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惊鸿一面,也算是一直记在心上,大表哥生得面如冠玉,杳若烟树,其美名她在宿州亦有耳闻,再被孟氏一顿夸得天花乱坠,她更是不由地心脏砰砰地跳动。
原先说大表哥或在慈安堂给老太太问安,云依斐一路紧张不已,岂知去了慈安堂谒见魏老太君,却没见魏赦人,云依斐既失落,又有小小的余庆,和无法言说的忐忑。表姑母又要带她前临江仙,这回可真是要撞上了,她的心里便像是踹了一直小鹿般撒蹄子跑了起来,搅得她一阵耳热。
在临江仙,倒确实是见了魏赦。
魏赦见了竺兰回来,便又沐浴更衣了一番,便正靠在书房的罗汉床上读他的《三字经》。
孟氏来问门,眉双与素鸾放了人进去,魏赦蜷着一条腿坐罗汉床上,竟也不下来迎,十分失态,孟氏见怪不怪,见魏赦装得神色专注,便唤了一声。魏赦仿佛才留意有人,阖上了手里书卷,故意展开了给云依斐一瞧,她见到那《三字经》,果然露出一片错愕的神色来。
魏赦微笑,看了眼云依斐。
小姑娘家家的,人生得怯弱不胜,瘦瘦小小的,忽然想到竺兰,她这个年纪时应该已经成婚了并约莫怀上了阿宣,女为母则刚,是生活磋磨而至如此吧,从前,她必也同云依斐这般的小姑娘一样,任性撒娇。不过只是对着那个男人罢了。
魏赦的心头忽然一阵堵郁。
当然知道孟氏带着云依斐入魏家小住,目的为何,他勾了下薄唇:“姨母。表妹远来是客,但私下见我不甚合适,你还是将她领回去的,临江仙院小,收拾不出房间匀给她了。”
云依斐的脸色变了变,但极细微,很快,便又忍了回来,只望着魏赦,露出些许委屈的味道。
孟氏僵了僵,又凑近几步,笑道:“你云家的表妹,从前你外祖母也是很喜爱的,眼下老太太要过寿,她有这份孝心,大老远从宿州过来贺寿实属难得。依斐到底与赦儿是表亲,我问过了,她倒是很想与赦儿生出交情来的,都是兄弟姊妹,何须算成外人呢不是。”
魏赦一笑:“那倒也是。”
魏赦扔下书卷。
湛蓝封皮的书卷摊开了发出一道绵密细长的哗啦声,便随着一道弧线静静地落入火钵里,火苗刷刷地便将书本舔了,云依斐再是不明事故,也懂得魏赦对她的到来应该并不欢喜,她一愣间,魏赦竟已赤足点地,便朝她们仪容不整地走了过来。魏赦停在了云依斐跟前。
他拿眼打量着这个小姑娘,人倒是不错,娇娇柔柔的,似朵枝头桃花,品味虽俗了一些但不至于太妖艳,比过宜然去,就是……不及竺兰。
他忽笑了一下,神色转变,头也没回地对孟氏道:“我见表妹,如逢故人,哪里会不喜欢呢,姨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
若这是面对老太太,老太太能气地抄起家伙便打在他背上,轻薄至此,宛如登徒孽障。但这是孟氏,孟氏一向是没规没距的,又一门心思欲撮合魏赦与云依斐,岂会不应?于是欢喜地道:“我便在屋外等片刻,你们慢聊。”
孟氏说完便走了出去,临去时还要掩门,云依斐吓了一跳,忙目光递了过去,孟氏如梦初醒,自己也为自己的心急吃惊,这才没拉房门,只好作罢了。
人走了,云依斐紧张得手心冒汗。
魏赦微微折腰,一张俊面顿时离得近了些,还没怎么,云依斐却如受了惊吓的小鹿,嘴里张张惶惶地唤了一声“大表哥”,便往后退去,魏赦见她狼狈逃窜的模样直想笑,并未阻拦,只停在原地,轻声道:“依斐,想嫁给大表哥吗,你不怕我?”
原先是不怕的,尽管有那样的传闻,但魏赦便始终是记忆里的温润如玉的大表哥。
可是现下,望着这张似笑非笑的,却完全猜不透他心底所思的俊面,云依斐怕得发抖。她不敢靠近他,人似条蚯蚓般靠着那面博古架蠕动,往外边退去,只是又怕痕迹太露,退了几步,见魏赦不过来,才稍稍安了心,只是嗓音仍然是发抖的:“大表哥,你莫过来了……”
魏赦却没听,他走了过来,云依斐慌乱无比,要逃,却被他一臂抵在博古架上,堵住了她的退路。云依斐又害怕又愤怒,咬住了嘴唇,最初那点儿欢喜和羞赧荡然无存。
魏赦偏头,沉默地打量了她半晌。
他温柔地笑道:“表妹,你的表姑母将你弄来我这里,是为了教你取悦我,好让我娶你做我的妻子。”
“你……”
“实不相瞒,”魏赦没再动手动脚,但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大表哥见了你一面,心头也是欢喜的,如果姨母真有这个心思,我以为未为不可,大表哥这就娶了你。”
这本是方才让云依斐一心盼望的事,可是这时在魏赦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却没那么开心了。
云家虽不是食邑千户万户的世家,却也是宿州正经人家,她是家世清白的好女子,最不喜欢有人言语轻薄,更恨轻浮浪子,魏赦种种举止,都犯了她的界限。他如今靠得这般近,更是让云依斐浑身不适,细腻的皮肤上都冒出了粒粒鸡皮疙瘩。
原来、原来传闻未必是假,大表哥他……当真是个轻浮之人。云依斐气苦无比,咬牙暗恨,表姑母竟害她入了狼窝!
她打定主意,要是魏赦再靠近,她便用上云家祖传的防狼术攻击他,再喊人,从这里逃脱,以后再不来了。
魏赦继续观摩着她的脸色,她的一张白腻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渐渐染上怒意,他的唇动了一下,道:“不过大表哥要请你见谅。因为婚后,我会纳很多美人为妾,对了,我在外边有几个私生子,也要盼你接纳。这些话大表哥对别的女子还真是说不出口,但是,你是我的表妹,咱们同气连枝的,表妹知诗书,善解人意,定能体会大表哥的苦衷是不是?那真是太好了,大表哥这就去同祖母说,请她派人去宿州下聘。”
魏赦说着,便退了,转身欲出门。
“慢着!”
身后云依斐突然大声唤住他。
魏赦回眸。
云依斐气得胸脯急急地起伏,眼眸泛出了点点湿润,她怒意凛然地紧捏双拳,瞪着魏赦,咬牙道:“谁要嫁你!魏赦你混蛋!”
她捂住了脸,拔腿冲了过来,将堵在门边的魏赦一把推开,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吧,依斐与魏狗子无缘,也不会成为第三者。狗子和兰儿之间只有一个第三者,那就是宣卿。ps:狗子今天真的很过分,小姑娘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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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孟氏在屋外等着, 要听什么, 身后眉双等人虎视眈眈, 正房太太有正房太太的仪容气魄,她只好忍耐不去偷听,没想到等了不多久, 想必两人话都没谈几句, 孟氏听见一串急促奔窜的脚步声, 愣了一愣, 便见云依斐已从魏赦的书房里出来, 夺路而逃,无论孟氏如何唤她,云依斐都没回头。
她惊诧不安,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被云依斐撞开的一扇折角雕花檀门,里屋里寂静悄然,毫无声息, 也没打起来的迹象。
魏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内,看了一眼被火苗舔舐殆尽,只剩淡淡被风勾走的飞灰的书卷, 略略出神。
脸上早没了贱兮兮的笑容和温柔,变得无比沉凝。
但很快,孟氏又提步迈入,言笑晏晏地凑了过来:“方才依斐跑出去了,想是受了什么委屈?赦儿你真是, 同你表妹计较些什么,准是你说了什么重话,女孩子哪里是听得了重话的。”
魏赦微笑:“姨母想岔了,我只恨,那个蠢笨如豸的不开眼的,暗中散播谣言,污蔑我与竺氏,累了我的姻缘!”
孟氏听他骂蠢笨,心往高处跳了跳,像下了锅溅起一地油星子,还有点灼痛,她愣了半晌,勉强支起一朵笑容:“怎么了?”
“原本我与云家表妹也算合得来,她家世清白,名声亦佳,我是喜爱的,不过她一听那些流言,再看我,免不了带了几分轻视,我方才又提了几句,说欢喜了别家的姑娘要纳妾的话,就把她彻底吓走了。像是,在谣言里,我的私生子都有几个了吧。”
魏赦托起了下巴,无奈道:“姨母说那坏胚子,搬起石头砸脚也不晓得疼不疼。”
孟氏咬住了嘴唇,半晌不动,又见魏赦一副惺惺作态,火气直蹿三丈,偏生哑巴吃黄连发作不得!她定定神,笑道:“哪的话,依斐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了些而已,市井之言岂可尽信,我这便去劝她回来。赦儿你有这个心就是最好了,姨母哪能不成全你?”
孟氏转身欲走。
魏赦忽然唤住了她,孟氏回头,魏赦单臂撑在桌案之上,似笑非笑:“赦儿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竺氏那小孩儿,当真与我生得很像?为什么那谣言竟越传越像是真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氏总还觉着魏赦这是在讥讽自己作茧自缚,但她可半分不后悔,要不是她机智,玄陵王回了好消息,他岂非成了郡马爷。听魏赦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孟氏窝火,看了一眼魏赦面容,又想起竺氏之子,那与之酷肖的眉眼,虽未答,心头却终忍不了咆哮:像不像你不会照照镜子么,不是瞎子也该看出来像了!
孟氏气得不轻,甩袖便走,半点没全体面。
人终于都走了,魏赦仰靠在罗汉床案边,脸色有些古怪。
都说很像,连高昶也不止一次地提过,到底有多像呢?
书房博古架后头正有一面落地镜,等身高,用玻璃打磨得光滑可鉴,原是用作石台,后来魏赦见它可鉴物,命人搬到了书房,用斫玉刀一点一点打磨平整。魏赦赤足下榻走到了玻璃镜跟前,微微靠近,一张俊面在玻璃镜上清晰地映出,长眉如墨,双眸温柔而隽秀,神光奕奕开阖有度,又想那个豆丁大小的便宜儿子,瞑目思忖了片刻。
是真的有点像。
不过,这却让魏赦心里头有点不舒坦。
像也不是像他,终归是随了他的死鬼爹。只不过他那个死鬼爹得了上天的眷顾,生了一副好相貌罢了。魏赦有点吃味了,遂别过脸,不再看镜面。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下,又沉沉地,照着玻璃镜冷哼了一声。
……
在云依斐的心中,魏家大表哥一如多年前惊鸿照影而来般风姿高彻,质若春松,又有邺水朱华之才,这些年来,她心内实在仰慕。不知不觉,魏赦于她心底,便像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一个值得信赖仰慕的大哥哥,起初听闻孟氏所言,她是有过心动的。
从前魏赦对他们这些妹妹亦都算是照拂,从无不规矩处。因此哪怕听了一些传闻,云依斐也以为这些未必可信,直到、直到他今天单独将她留下,她本以为不妥,他又、又做了那些举动,将她逼到一角动弹不得,说了那些无耻下流的话……云依斐倔强至厮,眼角包了两包泪水,却迟迟不肯落下。
晃然抬头,却见已误入繁华花深处,不知行踪了。
小径蜿蜿蜒蜒,不知没入何处,前方有一片蓊蓊郁郁的野山楂树,她怕人瞧见,飞快用衣袖抹了眼泪,转身循着来时路走了回去。
但来时的路很快也记不得了,魏府家大,醉花阴又是花繁叶茂,容易阻路,云依斐彻底丢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好等在路边,等人过来解救。
迷路的窘迫让她很快忘了魏赦今日的种种轻浮,她靠在一池子碧绿如翡翠的潭水边,静静等候着来人,聆听着动静。
潭水边百草丰茂,云依斐席地而坐,忽闻身侧响动窸窸窣窣,她微微吃惊,凝睛看去,只见草丛里很快窜出来了一只通体雪白如玉的兔子!白兔双耳细长,眼睛通红,姿态既憨重又活泼,显然也发现了云依斐,便受了惊,往外头逃窜而去。
云依斐怔怔地,再也想不起魏赦那个混蛋了,起身去追。
没想到那白兔竟跑出了这片草丛,云依斐怕惊动了它,猫腰一路尾随,伺机便要扑上去将它一举拿下。
白兔蹦蹦跳跳的出了拱门,云依斐也追出了拱门,两边不看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兔子,没想到很快,那兔子便停了下来,云依斐心头一跳,立马上手要捉,视线里,却忽然多了一双漆黑长靴,云依斐怔了一下,翘首,抬眸,面前立着一个少年。他弯腰,双掌一把托起了兔子的翘臀,将白兔抱入了怀中。
原来这兔子有主了。云依斐失落了一瞬,也慢慢地立直身子看去。
面前的少年不过长她几岁的模样,清秀挺拔,面容白皙,单看眼睛,瞧着必是风流多情的男子,但衣着整严,举止和雅,又不像是那般的轻薄浪子,他怀里温柔地抱着雪兔,看了眼兀自窘然的云依斐,微笑:“我是魏修吾。想必你就是大太太带回家的云家表妹。”
云依斐点了点头,差点夺人所好,羞于启齿,只低低地问了声“表哥安好”。
魏修吾点头,低眸看了眼怀里的兔子,想她方才追兔子的身姿,便如这只雪兔般一蹦一跳的实在憨厚可爱,又见她此刻眼眶儿仍是红红的,便像是受了谁的欺负一般,心头很是不忍,将兔子叉起,递到她面前:“初次见面,也是唐突,既然云表妹喜欢,那么这只兔子便送给你。”
云依斐惊讶,只见少年面色认真,举着小兔子纹丝不动,忍不住看向他掌中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小兔,它正揪着脑袋,似发懵般地盯着自己,也喜欢得不行,赧然地道了声好,从魏修吾掌中接过了雪兔,将温驯可爱的兔子抱在了怀里。
魏修吾察言观色,大约知道了她的困窘,道:“醉花阴布局结构最是复杂,便是府上来了一两个月的下人,也时有走错,我带你出去。”
她本是大太太带来的人,名目是为老太君贺寿的,二房其实也没必要来,若来也不至于一个人,魏修吾一想,便猜她这是迷了路。
少年如此体贴心意,云依斐沉入湖底的心骤然被什么暖了一暖,已再想不起魏赦的可恶之处,脸庞绯红,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二表哥。”
魏修吾侧眸看了一眼少女,她垂目乖巧娴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兔子,玉指纤纤,慢慢梳理着兔儿背后珍珠般洁白的绒毛,不知怎的,心头亦是微微动了一下。
魏家已很久没有客来了,前不久回了一趟舅舅家,他母亲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欲将他的亲表妹与他做媒,魏修吾着实吓了一跳。他私下里一口回绝,说大哥尚未娶妻,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便让母亲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