这最后的潜龙出渊,难道是指……”
客星最后入了紫宫,再加上谶言所说潜龙出渊——这分明是二龙相争之相!
监正胆寒,屏退主官,拿着画卷不断在房中踱步徘徊。
此事应该禀报内阁,禀报陛下……等等,如此重要的事,应当先告知首辅大人。
监正疾步走回书桌,写信把今夜的星象简明诉述之后,叫来一名小官,命其立即送往穆府。
夜里发生的异象,穆世章直到第二日早,才从钦天监监正送来的密信里知道。
穆得和看完密信,不以为意道:“天象玄妙,凡人能参透的少之又少,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即便是有小股刁民闹事,又掀得起什么风浪呢?”
穆世章看着手中的仙人骑龟图,半晌后,开口道:“……天生异象,正是我们的机缘。”
“父亲何意?”
“泰儿年已十九,陛下该定下东宫之位了。”穆世章目光停在潜龙出渊四个字上,说:“……这东海宫主,正好借我们一用。”
他看向穆得和,平声道:“此事,便交给山东巡抚来办。”
山东,乃泰山所在。
穆得和转瞬明白父亲心意,脸上闪过一缕喜色,快步走出书房。
沉稳肃穆的深色书房内,只剩穆世章一人。
他看着手中的谶言图,喃喃自语道:
“潜龙出渊……龙出于渊,难道是指九皇子?不……这怎么可能?”
他立时否定自己的猜测。
陛下九个皇子中,最不可能登基的便是九皇子,诸位大臣便是拥立堕马的三皇子,也不会去拥立一个拥有异族血统的皇子。
如果不是指九皇子,那么“渊”之一字,又是指的何人呢?
至少在目前,这是无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