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一口气吃了三分之一,秦秾华才开口问道:“那是你的母亲?”
“……是我后娘。”小女孩低声说道,脏兮兮的手紧紧抓着手里剩下的大半个胡饼。“我娘四年前病死了。”
“你爹还在么?”
“还在。”
“你爹是做什么的?”
“种庄稼的……”小女孩懵懵懂懂地回答着她的提问。
“家中今年收成如何,交粮之后可有剩余?隔多久能吃到一次荤腥?”秦秾华问。
她一路问的古怪问题不少,秦辉仙已经见怪不怪,嘟囔道:“这些东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秦秾华没理她,又问了几个关于民生的问题,直到看着小女孩把整个胡饼都吃进肚里。
她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往妇人身后扔去。
趁妇人扑去的同时,她对面露惊讶的小女孩笑着,轻声道:
“你若愿意脱离他们独自生活,就自己想办法前往玉京,去东郊华学找一个叫江德量的人。他会收留你,给你读书习字的机会。”
秦秾华说完,转身离开了卖水的摊子。
“天下那么多吃不饱饭的穷人,你救了这个又救不了所有,谁会在意你今天送的一个饼?”秦辉仙说。
秦曜渊朝她投去冷冷一眼,秦辉仙鼓着眼睛瞪了回去。
“吃饼的人在意。”秦秾华淡淡道。
秦辉仙一愣。
“站住!这是谁家的鹅?!被我逮到,我一定要拔了你的毛做烫皮鹅!”
一个卖风干肉脯的摊主突然变色,怒气冲冲追了出去。
原来是秦辉仙的鹅子趁人不备,夹着一大块不知什么肉脯,一边扑腾着又肥又厚的鹅翅膀,一边撒开脚丫子往来时路跑去。
“谁敢烫我的鹅子?!”
秦辉仙回过神来,气沉丹田一声怒吼,跟着追了上去。
鸡飞狗跳地一阵折腾后,秦秾华帮身无分文的秦辉仙付了肉脯钱。
散步也散过了,民生调查也做过了,秦秾华不再继续逗留,回到马车后,她将路上买来的小东西都分给了身边的宫人。
结绿一边帮她送人,一边笑道:“公主就跟那散财童子一样,每次你买东西,最高兴的就是咱们宫的宫人了。”
秦秾华任她玩笑。秦曜渊上了车,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身着栗色宫装的小宫女送来晌午的路菜,路菜,顾名思义,便是方便带在路上进食的饭菜,管够,但味道就不那么好了,比起朔明宫中的膳食味道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秦秾华吃了一点就不想吃了,看在身体的份上,还是硬着头皮把自己碗里的吃光了。
用过午膳后,庞大的秋狝车队再次启程。
秦秾华坐在车里看书,秦曜渊在腿上昏睡不醒,车队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天寿帝那边的小太监骑马送来一小盘黑提子。
长途路上的新鲜水果保存不易,这一小盘还是天寿帝从自己的份额里抠出来的。
秦秾华派人去天寿帝的车前回礼道谢,她留在车里,和秦曜渊分食了这一盘黑提子。虽说是分食,但秦曜渊剥好的葡萄,几乎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里。
“公主这几日的精神头还不错。”结绿面有喜色:“是有喜事发生吗?”
“没有坏事,便是喜事。”秦秾华笑道。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朔明宫已经重演紫庭的惨剧,沦为一片血海,天寿帝死战到最后一刻,周嫔吊死在春回殿,她收拢残兵狼狈出逃,南下路上,醴泉为保护她惨死牺牲,南京建都后不久,结绿又惨遭毒手。
如今,陆首辅已变陆公公,利用他的“公公网”,不遗余力在大梁境内煽风点火。国内风平浪静,穆氏元气大伤,倒台是迟早的事。曾经不在的人,仍然健在。天寿帝在队伍前头和高大全打双陆,周嫔在心满意足看着福王背影,醴泉在京中坐镇控兽处,结绿在眼前笑着,她的膝上,还多了一匹小狼。
还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吗?
第78章
傍晚后, 秋狝队伍停下来安营扎寨。
马车里困了一天的王公大臣纷纷外出散心,出身不凡的少年在车队不远处的宽阔平原上策马奔腾。
帐篷外吹进的微风里带着食物香味,秦辉仙的肥鹅一到此时就格外乖巧听话,蜷缩在秦辉仙脚下像个假鹅。
“怎么又是炖菜!我都要吃吐了!”秦辉仙一看婢女送上的食盒就发起了脾气:“我要吃葱醋鸡!炸银鱼!鹅肫掌汤齑!鲜虾蹄子脍!”
“公主再忍忍吧,等进了围场, 就有新鲜的肉菜吃了……”小锦安慰道。
“不忍不忍不忍!”
秦辉仙气闷,使劲跺脚,眼神忽然瞥到脚下的肥鹅。
鹅:“……?”
秦辉仙重重地叹了口气, 抱起白花花的肥鹅,爱怜地抚着它一身油光水滑的鹅毛:
“……还不到最困难的时候。”
肥鹅安分得像个假鹅,在她怀里动也不敢动。
秦辉仙摸够了, 忽然眉头皱起, 用力嗅着空气里的烤肉香气:“谁!谁在烤肉!谁敢背着本公主吃独食?!”
“公主闻错了罢……”
小锦话没说完就被推开了,秦辉仙丢了鹅子, 抓起她的小马鞭,大步雷霆走了出去。
谁敢背着她吃烤肉?看她不把对方的脑袋给揪下来——
循着烤肉香气, 秦辉仙在离车队不远的地方找到了围着火堆烤兔子的秦秾华。
秦秾华坐在一件铺开的衣裳上, 看着忽然出现又忽然刹住脚步的她,奇道:“……辉仙也出来走走?”
“我……”秦辉仙还在脑子里飞快思索如何回答,发现秦秾华的视线落到了她手里的小马鞭上。她连忙张口, 扬声道:“我……我出来骑马的!”
“……你的小马不是在车队后边么?”
“我的马不小!”秦辉仙怒道。
秦秾华笑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 辉仙不如坐下和我们一起吃点?”
一直默不作声的秦曜渊朝秦秾华投去一个不满的眼神。
“你看什么看!你不欢迎我, 你偏要留下来和你一起吃饭!”秦辉仙一屁股在秦秾华身边坐了下来, 伸手向火堆上插着肥滋滋兔子肉的树枝伸去。
“那是兔屁股……渊儿没洗干净, 放那烤着好看的。”秦秾华拿起烤着兔腿的树枝递给她。
这只烤得金黄的兔腿秦曜渊已经盯了许久,秦辉仙接过后,秦曜渊:“……啧。”
秦辉仙登时炸了:“你翻什么白眼?我打小孩的!”
“……来啊。”秦曜渊轻蔑挑唇。
秦辉仙气得七窍生烟,正要撸起袖子,一声义愤填膺的声音从后边响起:“谁在吃兔兔!兔兔那么可爱,谁这么丧心病狂吃兔……”
手里提着一个兔头,怒气冲冲走来的舒也在视线对上秦秾华的瞬间,神色骤变。
“……兔不叫我?”舒也双腿一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公主,烤兔头吃吗?”
秦辉仙瞪大眼睛:“你!”
舒也无视秦辉仙的存在,向着秦秾华膝行过来,讨好地向她展示手中兔头:
“长公主,怎么样?相逢就是缘分,我能捡到这个兔头,更是命中注定要和您一起吃兔兔的缘分,您要是不嫌弃,不如让在下留在这儿,给您端端茶送送水,您要是赏脸给我一块吃过的兔兔,那就更好了……”
秦辉仙怒声道:“你这个死皮赖脸的臭东西,谁不嫌弃?滚滚滚,脸皮比城墙还厚,看见你本公主就吃饱了!”
“谁死皮赖脸了?我就是死皮赖脸,也没赖你身上,你急什么?”舒也皱眉,嫌弃地看着她:“长公主吃兔兔,你在这儿死皮赖脸的干什么?”
“你说谁死皮赖脸!我是散步散过来的!”
“我也是堂堂正正散步散过来的!你说谁死皮赖脸!”
一点就炸的秦辉仙和嘴贱无敌的舒也眼看就要燃起又一次世界大战,又有新的人物加入这场烤兔夜宵,及时掐灭了刚燃起的火星。
“朕出来随便走走,就见你们这里最是热闹!”
天寿帝带着乌压压一大群人走了过来,秦秾华一眼看见跟在他身后的穆皇后,以及穆皇后身边刚上玉牒不久的十皇子秦曜常。
与此相比,随从中神色忧郁的魏弼钦也算不得什么了。
天寿帝登场,秦辉仙和舒也再嚣张也收敛了。
围坐在火堆前的人相继起身向他行礼,一时间,“参见陛下”、“……给父皇请安”的声音络绎不绝。
天寿帝乐呵呵地摆手道:“不必拘谨,朕用了晚膳,出来随便走走,看你们这儿挺热闹,便过来看看。你们要是没意见,朕就坐下来听你们唠嗑唠嗑?”
秦秾华笑道:“父皇愿意听我们闲话,自然求之不得。”
高大全一个眼色,穿栗色服饰的小太监背着一把黑漆扶手椅趋步走来,放到火堆旁。
天寿帝坐下后,笑道:“都坐吧,都坐吧。”
火堆夜宵变成了篝火晚会,除了有椅子可坐的天寿帝和穆皇后,其余人围着有烤兔的火堆或蹲或坐。
秦辉仙的肥鹅一摇一摆走到天寿帝脚下,在他明黄色的云缎长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鹅子不可!”秦辉仙变了脸色。
天寿帝颇为新奇地看着坐在他脚上的肥鹅,道:“没事儿……这鹅喜欢朕,就让它坐罢。对了,朕刚刚路过,看你们说得热闹,不知在说什么?”
秦辉仙立即来了精神,掷地有声道:“说这个姓舒的死皮赖脸!”
天寿帝身后几个姓舒的脸色都不好了。
舒遇曦瞪了嫡孙一眼,向秦辉仙揖手道:“下官管教不严,还望公主恕罪……”
舒德妃和裴淑妃笑得都有些尴尬,彼此对视一眼,仿佛在交流“有个爱闯祸的小辈是个什么体验”。
人一多,火上烤的兔子就不够分了,好在高大全知情识趣,早已命人拿来了兔子野鸡,有这么多内侍和宫女在,拔毛剥皮的工作也一并被他们承包了。
唯一还差的,就是秦秾华自带的胡椒和孜然。这两种香料在大朔价值千金,郑松川上个月对各国商船进行打劫……咳,进行护航后,收到满满一船天竺香料。秦秾华留下不少。
她吩咐结绿去取,又看秦曜渊呆得无聊,笑道:“渊儿,你带半只烤兔去给朋友们吃罢。”
高大全十分妥帖,在秦秾华说完后就取下了半只烤出脆皮的兔子。
秦曜渊拿着油纸包裹的烤兔走了以后,天寿帝好奇道:“除了武岳,九皇子还有什么朋友来了?”
“谭光来了,还有一个渊儿在华学认识的朋友,这次也来了。”秦秾华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寿帝一脸忧愁:“有些人看着人模人样,私底下却……九皇子的交友,你还是该多费点心思。”
广威将军武如一在他身后一脸凝重:就是,那个叫王斗星的南蛮少年,一看就不是好人。
玉牒上名字还热乎的十皇子秦曜常一脸笑容地开口了。
“九哥如果不嫌弃,我倒想和他多往来一些。从前我还在衔月宫的时候,就没少听过九哥的大名。只是……九哥独来独往惯了,昨日我和他打招呼,他……唉。”秦曜常落寞道:“这也不怪九哥,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九哥没有听见吧。”
秦秾华似是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扬唇笑道:
“就像十弟第一次给人当弟弟一样,渊儿也是第一次当哥哥。十弟多体谅一番,日后当着人正面叫哥哥,想必渊儿是能听见的。”
“是啊,常儿和皇后一样,说话喜欢轻声细语的。”天寿帝对秦曜常说:“你的身份已经和从前不同了,不必怕,以后说话大声些,免得旁人一时不察没听见。”
秦曜常点头应和,笑容略为僵硬。
“父皇仁厚,母后宽仁,宫中兄弟姐妹都好说话。常儿不必拘谨,日后有什么难处,都可来和七姐商量。”秦秾华拿起烤得流油的兔屁股,笑着递给秦曜常:“你说是么?”
“……七姐说得有理。”秦曜常接过烤兔屁股,道:“常儿能和九哥一样,叫您阿姊么?常儿还在衔月宫时,十分仰慕姐姐,只是那时身份低微,不敢贸然接近……”
少年神色腼腆,眼神低垂,像个不知世事的腼腆少年。
“唉……”秦秾华幽幽叹了口气:“常儿这么见外,真叫七姐难过,我可是早就把你当弟弟了呢。”
秦曜常一愣,抬起头来,刚好撞进秦秾华眼睛。
那双眼在笑,黝黑的瞳孔却让他无端发寒。
天寿帝附和道:“这见外的毛病,得改!你如今已上了玉牒,是大朔正儿八经的皇子,不可再像从前那样小家子气了了!以后开府出宫,会叫人笑话——”
秦曜常脸上的笑越发挂不住,干脆抿上嘴唇,闭口不言了。
火堆上架着烤的兔子已经全熟了,金黄的脆皮往外滋滋流油,孜然和胡椒的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秦秾华从乌宝手中接过割肉刀,亲自切分烤兔。
秦曜常看着脆皮和嫩肉在锋利刀刃下慢条斯理地绽开,像血液的金色油脂落入燃烧的火堆,脸色越来越不好。火苗在风中跳舞,长公主脸上的阴影在火光下也变得摇曳不定。
她似有所察,割肉的动作略一停顿,抬头对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