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皇子慢慢走了过来,他带的两个小侍自觉留在距两位主子五六步外的地方。
秦秾华依然望着远去的少年身影, 看也不看身旁站定的他, 微笑道:“十弟多多练习, 以后也会同渊儿一样。”
“……不能了。”十皇子垂下眼, 低声道:“阿姊不知道吧?我娘……本来不想生我的。她喝了一碗堕胎药, 但是没堕成,还是生下了我。大夫都说我活不过五岁,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和阿姊也算是同病相怜吧。”
秦秾华终于看向他,似笑非笑。
“我娘又没喝过堕胎药,我们如何一样?”
十皇子定定地看着她,神色不变,片刻沉默后,道:“是我做错了什么,阿姊才不喜欢我么?”
“十弟想多了,我没有不喜欢你。”秦秾华笑道:“也没有喜欢你。十弟已经得到了母后的喜欢,如今又有一个母妃保驾护航,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我的喜欢呢?”
“阿姊现在的言行态度……和父皇在时,是否太不一致?”
秦秾华笑着朝他招招手。
他狐疑地看着她,终于还是蹭了过来。秦秾华抚上他的发顶,在他耳边轻笑一声:“那你去和父皇说罢……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十皇子猛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几乎同时,一只带着破空之声的利箭从他头顶穿过,震荡传来,他脑后的束发突然泼散。
穿透发扣的长箭飞过数丈,入地一半,只留箭羽在外。
十皇子跌坐在地,面无人色地看着骑马而来的冷厉少年。
“渊儿,阿姊先前还夸你箭法高超,你转眼就让阿姊打脸。”秦秾华故作责备道:“还不快向十弟道歉?”
秦曜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难看的十皇子。
“……手滑。”
十皇子在小侍搀扶下站了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九哥不必放在心上。”
披头散发的只有罪人,十皇子再厚的脸皮,也在周围的窃窃私语声中待不下去了。他匆匆告辞,带着两个小侍逃似的离开了这片草原。
秦秾华神色无奈,笑看毫无悔改之意的少年。
“你这是怎么了?要是真的射中他,知道会出多大的娄子么?”
秦曜渊翻身下马,两步走至她面前,抓起她刚刚摸过十皇子头顶的右手在胸口上一阵猛擦,擦过之后还嫌不够,一脸不快地把她的手按在脖颈猛擦了几下。
秦秾华被他逗笑了:“渊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消毒。”他寒声道。
秦秾华哑然失笑。消毒这词还是从她这儿学到的,但她从前不曾想过,这个词会被他别出心裁用到这样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摸他?”他目光灼灼盯着她。
小醋王个子长大了,醋劲也越来越大。
直到秦秾华笑道“以后不摸了”,他才消停下来。
秦曜渊转身回到骏马前,取下刚打的大雁走了过来。
“……送给你。”他说。
“送给我?”秦秾华惊讶道。“为什么?”
他沉默一会,把大雁直接塞进她怀里。
“给你……没有为什么。”
秦秾华只能哭笑不得地提着一只还插着箭的大雁回了帐篷。还没遛够的秦曜渊则留在草原上继续跑马。秦秾华回程的时候,遇见谭光三人,谭光态度恭敬,武岳跳脱,要不是谭光拉着,还想和她多唠嗑几句,相比起来,和他们同行的仇远看她的眼神,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仿佛是在掂量她有几斤几两似的。
能让仇远露出这般眼神,她倒是越来越好奇魏弼钦当着他们和秦曜渊说了什么。
秦秾华回到帐篷后,压抑许久的咳嗽声终于出了喉咙。
结绿一边倒泡桐果泡的茶给她喝,一边抱怨道:“什么烂泡桐果,说好的止咳平喘,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怎么没用?多亏你的泡桐果茶,我不是没喘了么?”秦秾华笑道。
结绿不受骗,瞪眼道:“公主本来就不喘!”
秦秾华用一杯茶把咳嗽压下去后,道:“十皇子那边如何了?”
随侍一边待命的乌宝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公主,十皇子散发后回了帐篷,重整仪容后,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刚和穆氏起了争执,有心思为他出头才怪。”秦秾华波澜不惊道。
“十皇子心狠手辣,不似善茬。”乌宝稍微抬眼,试探地看向秦秾华:“……公主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从前做的事,我管不了。但他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继续作恶,看在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份上,我会送他去修行佛法……”
结绿露出一丝迷茫:“去天竺?”
秦秾华放下手中空了的茶盏,轻声笑道:
“去极乐世界,来生重新做人。”
……
三日后,浩浩荡荡的大朔车队和来参加秋狝大典的附属国部队汇合,正式进入桐曲围场安营扎寨。
此次参加秋狝的除了几个弹丸大小的附属国外,还有虽未臣服,但和大朔也有和平条约的草原四部。
围场行围之前,合围是必经之项,旁人都摩拳擦掌等着在围猎中大展身手,秦秾华却毫无预兆地病倒了。
若说毫无预兆,其实也不对,几日前,她的咳嗽就开始越发频繁,因为身体不适,她连欢迎友邦的宫宴都没参加。
她分明准备充分,让结绿早早给她把火盆烤上了,外衣加上了,枸杞茶和泡桐果茶换着喝个不停,没想到还是病倒了。
“……长公主是水土不服,再加上有些受凉,所以一下病倒,病状凶猛。老臣先开个方子,试试能不能帮长公主克服这水土不服的问题。”
周院使隔着一块手帕为秦秾华诊完脉后,神色凝重道。
“朕信你,你只管开药。不拘用药,国库里没有的,朕派人去找,一定要把秾华的身体调理好。”天寿帝忧心忡忡道。
周院使欲言又止,最后抿着唇向他行了一礼,提着药箱出去了。
天寿帝平日迟钝,偏偏这种时候分外灵敏,他捕捉到周院使奇异的眼色,随口找了个理由,跟着也走出了帐篷。
秦曜渊盯着二人前后脚走出帐篷,沉下脸也要跟上,躺在床上的秦秾华开口道:
“……不许去。”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外走。
“不许去!”
秦秾华厉声说完,因突然动气,忍不住猛咳了起来。
她的咳嗽声比任何怒骂都管用,已经走到帐门的秦曜渊一个调头走了回来。
他刚走到床边,秦秾华就用力抓住他垂在腿边的手,他立即反手攥住,握得比她更紧。
“……为什么?”他盯着她。
秦秾华还在咳。
“你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所以不让我去?”他追问。
“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去。”秦秾华平复呼吸,缓缓道:“天子和臣下密谈,你若被人发现偷听皇帝密谈,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
“他没有说实话,他……”
秦曜渊没说完,因为秦秾华捏紧他的手,阻断了剩下的话。
少年炙热的手心源源不断送来温度和力量,秦秾华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渊儿,你相信阿姊么?”
“……信。”
她道:“那就不要去。”
帐内悄然无声,秦秾华和少年四目相对。
冰冻的缄默凝固不化,一束金色阳光从帘子缝隙照进,尘埃在金光中飞舞。时间好像忽然暂停,无人动弹,无人说话。
“……渊儿。”她又一次叫道。
她温柔的呼唤如同缰绳,锁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拒绝不了她。
他只能相信她,一直相信她,像个傻瓜似的相信她。
秦曜渊艰难开口,哑声道。
“……好。”
……
天寿帝把周院使宣到主帐后,周院使一话不发,直接在他面前屈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一把年纪了,有话好好说,不声不响地跪什么?”
天寿帝皱着眉头,上前两步,亲自扶起满头白发的周院使。
“老臣愧对陛下信任,长公主的病情……虽有水土不服之症,但也不全是如此!”周院使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长公主先天不足,虽有后天养护,但久病耗损,再加上忧思不断,养不敌耗——”
天寿帝逐渐面色苍白。
周院使神色悲切,揖手道:“长公主如今的身体……老臣是束手无策啊!”
“连你、你都束手无策……还有谁能救朕的秾华?”天寿帝一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周院使:“朕饶你刚刚胡说八道的罪,你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朕的秾华……”
“陛下……还是尽早另请高明吧……”周院使揖手,跪拜下去。
这一次,天寿帝没有拦他。
“朕不是说了么……只管开药,不管别的!朕是皇帝,什么药都吃得起!”
天寿帝勃然大怒,帐内高大全等贴身宫人不约而同跪倒,胆子小的宫女从未见过如此架势,颤如抖筛。
“陛下……是老臣有罪,老臣辜负了陛下和长公主的信任……”
周院使悲声道,长拜不起。
“依你看,朕的秾华……”
天寿帝说出每一个字都比平时花费时间要长,他平视前方,呆滞的视线越过匍匐跪地的周院使,往空无一物的虚空而去。
“还有多长的时间?”
周院使迟疑许久,直到额头的汗珠滴落地面,他才颤声道:
“如果长公主能避世养身,或还有五年时间……”
“你胡说!”天寿帝气得直抖,他一巴掌打翻了桌上目之所及的砚台笔架,怒不可遏道:“朕的秾华才二十岁!正是桃李年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老臣罪该万死!”
周院使重重磕头,冷汗直流。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然天寿帝鲜少动怒,即便动怒,也从未因此杀人。
他踉跄一步,在高大全的搀扶下坐下。神情颓废萎靡,忽然之间像是老了几岁。
“你不是说过……”他喃喃道:“只要养护得好,秾华可以活到三十么……”
“是如此……可长公主……”周院使道:“长公主忧思过多,郁结于心……老臣无能,无法为长公主排忧解难。”
周院使说完许久,帐内都无一声响动传出。
“罢了……不怪你,你退下吧。”天寿帝呆呆道。
周院使行礼后,带着被冷汗湿透的官服,在小侍搀扶下离开了主帐。
“不怪你,怪我啊……怪我是个没用的父皇……”
天寿帝失魂落魄的喃喃声在帐内响起,高大全垂着头颅,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
眼皮下盖着星火千万,倦意依然和她缠绵。
秦秾华枕在少年腿上,闭着眼,轻声问道:“……天黑了么?”
“……快黑了。”
秦曜渊望着从一线门帘里照进的瑰丽夕阳,哑声道。
“你不去和朋友们骑马么?”
“不去。”
“为什么?”
少年五指插入她如云乌发,三千青丝从指缝中溜走……抓不住,也留不下。
他的心里充满难以言说的悲切。
“……不去就是不去。”
秦秾华不再追问,她呼吸放缓,似是又要跌回梦乡。
“给你枕了那么多次……这次,扯平了。”她迷迷糊糊道。
秦曜渊轻轻抚摸她柔顺的长发,等她呼吸重新回归入睡的低缓后,他凝视着她的睡颜,低声道:
“……我不想扯平。”
如血的夕阳慢慢地沉下去了,帐篷内的冷峻身影一动不动。
这一觉,秦秾华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还在少年腿上,秦曜渊靠着床边,睡得很不安稳,她刚一动,少年就猛地惊醒过来。
秦秾华从未睡过这么久,大约也是如此,她格外精神焕发。等喝下结绿端来的一碗药汤,她觉得自己又满血复活了。
话虽如此,这么想的好像只有她一人。
天寿帝变着花样的找理由来看她,周嫔也来了几次,秦曜渊更不必说了——他压根不愿意离开这间帐篷。
“渊儿,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围场,不骑马不行围,天天呆在帐篷里睡觉有什么意思?”
秦秾华握着一册钞本,看着同她挤在一张坐榻上整日睡觉的少年。
他睁开眼皮,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皮盖上了,好像无事发生。
“……你再看看我。”她抚上他的眼睛,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