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你找到了?”萧梵屹抿了口茶。
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冰肌玉骨的手摊开一卷竹简, 专心研读了起来。
蜚蜚愣了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倒是阿柔,抬眸瞧了萧梵屹一眼,却发现他只是垂眸,看着桌案上的竹简,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可顾瑾城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姐妹俩觉得这个问题并不简单。
“你早就知道?”顾瑾城不再用那虚伪的称呼来与他说话,看向他的表情,充满了防备和危险。
萧梵屹抬眸与他对视一眼,笑了笑。
他笑的时候,露出来的半边脸有一个小小的酒坑,浑身的香火气似是活了,给人一种慈悲为怀的感觉。
让人本能地对他产生与遗世独立的外表毫不相干的好感和信任。
“我和母妃是十年前来的太常寺,那个时候,之后没多久,萧惊尘便入主东宫。”萧梵屹说道,“你说我知不知道?”
顾瑾城的眼睛眯了起来。
“说来也巧。”萧梵屹放下书卷,让人传膳,“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老和尚,说我有佛缘,今上才为我取了梵字,没成想,竟一语成谶。”
他说话跟打哑谜似的,蜚蜚听不太懂,但想也知道,里面一定有其他的含义。
尤其在他问过顾瑾城那个问题以后。
“一切有为法,皆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柔似乎是想劝他。
但话都说出来了,才想到他是个皇子,自己这样,已然僭越了。
萧梵屹偏头朝她看过去,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才说道:“我自是信佛的,所以,也信因果报应。”
笑了笑,他望着顾瑾城:“不知,顾公子怎么看?”
“我信我自己。”黑衣少年桀骜地说,“想要,就要自己去拿,干等着,佛可不会把它送到手里。”
萧梵屹深邃的目光望着他,别有深意地说:“佛不会,你会。”
顾瑾城面色一凛,与他对视。
他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根本不在乎他的审视和防备一般。
恰逢此时,宫女捧着膳食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因几人分开坐在四张矮桌上,晚膳自然也有四份。
蜚蜚原本以为,萧梵屹毕竟是皇子,举手投足大有世外高人的派头,太常寺的晚膳,一定很好吃!
没想到,不仅菜色和味道都不怎么样,而且,一桌子全是素,连个搭配都不讲究。
“你、现在算是……俗家弟子?”顾瑾城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堂堂一个皇子,住禅房、念经拜佛还吃素,除了已经皈依佛门,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萧梵屹却说:“并非。”
“那怎么,席间都不见荤腥?”顾瑾城问。
“哦。那是因为——寺里太穷了,吃不起肉。”萧梵屹夹起一朵饱满肥;、厚的香菇,说道,“这菇,还是我从书上学了方法,教人发的。”
三人:“!!!”
见他们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萧梵屹心情很好:“后院原本有一大块空地,早就被人垦出来种菜了。”
说完。还感慨一句:“好在寺里人不多,三分地就够吃许久的。”
“那为什么不顺遍养些家畜?”顾瑾城真诚地发问。
“佛门清净之地,”萧梵屹说道,“不宜杀生。”
三人:“……”
他们两个无比正经地讨论种地和养殖,蜚蜚隐约觉得,方才从萧梵屹身上感受到的仙气儿,此时,正在袅袅升起,并与半空中聚集,最后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捶了她一顿!
“寺里不好见血,可以抬到外面杀啊。”顾瑾城说,“旁边不是有一个小树林吗?”
萧梵屹瞧了他一眼,又一次笑了。
若是寻常人听了这话,早就战战兢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胆子倒不小。
“方才问你的事情,你还没有说。”萧梵屹放下筷子,望着他,“纳兰夫人当年的真相,你找到了吗?”
-
蜚蜚一惊,也吃不下去了。
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
阿柔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安慰着她,让她不要怕。
蜚蜚原本不怕,可见他们剑拔弩张的气氛,难免紧张。
“找到了。”顾瑾城与他对视,“不然,也不会回京,自然也到不了你这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片树林,应该是你的地盘儿。”
萧梵屹但笑不语。
顾瑾城又问:“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那些人是你派的?”
蜚蜚:“???”
不能罢?!如果真是他,小姑娘就要开始怀疑人生了。
“我只是一个穷守陵的。”萧梵屹说,“能听到些风声是不假,但绝不会那样肆无忌惮,也不会那么蠢。”
“今日之事,我自会找今上讨个公道。”顾瑾城毅然地说。
“那……沬州的事呢?”
萧梵屹步步为营,同时,点到为止,似乎,在等着他咬钩。
蜚蜚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一脸的茫然。
但仔细品品,他们似乎在说:曾经因为纳兰夫人的死,而牵连了萧梵屹和他母妃,所以,两人才被关在这里守陵的。
那么,萧梵屹这样逼问顾瑾城,是想和他联手,好让他借着纳兰夫人之死的真相,来帮自己洗刷冤屈?
可是,这种事情,主动权从来都不在案子上,而在今上自己的手里。
——只有当他想要罚人的时候,那些人才有罪。
若他不想罚,天大的罪过也可以豁免。
而萧梵屹母子都已经被罚在这儿十多年了,今上会那么轻易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让他们回去,不就相当于,向全天下宣告,当年今上判错了,以至于让自己的亲儿子在一间破寺庙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吗?
而且,即便今上迫于无奈,真的这样做了,萧梵屹就能得到他该得到的吗?
“沬州的情况,比较复杂。”顾瑾城说道,“需从长计议。”
萧梵屹道:“的确需要从长计议——若你要的只是交代,很显然,今上目前无法给你这样的交代。若要的更多,自然更加难以达成。所以,我能理解。”
“少装神弄鬼,你怎么知道他给不了?”顾瑾城呛了他一句。
这个萧梵屹邪性的很,明明一步都没有出过太常寺,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
寺庙里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就算有心打听,也要把人累死!
而且,他们还没有到京都,消息就已经传到他这里了,恐怕比宫里那位知道得还要快。
有此手段,根本就不需要利用他们。
所以,顾瑾城猜想,他是想帮忙——前提是,给他足够多的好处!
这个家伙,不光长得像狐狸精变的,心窍也狡猾的很。
“纳兰公致仕后,纳兰一派死的死、退的退,唯独你父顾尚书与纳兰皇后相安无事,”萧梵屹问道,“其中因果,你可知晓?”
寥寥几句,直击要害。
他故意将话说的直白而尖锐,犹如在顾瑾城心上扎了一刀。
“壮士断腕罢了。”顾瑾城说,“我阿娘也好,祖父也好,都是他们粉饰太平的工具。但今上让我彻查此事,不就是想借题发挥,秋后算账吗?”
只不过,是这秋,多了几个而已。
此话一出,蜚蜚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地回握住姐姐的手。
——她们听到了这么重要的对话,不会被灭口罢?!
萧梵屹冷淡地掀了掀嘴角。
左脸戴着半片金色面具,上面漂亮的浮雕和冰冷的表情,与那颠倒众生的笑容两相对比出令人惊艳的嘲讽神态。
“你就没有想过,十年的时间,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你的茬?”萧梵屹说道,“——他的确是为了秋后算账,但他并不想借题发挥。”
蜚蜚还是不太明白,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看向顾瑾城。
他许久没有说话。
阿柔却道:“要么,是他快不行了,有了更好的人选,所以急着叫萧惊尘让位。要么,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他必须做点什么,敲山震虎。”
“聪明。”萧梵屹说道,“可你们看看,他像是不行了的样子吗?”
所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萧梵屹没有第一时间明说,而是慢条斯理地抿茶,看着顾瑾城。
顾瑾城说道:“与蛊雕军回京述职一事有关?”
萧梵屹点了点头。
气氛瞬间凝结了似的,顾瑾城死死握住拳,没忍住,压抑地捶了下桌案。
“但是,他给不了你的交代,我能给。”萧梵屹放下茶杯,冰肌玉骨的手执起竹简旁的佛珠,气定神闲地念起经来。
“——就好比,佛给不了我自由,而你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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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是靠紫檀佛珠发家的。
所以,蜚蜚打眼一瞧,就知道,他手上这串佛珠价值连城。
不仅料好,而雕工极其讲究——每一颗佛珠都是镂空的,刻的是什么,离得远,自然看不清楚,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经文。
市面上,这种佛珠能卖出天价。
什么吃不起肉?大忽悠!
“你怎么给?”顾瑾城瞭他一眼,“别忘了,你现在连那片林子都出不去。”
萧梵屹也不动怒,清瘦的拇指一颗一颗拨着佛珠。
“林间刺杀一事,与纳兰夫人之死,完全可以是一件事。”萧梵屹说,“主要就看你想要什么样的交代了。”
他如此直白,倒让顾瑾城心惊。
“那,你要告诉我,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会让今上如此明目张胆地维护他们。”顾瑾城不太相信他,“难道,他真的放心萧惊尘?”
今上信得过萧惊尘,可萧惊尘信不过他。
不然,也不会成天尽琢磨着,如何壮大势力,站稳脚跟。
萧梵屹也不瞒他,直说道:“我庆云与东胡战争旷日持久,而近年来,我军连连大胜,东胡自知不敌,即日便会派出使臣,来朝商定和谈事宜。”
“为表诚意,他们打算将黎云郡主嫁给庆云皇室。”萧梵屹道,“先和亲,再和谈。”
这么大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
“三位怎的如此惊讶?”萧梵屹理所当然地说,“两国交战,我安插一两个暗探过去,不是很正常的吗?”
也是。
蜚蜚心想,九皇子倒是看得起他们,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跟他们说。
就不怕把他们吓着?
“太子是不可能娶敌国郡主的,废太子也不行。”萧梵屹说道,“这么重要的关口,你觉得,今上会动国母和继承人?”
顾瑾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有些难看。
“这把火,最终能烧到谁身上,就看谁有那个运气,娶到敌国公主了。”萧梵屹玩笑似的口吻,“起码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今上还是挺放心这个折了翅的儿子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拨弄佛珠的手一直没有停。
硬木撞击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蜚蜚抬头,悄悄打量萧梵屹。
觉得他的语气,简直冷静到了叫人害怕的程度——明明是在谈论国;、事,却好像说家长里短那样轻松。
不过,严格来说,这也的确算是他的家事。
“那依你的意思,”顾瑾城问道,“怎么做,才能叫今上改变主意?”
萧梵屹既然都说了,就一定有办法。
“简单。”萧梵屹转佛珠的手顿了顿,笑出一个小小的酒坑,“敌国公主,你来娶。”
作者有话要说: 敢娶,腿给你打断。,,
第87章
今上原本有十三个皇子, 但如今,只剩下二皇子、九皇子、十皇子和太子。
太子跟九皇子同年,但不参与皇子的排行。
二皇子幼时得了怪病, 如今,身体不好。十皇子今年才九岁。
是以,东胡想将黎云郡主嫁入庆云国皇室,只能在二皇子和九皇子中间选。
二皇子身体不适合娶妻,东胡皇室恐怕也不会同意将郡主嫁给一个病秧子。
那不是等于让她过来守活寡吗?
至于九皇子, 目前仍是戴罪之身, 并且久居太常寺。对方是东胡郡主,若真成了, 总不能让他们拿太常寺当婚房。
所以,今上命顾瑾城到沬州彻查纳兰夫人之死, 表面上是要给他翻案,实际上,还是想为九皇子开脱。
换句话说, 是为了维护此次和谈, 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
——把人心踩在地上, 把人玩弄于股掌——这就是帝王。
“二皇兄那儿,为了让人方便照顾,已有侧妃。”萧梵屹盯着顾瑾城的眼睛, “而我身份特殊,你若想在此时找今上要个交代,我就不能娶黎云郡主。”
顾瑾城自然明白。
可是, 让他娶?简直做梦!
“对方说的是庆云国皇室,我区区一个尚书之子,自然配不上郡主。”顾瑾城说道。
萧梵屹又笑:“顾元帅在东胡的威望,还要我来告诉你?”
“你是顾元帅唯一的孙子,你若有意,我相信,东胡求之不得。”说着,萧梵屹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蜚蜚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