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秦秾华的裙摆,她收回视线,轻声道:
“回去罢。”
对宫中灯会没有兴趣的秦曜渊先她一步回梧桐宫,她回宫的时候,他正垂着一条腿坐在泡桐枝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好玩吗?”他问。
少年背后,月光皎皎。
万里疏星,他眼中却盛满星芒。
她站在泡桐树下,看着枝头上的少年,说:
“……不好玩。”
少年扬起嘴角,寒风吹动他脑后一束微卷长发,他神色飞扬,眉宇桀骜,几个跳跃间就轻巧落地,走到她的面前站定。
“逃吗?”他说:“就今夜。”
沉默许久,她道:
“……逃。”
伪装久了,有时候会连她自己都以为刀枪不入。
偶尔的时候,人之所以为人的脆弱,会像仙人掌上的尖刺一样,突然出现,刺她一下。
让她想起,原来自己还是个人的事实。
她并非无所不能,并非刀枪不入,但她必须装得无所不能,刀枪不入。
这便是为君之道。
二人乘了马车出宫,守门的侍卫见了长公主的牌子,并未过多盘问。
西市刚过了中秋灯会,临街商铺已经有一小部分收走了装饰用的灯笼。
即便如此,街上依旧人山人海,摩肩擦踵,走商叫卖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叫人难以想象两日前的中秋当日又是怎样一番盛况。
秦秾华戴着帷帽走在街头,在许多戴着帷帽出行的女子间并不显眼,然而走在她身旁的秦曜渊身量出众,容貌出众,一双黑中带紫的眼眸寒星般清亮,走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为避人耳目,秦秾华在路边小摊处,拿了个龇牙咧嘴的狼面具要他戴上。
他嫌狼面具凶恶程度不够,嫌弃道:“我要恶鬼面具。”
秦秾华不管三七二十一,踮着脚强行给他戴了上去。
“什么恶鬼,你就是小狼。”
秦曜渊虽未说话,但面具底下透出的眼睛充分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你也要戴。”
他不由分说取下她的帷帽,代之以摊位上的一张白狐面具。
“多少钱?”他看向摆摊的老人。
老人拘谨道:“二位是宫里的贵人吧?小老儿以前远远见过一眼……这两个面具要不了什么钱,二位直接收下吧。玉京地龙翻身的时候,小老儿一家还领过公……贵人的粥呢。”
“老丈的面具做得精巧,我很喜欢。”
秦秾华笑了笑,正要从荷包里掏钱,身边人已经递了一块碎银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几个铜板足以,这太多啦……”
老人惊慌摆手。
“给你就拿着。”
秦曜渊把碎银扔进老人怀里,拉着秦秾华往大道前方走去。
“我的帷帽……”
“回来再取。”
少年独步前方,气质锋利肃杀,如一把出鞘长剑,肩宽腿长的优越身量让他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头也不回,紧扣着她的右手却没分毫懈力。
“渊儿,你到底要带阿姊去哪儿?”她问。
“看灯。”他道。
入目所及的都是灯,而他视若未见。牵着她在笑容不断的人群中逆行,往人烟稀少的方向径直而去。
他要看的,究竟是什么灯?
道路一边的高层阁楼里,醴泉按住正要发射信号弹的钩蛇。
“干什么?没见着长公主都要被他带出城了吗?”钩蛇不满道。
“长公主还没发信号。”
醴泉目不转睛看着逐渐远离人群的二人。
“公主就要被带出城了!”
醴泉面不改色,沉声道:
“……再等等。”
“他身上可有一半异族的血统!谁知道私底下有没有勾结乌孙——你就这么信他没安坏心?”钩蛇不可思议道。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醴泉道:“公主此刻还信他。”
醴泉在楼台边站直身体,冲另一栋楼上的护卫打了手势,转身往外走,继续追踪二人远去的踪迹。
西市举办的灯会有多热闹,西市之外就有多冷清。
不知不觉,秦秾华耳边只剩彼此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
天门街上空无一人,清冷月光铺洒宽阔街面,一盏熄灭的灯笼在屋檐下随风飘摇。
秦曜渊松开她的手,转身对她说道:
“闭眼。”
秦秾华迟疑地闭上眼。
他的脚步声先是远去,再是靠近,重新停在她面前。
“可以睁眼了。”
她睁开眼,一盏天灯出现在她眼前。
雪白纸面上绘着一个手执书卷的女子。虽然笔触稚嫩,但她依然从那并不高明的笔法中瞧见了他的专注与悉心。
那与她相像的画中人,其神采,胜过她千分万分。和画中人的容颜无关,只取决于作画者充满感情的一笔一划。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她问。
“半个月前就在画了……一直不满意。”他说着,炫耀似的举起手中天灯:“灯也是我自己做的,摘星宫地道里,现在都是我扔的废灯。”
秦秾华愣住:“你在摘星宫地道里,为的是做天灯?”
他从灯上收回视线。
“不然呢?”
白狐面具后的凤眼和恶狼面具后的星目相对,世界倏地安静了,微凉的夜风翻弄着二人的衣边,远处,西市的灯会进入**,无数耀目的天灯升入夜空。
天地无声,风月无边。
少年递来天灯,她下意识地接住了。
天灯上残留着他的温度,似火,炙烤着她不安的内心。
不然呢?
她曾以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测他。
即便冲动之下随他出宫,她也不忘安排控兽处把守各个要道,一路武装随行。
揣度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她心安理得,但切开一颗坦荡真诚的心,却使她感到愧疚不安。
他准备充分,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灯芯。
秦秾华仍不死心,问:“……宫门处无人通报你出宫,你是怎么把天灯带出来的?”
“走空路。”他头也不抬,理直气壮道。
秦秾华哑然。
灯芯点燃,他吹灭了火折子,待其慢慢膨胀后,鼓励地看向她:“松手吧。”
天灯在她手中鼓胀,她迟疑地松手,绘着人像的天灯摇摇晃晃,在温柔的夜风中逐渐升入夜空。
一只手悄悄握住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
她的肩膀撞上少年开阔的胸膛,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生辰快乐,阿姊。”
秦秾华一愣,下意识抬头:“可是……明日才是我的生辰。”
“但是今夜可以放灯。”他说。
莫名其妙的,秦秾华提前一日过了生辰,最莫名其妙的,她竟然接受了这个理由。
她双手合十,闭眼在心中许下生辰愿望。
“你许的什么愿望?”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告诉我就会灵验了。”
“……别想骗我。”
“真的。”
她不再言语,闭着眼,专心许愿。
秦曜渊看着她,想起一路上发现的那些暗桩。
女骗子……
除了骂一句女骗子,他似乎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发泄闷气。
他看着她无防备的面容,头越埋越低,离她面容越来越近。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香从她身上传出,勾得他神魂颠倒,迷得他失去理智,愿意堵上耳,闭上眼,做一个自欺欺人的傻瓜。
忽然,她睫毛一颤。
秦曜渊猛地缩回原处,心脏跳得像要蹦出胸腔。
“你怎么也闭眼了?”她问。
“……许愿。”
“许了什么愿?”
他往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西市走去,不忘牵上她的手,五指相扣,掌心紧贴。
她没有期望得到他的回答,然而从他的背影,却传来少年清冷低沉的声音。
“我的愿望是,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她一怔:“说出来就不灵了……”
“灵。”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坚定不疑。
“老天不实现的,我来实现。”
第76章
宝石蓝色的苍穹广袤无垠, 无数明灭闪烁的天灯正向着天尽头飞去。
连绵不断的灯火在街道两边摇曳, 空气中飘着各色小食混杂的香味,往来人群, 笑声不断。
戴着恶狼面具的少年牵着白狐女子,漫步在灯火阑珊的街头。
小商小贩兜售的小玩意粗糙但充满乐趣。
向坐在草编矮凳上兜售小动物的老头子买草编兔子,从抱着稻草架子的布衣男子买糖葫芦,看街角流鼻涕的小孩斗蛐蛐, 秦秾华不是第一次参与灯会,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一股同无拘无束相生相伴的高兴。
两人逛完长街,在露天的馄饨铺坐下歇脚时,秦秾华已经买了一堆小玩意,又在等待馄饨的过程中, 全部送了出去。
衣着褴褛的小乞丐收到糖葫芦和草编小兔子,脏兮兮的小脸上绽满高兴的笑容, 朝她羞涩地道了谢, 欢呼着跑走了。
馄饨铺的老板娘端着两碗馄饨走来时,去买烧饼的秦曜渊还没回来。
西市的二郎烧饼美名远扬,听说今天过节, 老板破例开到深夜,秦秾华好奇味道, 支使秦曜渊去买,现在听到路过的行人说二郎烧饼收摊, 她又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扑了个空。
早知道, 就光吃馄饨好了。
秦秾华守着面前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眼巴巴地等着秦曜渊归来。
终于,狼少年出现在大路前方。
她从人群中发现他,就像从一地珍珠中发现黑宝石。他冷峻肃杀的气质和周围热闹的节日氛围格格不入,即便面具遮挡了脸上的冷漠,他周身也是冷的,桀骜不驯的,好似一把随时露着锋芒的凶器。然而当她目光和狼面具下的眼眸相触,就像春风吹拂大地,就像暖阳照射冰川,他迅速收起寒芒,从不会让她发寒。
他目不转睛望着她,好似旁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他眼中所见,即是世界。
秦秾华见识过各样的人情冷暖,自以为不会轻易受惑,却时常动摇在这样完全信赖的目光里。
有时候,她宁愿他多些自私的小心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时不时因为心中有愧而想要回避他的目光。
秦曜渊坐回桌前,带着烧饼铺的炭火味,手里的一个饼子还在冒着热气。手揉面饼和炙烤羊肉混在一起的扑鼻香味让人腹中馋虫大动。
“我听路人说烧饼铺已经关门了,你是赶上最后了么?”她问。
他说:“路上捡的。”
秦秾华不由看向他手中烤得金黄,边缘数圈起酥的烧饼。干干净净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捡的。
烧饼递到嘴边,她抬起狐面具咬了一口,入口的那一块温度正好,炙烤羊肉的咸味也正好,她看着少年缩回手,忙说:“你咬阿姊没吃过的那一边……”
话音未落,他已经把狼面具移到一边,张口咬在她刚咬过的位置。
烧饼脆皮发出咔嚓声,少年一口过后,小半月变成了大半月。他神色如常,似乎觉得和人分食一饼没甚不对。
也许他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秦秾华觉得自己也没甚么好矫情的。
她拿起瓷碗里的汤勺,舀起一个馄饨递给他:“渊儿,啊——”
他瞥了她一眼,似是对她的肉麻很是嫌弃。
与此相反的是他听话张口的嘴,一口含进她舀起的馄饨。
她就着这个勺子舀起第二个馄饨,眼看馄饨已经到了嘴边,他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汤匙里的热汤险些洒出,馄饨也在里面摇了摇。
秦曜渊端起她面前的碗,起身走到馄饨铺老板娘面前说了什么。然后守在炉子边,直到老板娘单独烧水,重新煮出一碗馄饨。
他端着碗重新回来后,秦秾华好奇道:
“馄饨怎么了?”
他从她手中拿走沾过馄饨的木箸和汤匙,又拿了一对干净的给她。
“煮馄饨的高汤煮过螺和虾。”他平静道:“这碗是白水煮的。”
秦秾华哑然。
少年已经埋下头去,仿佛刚才做的只是极普通一件小事。
秦秾华舀起碗中一个馄饨送进嘴里,馄饨还是很鲜,她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完酥脆喷香的羊肉烧饼,秦曜渊主动起身去结账了,秦秾华百无聊赖看着街边,对面一个支着简易铺面的算命先生正在听翘着二郎腿的锦衣客人喋喋不休:
“……小爷今儿可是太倒霉了,没抢到金桂楼的头牌不说,出来买个烧饼,还被人给抢了!你给小爷评评理——天子脚下,玉京城中,怎么会有这般穷凶恶极的强盗?!”
“……此贼定然不知小爷我的身份,不然怎敢抢小爷的饼?这次是我疏忽大意,要是以后再遇见他,小爷一定揪下他的面具,用我舒氏祖传的葵花剑法在他脸上左边画个王,右边画个八……嗯?小爷是不是说漏了身份?”
“……你这儿不管报官,只算命?小爷我当然是来这里算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