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文武百官聚集于瑞曦宫前平台,人声鼎沸,有如闹市。
诸位大臣神色各异,谈论的无一例外都是山东巡抚最新传回的八百里加急:
“前几日刚有仙人骑龟谶言图灵验,紧跟着就有泰山显灵,这是老天降下旨意,示意东宫人选啊!”
“谶言之说,一向不准的居多,可这仙人骑龟图不仅预言了天之异象,连日期都言中了,老夫实在想象不出,除了仙人,还有什么人能沟通天地,提前得知天象异变……”
“每年都有新的谶言诞生,十之七八都是谣言。圣人早就教过我们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此类谶言,不值一信。”
“若说仙人骑龟图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你如何解释泰山显灵?”
“这……”
“山东巡抚传回京中的急讯里分明说,泰山脚下一夜冒出的巨石高达一丈又五,入地八尺,四十八人才可堪堪合抱,若是人为,谁有这样鬼斧神工的手段,一夜之间竖起巨石?”
“……巨石上还有一句谶言,‘日出有曜,泰斗当立’……这分明是上天指定燕王为东宫啊!”
官员议论纷纷,穆党自然认为接二连三的异象是上天的旨意,帝党和其他倾向不明的人自然反对此类说法,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人造天意。
距离当事人关系最近的穆氏两父子一反常态的安静,穆得和还嘴角带笑,穆世章完全是古井无波,仿佛对周遭推举燕王为太子的言论浑然不知。
终于,紧闭大门的瑞曦宫里走出一人。
高大全步出门槛,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今日头风发作,不便露面,让奴婢转告各位,此事他已知晓。陛下说,此事关乎国祚,阁老们先议,拟出个初步结果后,再举行议会定夺。”
有人不满,议论声刚起,穆世章出声道:“既然陛下身体不适,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敢烦扰。还望公公转告陛下,老臣一定不负所托。”
穆世章说话后,先前还不满的穆党立即安静下来。
高大全向各位官员拱了拱手,转身回了瑞曦宫,重新关起大门。
陛下发话了,再呆在这里也没有意思。立场各异的官员三三两两离开瑞曦宫后,紧闭的宫门又一次打开,神情鬼祟的天寿帝在高大全的掩护下,快步走下石阶,上了龙舆,连声催促抬舆的内侍加快脚步,直到龙舆入了后宫,他才松了一口气,抬手抹掉额头虚汗。
“陛下……”高大全看着天寿帝的脸色,说:“这再过去一点就是春回殿和懿丽宫了,您是想……”
天寿帝叹了口气,无力靠在龙舆椅背上,说:
“……去春回殿吧。”
“喏。”高大全扬声道:“摆驾春回殿——”
……
天寿帝平日还能克制自己往春回殿走的脚步,但一遇上事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往春回殿跑。
周嫔当然不是他的女诸葛,他也不是来这里找良策的。
后宫那么多宫殿,还是只有周嫔所在的宫殿,能让他感到心安。
天寿帝大步踏进春回殿时,周嫔和殿内宫人都已准备好接驾,齐声响起的“恭迎陛下”中,天寿帝两步并作一步,扶起了行礼的周嫔。
高大全察言观色,屏退周遭宫人后,自己也退了下去,还不忘贴心地为天寿帝带上门扉。
周嫔服侍天寿帝在桌前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清茶,试探道:“……陛下今日遇上了烦心事?”
“是啊……”天寿帝叹了口气:“瑞曦宫待不下去啦,只能来你这偷点清净……”
“可是因为前几日的天象异变?若事关前朝,我便不问了……”
“你我之间,说说也不打紧。”天寿帝道:“今日内阁收到山东巡抚的八百里加急,说是泰山脚下多出一块巨石,石头上有‘日出有曜,泰斗当立’八个字,穆党以此为由,群聚瑞曦宫门前,逼朕早立太子……”
“是什么样的巨石?”周嫔奇道。
天寿帝把巨石的样貌转述了一遍,自己都不信,最后加了一句:“反正,山东巡抚的折子里是这么写的。”
“泰山巨石显灵,谶言里就差明摆着写‘秦曜泰当立,赶紧立了’,指向如此明确,反而令人怀疑。”天寿帝嗤之以鼻:“还不如前几天的仙人骑龟图玄妙……”
无论是提前预言了天象异变的仙人骑龟图,还是以凡人力量无法解释的泰山巨石,对一生都困于后院的周嫔来说,哪一种都无法用常理看待。
若两个谶言单独出现一个,她都会轻易相信,可是短短几天内就有两种极有说服力的谶言同时出现,她是该信哪个?
“如果泰山出现的巨石是指燕王,那么仙人骑龟图又是说的哪位皇子?潜龙出渊……是指九皇子么?”
“现在尚且不知……”天寿帝皱眉不展:“按历代谶言来看,灵验的谶言都不会如此直截了当,此‘渊’,指的或许并非九皇子……一个混血皇子入主东宫,就是我答应,前朝群臣和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
两人正在为谶言中的“渊”字不解时,殿外忽然宫人来报,福王和玉京公主来了。
天寿帝笑逐颜开:“安儿和秾华来了?快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秦秾华和福王前后脚走进殿内。
二人行礼过后,周嫔笑道:“今日怎么这般巧,都凑到一起了?”
秦秾华笑道:“秾华是来向母妃请安的,不想在殿外遇见五弟,又见到父皇的龙舆停在外边,这才知道今日我们一家人要齐聚一堂。”
天寿帝受到触动,神色复杂道:“说得好啊,我们一家人也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齐聚一堂了……”
福王也揖手卖乖道:“父皇若是想见儿臣,儿臣随时愿随驾左右。”
人多了,茶点自然也多了。
除了秦秾华从梧桐宫带来的茶点和春回殿的甜汤外,周嫔还让下人端上了一盘姜醋香螺。
鱼盘所盛的满满一盘香螺特意被周嫔摆在了秦秾华和秦曜安之间,她露出少有的开怀微笑,给桌上的天寿帝,福王,还有秦秾华,都夹了一个。
“看到这香螺,我就又想起以前王府里的时候……这香螺还是以前那个味。”天寿帝吃了碗里的香螺,触景生情,神色怀念:“这春回殿的厨子是否还是以前那个?”
“是以前王府的厨子。”周嫔笑道。
“……他的香螺是天下一绝。”天寿帝砸着嘴,说:“往日还在王府的时候,我恨不得天天都吃这一口。”
天寿帝追忆往昔,周嫔凝神倾听,偶尔补充细节,秦秾华担当捧哏的那个,时而打趣一声,殿内不时发出天寿帝开怀的大笑,趁着无人注意,秦秾华将碗里的香螺肉拨回鱼盘里。
秦秾华从来不缺耐心,而她的双生弟弟就不同了。
一壶茶没喝多少,秦曜安已坐立不安,忍不住将话题引向此次入宫的真正目的。
“父皇,儿臣听说山东巡抚传来急报,泰山脚下有巨石显灵,是真的吗?”
“是真的。”天寿帝叹了口气:“我已让他们内阁商议去了。”
“父皇相信泰山显灵是真的吗?”福王追问。
“朕也不敢肯定……就算石头能作假,那前几天灵验的谶言图又如何解释?”天寿帝顿了顿,看向秦秾华:“秾华见多识广,怎么看这两个谶言?”
福王立即将目光看向她,用眼神示意她否定谶言之说。
秦秾华对他强烈的视线故作不知,笑道:“历来谶言众多,有灵验的,自然也有湮没历史长河中的,此事,秾华不敢妄言。”
福王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刚要说话,高大全忽然匆匆走进殿内。
“陛下,绛雪苑也出现谶言了……”
“什么?怎么又出谶言了?!”
天寿帝大惊,福王更是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秦秾华抬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大全,似乎在等他回答,大袖下的唇角却不动声色地勾了起来。
高大全低着头,忐忑回答道:“绛雪苑里有棵枯死的泡桐树忽然活了过来,树干上有一行被虫子啃出来的文字,说……”
“说了什么?!”福王忍不住催促。
“说……”高大全犹豫半晌,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豁出性命说道:“说月将升,日将浸;稻米垂,朔亡也——”
最后三个字从高大全口中说出后,满室寂静。
天寿帝面色惨白,几乎坐立不住。
“这……这是什么意思?”天寿帝颤声道:“是朕想的那个意思吗?”
无人回答。
“朕要成为亡国之君,千秋罪人了?”他问。
秦秾华率先起身,跪倒在地,周嫔和福王紧随其后。
“父皇勿慌,谶言只是预言之说,古来谶言,没有灵验的十中有九,况且短短数日内连出三个谶言,为历代未有,其中定然有居心叵测之人伪造的谶言。父皇若是相信,恰好就中了别人的诡计。”
秦秾华语气沉缓,极大地安抚了天寿帝动摇的内心。
他稳了稳心神,扶起脚下的周嫔,又让秦秾华和福王都起身。
“如果是有心人伪造谶言,怎么会这么短时间内连续出现三个谶言?假若说后两个还可以用诡计解释,那第一个谶言,连时间都准确预料到的仙人骑龟图又如何解释?”天寿帝问。
“……阿姊心中有线索吗?”福王试探的视线看向秦秾华。
她微微一笑道:“听说有的望气者能够提前数日看出天象,这会否是一个叫东海宫主的望气者所作预言呢?”
“不可能。”天寿帝断言道:“谶言图自去年起就在大朔境内流传,再是功力高深的望气者,也不可能提前一年望出第二年的天象!”
如此,猜测便陷入了死路,除了能通天地的仙人,望气者已是最现实的一个答案。
众人心思各异,忽然,天寿帝看向退到角落的高大全:“你刚刚说的谶言,再说一遍。”
高大全面色苍白,实在不愿意把那句大不敬的谶言再复述一遍,正当他为难的时候,秦秾华开口道:“回禀父皇,高公公刚才所说谶言为‘月将升,日将浸;稻米垂,朔亡也’。”
“是什么意思?”天寿帝追问。
秦秾华垂眸,轻声道:“月亮即将升起,太阳即将淹没,稻米丰收的时候,就是大朔灭亡之日。”
“稻米丰收的时候?是说秋天?”天寿帝的脸色又开始转白:“那岂不是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谶言往往晦涩难懂,稻米垂不一定是指秋天。”福王皱着眉头说。
“如果稻米垂指的不是时间,难道是指的图像?”秦秾华说:“是什么东西,导致了朔的灭亡?”
“稻米垂……稻米垂下的时候,像是什么呢?”天寿帝绞尽脑汁,眉头紧皱。
忽然,福王大叫一声:“等等!”
“安儿,你想到什么了?”周嫔问。
“稻米垂下的样子……‘穆’的甲骨文便是稻米下垂貌!”福王面色苍白,惊惶的视线从殿内几人脸上扫过:“《说文解字》中,‘穆’之一字的释义就是‘禾也’,禾——正是稻米!稻米垂不是指丰收的时候,而是说……亡朔者,穆也!”
哐当一声,是天寿帝刚刚端起的茶盏摔碎的声响。
“亡朔者……穆也……”天寿帝面无血色。
无人再关注前两个谶言,国之将亡,谁还在乎太子之位。
天寿帝和福王匆匆离开后,秦秾华也告别周嫔,坐上了停在门前的凤轿。
“公主要回宫吗?”结绿问。
“不。”秦秾华微笑:“去长平廊。”
……
长平廊是通往妧怜宫的必经之路,曲折漫长的长廊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正马不停蹄往妧怜宫走去。
为首的燕王头戴熠熠生辉的宝石玉冠,身穿华丽亮眼的绿织金过肩云蟒圆领袍,他神色急躁,大步雷霆的走着。
忽然,他瞧叫不远处什么,脚步忽然一停,身边扈从立即停步不说,还格外谨慎地后退了三步,为暴躁易怒的主子腾出活动空间。
秦曜泰纠结地望着坐在廊下,和侍女言笑晏晏的秦秾华,不知该进是退。
不对……这是通往他母妃住处的必经之处,他堂堂亲王,凭什么要给一个公主让路?!
秦曜泰反应过来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朝二人走去。
一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廊下交谈的两人,秦秾华起身,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今日入宫的人真多,六弟也是来向父皇请安的么?”
“父皇那里我一会再去……”秦曜泰不耐烦道,戒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刚从春回殿出来,吃了些茶点有些腹胀,遂随意走走,不想遇见了六弟。”秦秾华笑着侧身:“六弟若有急事,先走即可。”
“你从春回殿出来的?”秦曜泰变了神色,眯眼看着她:“刚刚父皇和你在一起?”
秦秾华微微笑道:“六弟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