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囊又扔了粒碎银出去作为打赏。
车夫欢天喜地接了,对魏赦又是一顿猛恭维。
竺兰却愣住了,蓦然回眸,呆怔般凝视着魏赦。他说“如此也好”,语调有着熟悉的一如江宁四月春风的慵懒和温和。
魏赦捂住了糕饼盒子,若有所感,也看了竺兰一眼,竺兰却飞快地别了视线,不肯与他目光碰撞上。
至河岸,车夫再度把马车停下,劝魏赦改换舟楫,魏赦从善如流地走下车,另一手随意递给竺兰。
竺兰探身出车,心事无比复杂,不敢碰魏赦,自己换了边下了。
魏赦敛了薄唇,脸色阴郁了下来,车夫瞧他脸色不对,也跟着心悸,末了,忙谄媚道:“大公子,小的是个驾车的,是只旱鸭子……”
他脸色为难,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却明确,他不会摆渡,所以还请魏赦自求多福,或是换人请去。那车夫也精明,自己小姨子正谙熟水性,常年于玉河之上撑船,只要魏大公子问上一声,那一直央着他给机会的小姨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哪知事情出了纰漏,魏赦没问,也不动,只蹙眉盯着竺兰。
竺兰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的,从车后绕了过来,对魏赦福了福身子,魏赦犹若回神,蹙眉对车夫道:“你不早说?我也不会撑船。”
车夫尬笑两声,立马就要为他引荐自己的小姨子。
可惜被竺兰抢先一步:“公子,我是船娘出身。”
“那就上吧。”
此际一片乌篷船泊在岸边,舟上又有珠帘绣幕,桂楫兰桡,魏赦说完一脚踩了上去,河风大了一些,吹得他一袭白衣飒飒而曳,耳后的几缕墨黑的长未及束冠的乱发亦随之如河畔水草般浮动。竺兰看得呆了片刻,又想到他方才说并不会撑船,心反而放了下来,后脚跟着魏赦走了上去。
车夫揽活失败,心中默默为小姨子哀叹了一声,只好也跟上去,把乌篷船的系绳解了,扔上了甲板。
竺兰已熟练地以篙点岸,船如破水之箭,顺风划出了数丈之远。
魏赦端坐乌篷底下,有舱头倒挂的翠绿如水晶的帘遮阴,一动不动,闭目宛若睡去。
“想不到,你还会撑船。”
魏赦眼也不睁,只嘴唇掀动,如此说道。
竺兰双手搦棹,闻言回眸看了一眼打坐的魏赦,嗯了声:“从小便会,可惜却不会水,小时候练习划船掉到了水塘里也不知道多少次了,若非水浅,大概会被淹死。”
“既然不会水,何必强迫自己?”
“为了活命。”竺兰道,“我那时已想不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又能来钱,又不必离开生病的娘亲,为了使自己不出事,我就在池塘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练到我能从容地把船摆尾,无论面对多大的风浪也不畏怯,我才上了春淮河,成为一名真正的船娘。但即使成为了船娘,也还要昼夜不停地练,把每一次出水,都当作一次考较,因我不能失败,所以就必须逼着自己,每一次都要做到最好。”
竺氏的声音如此平静,而魏赦却忍不住睁眸。
她并未回头,依旧娴熟地撑篙点水,一袭偏薄的素衣流纨,衬得腰肢瘦弱如柳,玉面濯濯,轻挽衣袖露出里头肤光若雪的肌肤,显得既清爽又干练。这么招人心疼的话说出来,对她而言好像喝稀饭一样的平常事。
魏赦的目光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问道:“既然已做了船娘,为何又改学厨?”
竺兰似想到了什么,声音恬淡而温柔:“因为亡夫他心疼我,怕我遇险。”
“……”
他不该问。
身后再也没了魏大公子那扰人的追问,竺兰一心一意地撑起竹篙来。
那车夫所言确实没错,江南之风貌在于南直隶,南直隶之况味在于江宁,而江宁最美之景,则在此刻船缓缓涉过的脚下玉河。
他们所往的白鹭书院背临山峦,卧于极清、极静处,远远可见书院最高的藏经阁,重楼林立。其背后,如有山练万仞,方岭云回,奇峰霞举。
沿着这道并不萦纡曲折的玉河,过拱桥即可直抵书院。两岸垂丝海棠花开正炽,若烟霞织锦,随着三四月的暮春之风骀荡,如龙翔凤舞,影落水底,兰桨一拨,花随水浮游而去。
竺兰不谙水性,撑船的功夫这么多年却没耽搁,不须多久,船顺风顺水行至水穷处,竺兰撑篙点地,将乌篷船泊于沙洲之畔,回眸看向魏赦。
他似初醒,慢吞吞地起了身,掠过竺兰,朝岸上走去。
竺兰弃了船篙亦步亦趋跟上,这时才想到,白鹭书院偌大的书院,先生会不会不喜学子家长过来探视,觉着这像是没断奶,对孩子有所轻视?阿宣虽小,但竺兰仍有这般的隐忧,跟上魏赦之后,便把这话问了出来。
魏赦犹若不闻,突然,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大当家。”
竺兰吃惊,暗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魏赦忽然停了下来,竺兰也只好停下,他转身朝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被海棠树影筛下一片淡淡薄红,竺兰忽然心如鼙鼓撞击不停,他抬手,轻轻抚落她肩头落英,低声道:“在这里等我,我有些事,去去便来。”
竺兰浑浑噩噩,等回过神来,魏赦已经去了。
她疑心是因为方才听错了的那句“大当家”什么的。这听起来像句黑话。她暗暗吃惊,想自己真是听错了。
回眸一看,已有人找上了魏赦,那人正凑唇,与魏赦私谈着什么。
马业成看向魏赦身后的竺氏,猜测这是深受大当家信任之人,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大当家怎么处置?并肩子只等你一句话。”
魏赦挑了下唇:“既这么喜欢跟着,不拿点东西回去复命如何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的醋天下第一酸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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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不过午,孟氏派出去的人便回了,不但回了,且个个鼻青脸肿。
因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勾当,孟氏在琅嬛阁的一座独僻的角楼会见了三人。不料一见之下,孟氏简直头昏脑涨,这三个没用的废物点心不但把人跟丢了不说,还顺手让人套上麻袋乱棍打了一通!
一个个的鼻子无好鼻子,脸无好脸,身上处处挂了彩,其中一个顺着大红猩猩毡毯爬了过来,浮肿而青紫的猪头脸老泪纵横:“大太太,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魏赦是那里来的泼皮流氓,他的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见我们就打呀!还把我们闷在麻袋里,打了个天昏地暗,那雨点似的乱棍胡拎起来就往我们身上扫!扫完了还不打紧,还……他们还……把我们身上衣裳全脱了,让我……我们全部光溜溜……溜回来的……”
孟氏心浮气躁,甚至是心烦意乱,扬起一脚便把这混账东西踢飞了出去,厉声喝骂道:“你个没用的!我养兵千日,练了你们这么久,连个魏赦都跟不上!”
被踢飞的门房捂着齿牙松动的老脸,哭成了泪人儿:“大太太,这可不关我们事啊!小的是真不知道,那魏赦私下里雇佣了什么人,拳脚猛利……我们哪能敌过……小的们在他们那些壮汉面前,老胳膊老腿儿的,哪能讨得半点便宜呜呜!”
“那是些什么人?”
这老东西这么说,倒让孟氏终于疑惑感到了不对劲儿。
这几年那小贱种一直在淮阳老老实实地面壁,上哪认得的这么些人。莫非他是拿了魏府放出去的银子,在外头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收买了江湖里头的刀人?
老门房老泪一把抹了,哼哼唧唧忍着牙痛的发作,道:“这我们哪里知道。”
“魏赦与竺氏出了门,去往何处?”
孟氏心道这他们这些老东西总该知道了。
但老门房却一愣,继而面面相觑,竟回答不出这话来,见孟氏的眼睛愈发毒利,老门房一咬牙,道:“小的们只跟了人出去,走了一条宣华街,还没出街人便……跟丢了……”
“没用的废物!那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孟氏扬起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小腿高檀木漆雕坐凳,大步跨出了门槛。
……
竺兰在柳丝披拂,海棠花影重重的春日和风之中等待了一刻,眼睛始终不离如玉带宝鞶的石桥之后,那片错落起伏的书院楼宇。
百年的气韵到底是不凡,此际静默于一片喧嚣之外,犹如世外仙源。卧于山坳之间最高的那座钟楼,随着琅琅书生敲击三下,如金声玉振,片刻之后,便有一帮着统一制式的雪青朱子深衣的学子捧着书袋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谈笑,或逗趣,或比划诗文,或说着方才课堂之上的先生留的疑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想到阿宣竟能在这种书院里读书,竺兰心头忍不住地骄傲。骄傲之后,顺带着,对促成了这件看起来几乎不可能之事的魏赦,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信赖。
竺兰的身边很快多了一行人,她定睛一看,这些人,大的有三四十的,仍在书院进修,小的不过四五岁,如阿宣一般才到启蒙的年纪,因没有宿读,他们的父母亦早早地便在此等候,为他们送去饭食。
身后微醺的暖风中似多了修长的直将她笼罩于其间的影子,竺兰心头一诧,地面之上,自己的头顶多了两只微弯的长指,便似她的脑袋顶上多了两只兔耳朵,她心头跳了跳,一回眸,只见男人若无其事地负手立于身后,仿佛才来的模样,竺兰忍下心头疑惑,道:“公子,我可以去见阿宣了吗?”
魏赦扯了下嘴角,负手走出了几步,“跟着我。”
这妇人倒是一直都不走偏,心中只有她的亲儿子阿宣。
魏赦走在前头花影婆娑的河堤之上,脚下是温软而又湿润的春泥,不过片刻,雪白的对襟长袍下摆已是一圈大大小小的泥点子,竺兰看见了,欲提醒又不敢。
跟了数步,忽听魏赦又主动地状若无意地问了起来:“你那个与我长得肖似的亡夫,叫什么?”
竺兰顿了顿,猜不透魏赦适才还不愿探究下去,这时又问是何意,迟疑着道:“宣卿。”
原来竟真是姓宣。魏赦的嘴角又往下拉了几分,于竺兰目所不能及处,浓如水墨的眉心微聚,“我对你那个亡夫倒也不是很在乎,不过是不晓得阿宣他大名叫什么,多嘴问了一句,连他竟也不知,才放在心里记了一下。阿宣入学以后,总不能再让先生也唤他阿宣,否则他会被人嘲笑,你明白么?”
竺兰怔了一怔。魏大公子说得这一点很有道理,她从前竟未想过,茫然地跟在魏赦身后,于他停步时,险些便照着魏赦那宽厚的背脊撞了上去,撞得一头乌青,竺兰猛然回身,自失地道:“我……我没什么学问,所以一直都不敢给阿宣取名字……我原是打算,他上了书塾,先生有学问,到时求先生赐名的……”
这样么。魏赦心中思量,自己却恰好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啧啧,想起来自己竟都不带脸红的。
不对,这不过是竺氏的事,他思量什么,送她儿子入学已超越人之常情,难道他还能把她的后半生都包办了不成?
魏赦负手慢慢地发出了道啧声,搁在竺兰听起来,却以为他必是在嘲讽自己,于是心头更是发虚了,步入白鹭书院大门,只见御赐匾额“桃李天下”高悬,两侧一副青笔大墨所题楹联,对仗工整,写道:
天地为炉,陶钧之大;
国家造士,车服以庸。
不必叩门,魏赦少年时在白鹭书院名声极响,见他来,门房立马便要去通报严山长和钟老,魏赦拂袖道不必,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小孩儿,省了诸多繁琐事宜,看看便走。
魏赦这厮,从前在白鹭书院是出了名的无赖混账,又可说是混世魔王,教白鹭书院二十名名宿耆老合着伙儿来责备上三天三夜,吐沫星子说干了也说不完,书院院规三百条,他犯两百条,但有魏赦所往之处,无不风声鹤唳,避之不及。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里的学子大多已不再认识他,但曾以一己之力,险些让白鹭书院百年清誉败灭之人,还是令他想起来仍欲一探究竟的传奇。
已是晌午,魏赦独自立在院中碧湖畔一旁喂鱼,身后,钟老命其门下弟子牵了阿宣过来,母子二人聚在小亭子里说话,竺兰似是把一盒糕饼拿了出来,见了母亲以后一直哭个不停的阿宣才算止住,狼吞虎咽起来。
竺氏拍着他的背,小声道:“阿宣慢点儿吃,等会儿留一些分给同窗。”
阿宣停了这话,小手却一抖,精致的糕点“啪”地掉下来摔成了碎末,他嗷嗷两声扑到了竺兰怀中:“娘亲!阿宣不想留!娘亲把阿宣带回去!阿宣再也不想念书了……”
竺兰既吃惊又心疼,怎么也没想到阿宣竟如此抗拒入学,诚然当初狠了心将他送到书院宿读,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自己,如此两相便宜,阿宣将来求学有道,只要过了乡试,她都不求了。
微微抬眸,邻湖的魏赦立在远处投饵食,不曾回头,而周遭,亭下不少过往的学子先生,纷纷因为阿宣响亮的哭声而侧目,甚至掩面叹息,诸人的反应令竺兰羞愧不已,她伸臂圈住儿子的小胳膊,微微板起了脸:“你为什么不想读书?”
阿宣为娘亲难得严厉的面容震慑住,又想到了什么,怕得眼眶儿红红的,想说也不敢。
竺兰心疼得甚至想跟着阿宣抹眼泪了,儿子还太小,如此小便离开娘亲,她晓得他会吃很多的苦头,但凡事总要有第一遭,过了这个坎儿了,以后不论做什么都会更顺遂如意。何况他的宿读也不需要一次与她分别太久,竺兰自顾尚且不暇,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
母子两人在亭中絮絮地说着话,魏赦耳力好,听出竺氏在严慈并济地安慰着阿宣什么,好话说尽,又说歹话。
这里来来往往的师生,大多都在注目着他们母子。
魏赦撒手放了一把饵食入湖。这湖的水是从寒山的冷涧之中引下来的,水流泓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已是暗潮汹涌,鱼肚浮于表,待一把饵食投落,立马引来了无数小鱼争食、大鱼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