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绿回话:“摘星宫。”
“……走罢。”
剩下的半口气,在秦秾华见到焦黑大树下的少年后,终于呼了出来。
摘星宫经过一夜大火,早已变成废墟,只有保留了轮廓的残垣断壁能依稀看出,曾经那个梦幻如仙宫的宫殿影子。
少年蹲在摘星宫前院的死树下,神色平静,如无其事。看见秦秾华,也只是抬了抬眼,再无更多变化。
乌宝等梧桐宫的宫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远远围着少年,生怕他又伺机乱跑。
“……他回摘星宫做什么?”秦秾华开口。
乌宝一脸纠结:“奴婢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在树上,一直望着金銮殿方向……奴婢喊他下来,他也不听,奴婢怕伤着他,也不敢叫人爬树。”
“那他怎么下来的?”
“他自己下来的……奴婢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自己下来了,后来奴婢才听说,是金銮殿那边下朝了。”
秦秾华看向少年,他拿着一根枯树枝,面无波澜地在地上扒拉。
她走了过去,发现地上有只仰面朝上的甲虫,一列井然有序的蚂蚁。
“阿姊早上不见你,心里很担心。下次你要去哪儿,至少留一句话,让阿姊知道去何处寻你。”她半蹲下身,轻声说。
少年头也不抬,只是树枝扒拉的对象从甲虫变成了黄土地。
“……我们走吧。”
秦秾华伸出手,柔声道。
扒拉的树枝停了,少年的动作也停了。
宫人们屏息凝神,面面相觑,而秦秾华依然保持着微笑,伸出的手也稳稳停在半空。
半晌后,树枝无声落下。少年拿过树枝的左手伸了一半,忽然一顿,秦秾华和他的视线都集中在染着黑灰的指腹一处。
在他缩回左手之前,她先握住了退缩的那只手。
“回家吧。”她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2.6日请假无更
第10章
天空阴沉数日后,总算在一日午后,露出些微阳光。
御花园冷冷清清,遇仙池水榭中,白纱在徐徐微风中轻轻摇曳。
水榭中火盆小桌茶点一应俱全,秦秾华怀里揣着一个手炉,面前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炉。
她刚咳不过一声,结绿就急忙给她拢紧了身上的白貂裘。
“公主,湖边风大,要不我们回去吧?”
“不妨事。冬日难得一见阳光,再不晒晒太阳,我也要发霉了。”
秦秾华放下手中书卷,问:
“宫中近来很是安宁,这样的日子也不多见。”
“大家都在过新春呢,谁会在这时候闹事?奴婢看啊,现在后宫里最不安宁的地方就是我们梧桐宫了。”
“为什么这么说?”
结绿撅起嘴:“宫里突然多了个皇子,能安宁下来吗?”
秦秾华笑道:“他并不闹事,也算安宁。”
她看向蹲在水榭边的少年,他伸着没受伤的左手,在冰冷的池水里划来划去。乌宝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守着。
“是不闹事……可是每天天不亮都往摘星宫跑算什么事啊。也不知道朝会有什么好看的,陛下不休他不休,真是个怪人……”
“这就让你觉得难伺候了?”秦秾华玩笑道:“要是把你调去妧怜宫,伺候怜贵妃和六皇子……”
“公主!”结绿惊恐瞪大双眼:“奴婢死都不去!”
“傻姑娘,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
秦秾华拿起桌上一块阿胶糕塞进结绿嘴里,她一脸委屈地啊呜啊呜。
一人在此时匆匆走进水榭,原来是穆皇后身边的心腹女官竹青。
竹青走到面前,恭恭敬敬行礼:“奴婢竹青,见过玉京公主。”
“姑姑请起。”秦秾华坐直了身体:“可是母后有话交代?”
“皇后娘娘请您到长乐宫说话。”
“姑姑可知所为何事?”
竹青眼神往水榭边看了一眼,撞上少年冷漠的目光,她急忙垂眼:“……奴婢只知和九皇子有关。”
“知道了,我这就随姑姑去。结绿,你和乌宝留在此处。”
结绿急了:“不行,公主身边怎么能没人照料?奴婢要和公主一起去!”
“……也罢,那就乌宝留下。”秦秾华看向乌宝:“若是我耽搁久了,你便带九皇子回宫,莫去其他地方了。”
“喏。”
她从软榻上起身,视线无意和少年相交,他不玩水了,定定地盯着她瞧。
秦秾华朝他莞尔一笑:
“阿姊离开一会,如果久未回来,你就随乌宝回宫。”
他一话不发,秦秾华也不以为意,转头对竹青笑道:“劳烦姑姑带路。”
“公主请。”
秦秾华乘轿离开,一路上没遇什么人就到了长乐宫。
长乐宫作为狐胡和大朔两朝的中宫所在,自然富丽大气,和绮丽奢华的摘星宫又有种不同的华美。
穆皇后正在前厅同一面生的大太监交谈,见到门外竹青和秦秾华的身影,远远就露出和气的笑容。
秦秾华快步上前行礼。
“秾华给母后请安。”
“七公主来了,快起来。这是宗人府的管事公公。”穆皇后笑道。
“奴婢黄康俊,见过玉京公主。”黄公公满面笑容地行礼。
“公公请起。”
“陛下诸事繁忙,把给九皇子选字的事情交给了我。”穆皇后神色和气,说起话来也没有丝毫架子:“我想着,九皇子的身份是你发现的,如今陛下又将他交于你照顾。选字啊,还是你来。”
秦秾华推拒两次,见她果真心意如此,便接过黄康俊递来的单子扫了起来。
她心中早已有意,如今不过是在名单中寻找那个字的影子罢了。
半晌,她的目光停了下来,笑道:
“母后,您看‘渊’字如何?”
“曜渊……秦曜渊。”穆皇后低声自语两遍,笑道:“是个好寓意,九皇子命途多舛,希望这个名字能为他带来曙光。”
“母后宽厚,有您的福泽庇佑,九皇子定然能否极泰来。”
黄康俊记了名字,递上第二张单子。
“按照祖制,所有皇子六岁后都要入上书房学习,九皇子可养好伤再去上书房,但伴读人选还需先定下来。根据九皇子的年龄,礼部出具了这份可供挑选的人选名单,不知公主属意何人?”
秦秾华仔细看完整份名单,名单上的人虽尽是歪瓜裂枣,但也不至于是斯文败类。
礼部尚书是次辅裴回,裴穆两党不和,有他的干涉,穆世章无法让京中的垃圾败类出现在这张名单上,但九皇子身具外族血统,无缘大统,所以也没有出身高贵的人家愿意送儿子来当伴读。
因此,这张单子上的名字都是些出身还过得去,品德和才能不是低空飞过及格线,就是及格线上触礁的歪瓜和裂枣。
其中也有例外。
有的歪瓜,内里比外表齐齐整整的良瓜还要甘甜清脆。
“武岳,这个名字好。”秦秾华笑道:“原来是广威将军府的四公子,那便他吧。”
“喏。奴婢这就回宗人府去,一会着下人把九皇子的月例送去梧桐宫中。”
黄康俊离开后,穆皇后温和道:
“近来身体如何,梧桐宫中炭火可够?”
“谢母后挂念,梧桐宫的炭火一直都够。”秦秾华笑道:“秾华身子虽不争气,但因母后时时问询,恐怕它也怕母后担心,今冬一次都未病过呢。母后的失眠症如何了?”
“自从用上你的安眠香后,好多了。你是个有心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还记挂着我。”穆皇后神色一黯,苦笑道:“除了你……这宫里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对我如此了。”
“母后……”
穆皇后柔声说:“我知道你心善,但是对九皇子也需多一个心眼。毕竟他是摘星宫一事的唯一生还者。虽说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万一那些人真是他……你心思细腻,一定明白母后的顾虑。”
“秾华明白,一定谨记在心。”
“这就好。”穆皇后笑着说:“我吩咐小厨房炖了燕窝,放了你爱的枸杞。竹青,去端上来。”
“喏。”
……
“燕窝都冷了,公主怕是一时回不来了。”
乌宝望着食盒里的燕窝八宝汤,一脸可惜。
他抬头看向池边玩水的九皇子,扬声道:“九皇子,风有些大了,奴婢带您回宫怎么样?”
九皇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拨弄池水。
乌宝叹了口气,正要收拾食盒,一名衣着精致胜过许多低等嫔妃的粉衣宫女走进水榭:
“乌宝公公,找了半天,原来你在御花园躲懒啊!”
“这不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鹤舞姐姐吗?”乌宝满面笑容朝她行了个礼:“姐姐可别打趣我了,都是伺候主子,怎么叫躲懒呢?”
鹤舞神色高傲,说:“我们贵妃娘娘说,七公主大公无私,多方斡旋,让陛下复得一子,理应嘉奖。娘娘为七公主准备了一套波斯进贡的宝石头面,你随我来取吧。”
乌宝一愣,为难道:“可是奴婢还要陪着九皇子,鹤舞姐姐不如让人送回梧桐宫……”
“你们梧桐宫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要是把我们娘娘的赏赐弄丢弄坏,谁能负这个责?!”
“可是奴婢……”
“九皇子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会走丢不成?你推三阻四,是你看不上我们娘娘的赏赐,还是你们家公主看不上我们娘娘的赏赐?”
乌宝连忙低头:“奴婢不敢!鹤舞姐姐别吓奴婢……”
“哼!跟我走吧!”
“这……姐姐请稍等,容我和九皇子交代几句。”
乌宝快步走到水榭尽头,弯着腰,对蹲在池边玩水的九皇子说:“九皇子,奴婢要随贵妃宫中的人去拿东西,您是跟奴婢一起,还是在这里等公主回来?”
少年面无表情,仅有微微一动的耳朵对“公主”二字产生了回应。
“……那您就在这里等着?”
“……”
“……奴婢走了,您一定要在这里等公主回来啊,奴婢也会尽快赶回来,您千万别乱走……”
“你还要说多久啊?!”鹤舞不耐烦地喊道。
“来了来了!”
乌宝对少年一鞠躬,虽然不放心,但是没办法,只能急急忙忙地去了。
“快点,耽搁了贵妃娘娘的事,谁也救不了你!”
“鹤舞姐姐,来了……”
乌宝一跛一跛的身影匆匆消失于鹿径尽头。
翠绿树林后,两个衣着不凡的身影缓缓走出,其中一人,赫然是盛气凌人的怜贵妃。
“娘娘当真要把波斯进贡那套头面赏给七公主?”方嫔问。
“给就给了,那套头面太小家子气,我本来也不喜欢。”怜贵妃不以为意。
方嫔又羡又嫉,说:“那七公主惯会装好人,连皇后娘娘都被她骗了去,这次又多管闲事,让宫里多出一个什么九皇子……嫔妾愚钝,不知娘娘为何还要赏她?”
怜贵妃冷笑:“你以为我当真是奖励她让陛下喜得龙子?”
“……那娘娘为什么赏她?”
怜贵妃避而不答,直接叫出一个名字:“周贵。”
“奴婢在。”
一个高大的内侍从身后走出。
“知道该做什么吗?”
“奴婢知道,一定做得干干净净的。”
“去吧。”怜贵妃意味深长地笑了。
“喏。”
周贵走向水榭,怜贵妃转身就走。
此时才隐约猜到怜贵妃要做什么的方嫔慌忙追上:“贵妃娘娘,您这就走了吗?”
“风大,本宫今日头风发作,一日都见不了客了。”
怜贵妃扔下轻飘飘一句,上了凤轿,一大堆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娘娘,我们也走吗?”方嫔的宫女问。
方嫔看了眼水榭方向,咬牙道:
“不走等着被人看见吗?!快走!”
……
两只山雀在屋檐上追逐互啄,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势要争个雌雄,忽然,屋檐下噗通一声,溅起无数水花。
受惊的山雀展翅而飞,飞快掠向远远晴空。
屋檐下,一顶三山帽在水波中慢慢飘远,红白锦鲤甩尾上浮,翕动的鱼嘴不断吞吐水中红线。
一只瘦削的手破开水面,干脆利落地捉出一只红色锦鲤。
锦鲤在手中拼命摆尾,滑溜溜的触感像是打湿的丝绸。
半晌后,锦鲤漂亮的尾巴渐渐不动了,只剩苍白的鱼嘴在无力开合。
少年在池水上空松手,锦鲤落回水里,甩着尾巴快速游走,剩下的同类还聚在水榭边,贪婪地啄食着涟漪中飘散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