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无人应答,所有人都因为眼前突发的闹剧而惊呆了。
穆世章拄着犀角手杖,往张观火的方向走了一步,老鹰似的锐利目光从耸拉的眼皮下射出,冷声道:
“张观火,你可知,数次诬告朝廷命官的结果?”
“我还是那句话——是与不是,证物都递去内阁了,穆首辅不妨先看看吴刘氏生前写下的状词究竟有些什么,再来决定,值不值得为眼前这人出言撑腰。”
张观火朝面色各异的众人随意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去。
吴文旦双腿瘫软,下意识想要从自己的主心骨上找底气,他看向穆世章,口中的辩词在迎上对方视线的那一刻就卡在喉咙里。
穆世章看着他,目光冷漠至极,仿若在看一个留之无用的死物,即将被抛弃的恐惧从吴文旦心底冒出,他摇摇欲坠,无数乞求堵在了颤抖的牙关。
穆世章转身,拄着犀角手杖朝外走去,众人追随,不过转眼,原本人满为患的灵堂就只剩下吴文旦一人。
噗通一声,他跌坐地上。
吴文旦面色惨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完了。
……
“原来如此……”
周肇珂听完吴府发生的事,面露疑色。
“只是……这张观火又是从何得来弹劾吴文旦的罪证?”
秦秾华笑道:“谁知道呢?张观火此前弹劾吴文旦不成,反遭降罪外放,如此绝处逢生,真像是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呢!”
“他算哪门子的主人公——”周肇珂无奈笑道:“纸包不住火,吴文旦此人,作恶多端——落马啊,是早晚的事。”
秦秾华扬唇一笑,算作附和。
几个丫鬟端着果盘接连走入花厅,周肇珂笑道:“两位殿下,畅聊口渴,请尝尝关外来的冰镇玉瓜。这是我一位学生,前不久从关外游学带回来的礼物之一。”
周肇珂特意看向秦秾华,笑着说:“你外祖母一直念叨着要等你来了再吃,下人们拿井水泡着,此时吃,正是冰脆可口。”
“外祖母果然疼我……”
秦秾华一句撒娇,让周老夫人眉开眼笑。
秦曜渊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观看热闹的戏台。
女骗子专程带他来此,不可能只是让他来看戏的。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落入女骗子陷阱,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丫鬟给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盘切成块状的玉瓜,名为玉瓜的瓜看上去和普通西瓜相似,但是瓜瓤更通红,瓜籽更乌黑,一看就鲜甜多汁。
秦曜渊正在打量这关外西瓜有什么奇特之处的时候,秦秾华忽然加入了他的观察行动。
她双手撑着下巴,认真看着盘中的玉瓜。
“渊儿——”
一听这又轻又柔,像绢丝一样把他牢牢缠住的声音,秦曜渊就知道有事儿上门。
他试图装作无事发生,依然凝目玉瓜,然而她又喊了一声。
“渊——儿——”
绢丝把他裹得密不透气,一端勒着他的脖子,一端勒着他有些怪异的心,她再叫一声,哪边都活不下去。
他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嗯?”
秦秾华看着玉瓜,神色专注。
“你看这瓜,它又大又红。”
“……嗯。”
秦秾华一脸遗憾:“就是有好多瓜籽。”
秦曜渊:“……”
片刻的沉默中,周肇珂连忙说:“有籽无妨,让丫鬟端……”
他话未说完,秦曜渊已经端着果盘起身,脚下生风地走出了花厅。
“殿下这是……”
秦秾华低头端起茶盏,含笑道:“剔籽去了。”
“殿下亲自为你剔籽?”
别说周肇珂满面惊讶,便是大多数时候都充当背景板的周老夫人也惊得合不拢嘴。
“不光剔籽,在宫中的时候,渊儿包揽了我的一切小事,剔籽剥皮算不了什么,外祖父母也知道,秾华身子不好,入秋后便常常生病,每每病中,总是渊儿在旁服侍,端茶送药自不必说,连熬药也是事必躬亲,我怎么劝也不听……”
这些话,无论是谁都是第一回 听到。
“竟有此事……”周肇珂神色复杂。
秦秾华换上欣慰表情,缓缓道:
“渊儿因为幼年坎坷,待人接物上虽有些欠妥,但却是个知恩图报,外冷内热的人。他常说长姐如母……”
刚洗净小刀的秦曜渊打了个喷嚏。
后厨里的奴婢被这个皇子喷嚏吓得魂飞魄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再说。
“殿下饶命!”
秦曜渊狐疑地往身后一看,谁在说他坏话?
他还不知道,他的个人形象正在周肇珂夫妇眼中飙升。
花厅中,秦秾华以诸多随口拈来的例子,成功为秦曜渊竖立起“知恩图报”、“面冷心热”的人设后,用寥寥数语,又将话题转回了起点。
吴文旦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即将出局的人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继任者。
正三品命官的位置,有多少官员敢说心不痒痒?
“……吴文旦若是落马,不知内阁会推举何人继任大理寺卿这个职位。”秦秾华说:“按照常理,下一任的大理寺卿会从同样执掌刑狱的刑部出来。刑部之中,还有谁能与外祖父一争?要是我猜的没错,过不了多久,周府就又有喜事了!”
周肇珂唇角上扬,嘴里却说:“如何调动,陛下自有决断,雷霆雨露,均是君恩……”
周老夫人比他诚实多了,攥着秦秾华的手,神情殷切:“秾华说的是真的吗?”
“那还有假?”秦秾华笑道:“外祖父在刑部郎中这个位置做了数年,期间从无差错,无论是从资历还是背景来说,都十分胜任大理寺卿的职位。除非有人作梗,否则,这大理寺卿的位置,还不是外祖父的囊中之物?”
“好了,没影的事,我们也不要说了。”周肇珂故作正经。
正好秦曜渊端着重新加工后的“无籽瓜”走回,他挥手道:“来来!吃瓜吃瓜!”
第49章
富丽堂皇的燕王府偏殿, 一个老者一动不动地坐着,从日出坐到日落西山, 门外映进的余晖洒满白须。
桌上的茶凉了数次,换了数次,一碟点心, 始终未动。
一个小厮低着头快步走入偏殿,在老者身前行了一礼。
“大人……”
穆世章像尊石雕,垂着眼皮, 纹丝不动。
“燕王……虽然起了, 但宫中忽然传来急召, 燕王殿下已经出府,入宫去了……”
坐在他左手边的燕王妃一脸忐忑:“曾外祖……”
“既然燕王繁忙, 我便改日再来。”穆世章起身。
燕王妃跟着起身, 神色慌张, 道:“一定是宫中出了什么急事, 燕王才会不告而别, 还望曾外祖勿怪……”
“无妨。”
穆世章刚迈出一步, 突然停下,目光扫向一脸茫然不安的燕王妃。
“……曾外祖?”
“瑶娘,燕王对你可好?”
燕王妃一脸懵懂,脸上浮起一抹红晕,小声道:“曾外祖勿为瑶娘担心, 燕王待瑶娘一切都好, 府中妾室虽多, 但燕王威重,无人胆敢造次。”
“他……”穆世章犹豫半晌,眼神扫过燕王妃衣袖和领口外白皙完好的一片肌肤,一声长叹,神色无奈。“罢了……若是在燕王府受了委屈,别闷在心里,回家告诉曾外祖。”
“瑶娘谢过曾外祖关心……”燕王妃感激道。
燕王妃将穆世章送出燕王府大门,亲自把他抚上穆府的马车。
关上车门后,穆世章唇角的笑意消失不见。
他冷声道:“去刑部大牢。”
驾车的马夫举起马鞭,响亮应喏。
……
穆世章在刑部大牢里呆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
他进去时,吴文旦凄厉的乞求声传遍三十七间牢房,他离去时,整条牢狱里鸦雀无声。
许久后,阴暗潮湿的刑狱重新响起脚步声。
枯坐在杂草上的吴文旦动了动耳朵,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唤起了他的希望,可是这脚步声那么轻,那么平静,和穆世章此前压抑着怒火的沉稳脚步声截然不同。
他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呆呆看着出现在视野里的紫裙女子。
女子面容昳丽,穿着浅紫色的绣花上襦和齐胸襦裙,如同盛放在阴影中的一株紫藤萝,点亮沉沉暗色。
她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
“玉京公主……”吴文旦喃喃道。
“吴大人,好久不见。”
“你是来做什么的……”
“看看吴大人在这刑狱中可好。”秦秾华目光扫视阴暗潮湿的牢房四角,轻声道:“刑狱条件不比大理寺狱,虽然过得苦了些,却不必担心一口热饭后便肝肠寸断。”
“玉京公主是来挑拨离间的?”吴文旦闭上双眼,无力道:“若是如此,玉京公主就打错了算盘。”
“吴大人和穆首辅之间,还用得着别人挑拨离间?”秦秾华笑道:“吴大人干的那些好事既被穆首辅知道了,最想将你除之而后快的,便不是本宫了。”
吴文旦沉默无言,青黑色的下眼睑却在微弱颤抖。
“穆首辅刚才应该还没说吧?”秦秾华说:“张观火的弹劾奏疏呈到圣上面前时,已经变成了十四罪。第十四罪——教唆皇嗣,其心可诛。这教唆的是哪位皇嗣,吴大人应该知道是谁吧?”
“……”
“想必晚些时候,褫夺吴大人官身的旨意就会传达刑狱吧。先褫夺官身,再之后会发生什么,吴大人曾经执掌大理寺,比谁都清楚,本宫便不班门弄斧了。”
吴文旦睁开眼,死死盯着监牢外的秦秾华。
“我有行贿穆氏的账本,可以给你……只要公主救微臣一命,我就把账本给你……”
秦秾华微微一笑,向一旁伸出手。
一个独眼内侍走出一步,出现在吴文旦眼中。他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出一本厚册子,吴文旦瞪大眼睛,又惊又俱。
他猛扑向二人,戴着镣铐的右手竭力伸着,试图夺取秦秾华接去的账本。
镣铐哗哗作响,秦秾华头也不抬,轻轻翻开厚本子的第一页。
“账本……本宫恰好也有。”她含笑,轻声道:“真是怪事,这笔迹,越看越像吴大人的呢!”
“把救命的宝贝藏在儿子的虎头玩具里,吴大人还真是……俗得让人失望。本宫若是你,便藏在女儿的棺椁里,反正像吴大人这般人,自是不怕怨鬼半夜索命。”
“我还有用!”吴文旦抓着牢房的栅栏,面无人色,高喊道:“微臣……小的可以帮公主指证穆党!小的还知道许多穆氏秘辛,只要公主救小的一命,小的愿为公主做牛做马,肝脑涂地!”
吴文旦绝望至极,涕泪纵横,毫无往日那个三品大员的威势和风度。
秦秾华垂目看着瘫软在门前的吴文旦,唇角微扬,任四周污浊不堪,她自霁月清风。
她含笑,轻声道:“吴大人态度甚好,无怪官路亨通。只可惜——你知道的,本宫都知道。本宫知道的,你却一无所知。”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吴文旦彻底崩溃,戴着镣铐的双手在铺着枯草的石砖上用力敲打,泪流满面,哭吼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蔡主簿死的那天,吴大人看了好一出戏吧?”她轻声说。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响在阴湿的过道里,一个面相憨厚的圆脸内侍推着载满刑具的推车出现在吴文旦眼前。
吴文旦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蹬着无力的双腿,拼命朝身后退去。
“不要……不要……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动用私刑……”
吴文旦的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墙,他的牙关在乌宝推着行刑车步入囚室时开始咯咯作响。
“吴大人以为自己即使被穆世章抛弃了,对其他人来说,依然有很大价值……这便错了。”秦秾华微笑道:“你对我而言,一文不值。”
“蔡中敏死前所受刑罚,会在你身上重演。吴大人不必担心,本宫带来了宫中御医,随时准备为大人服务。不受完这二十七刑罚——”
秦秾华温柔笑道:
“地狱无门。”
她转身走出后,两个腰粗膀圆的大汉立即走进囚牢,把挣扎不已的吴文旦绑在行刑架上,乌宝强行脱了他的两只鞋,从烧红的铁盆里取出一块黑中透红的铁片——
“不!不!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穆世啊啊啊啊啊!!!!”
吴文旦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秦秾华一步未停。
直到她走出刑部大牢,身后模糊不清的惨叫哭喊诅咒才渐渐消失了。
晚霞如火,熊熊燃烧在宽阔的大道尽头,似要吞没所有黑暗。
秦秾华在结绿的服侍下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