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前的几缕头发黏在了脸上,盛鸣瑶想用手拨开, 却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带上了一幅银白色的手镯。
盛鸣瑶茫然了几秒,蓦地想起这是玄宁之前给她带上的。
说是“手镯”,实则和手铐的用途差不多, 盛鸣瑶发现, 只要她试图甩个法诀, 银白色的镯子就会瞬间收紧, 吸取她所有的灵力。
……所以之前自己干了什么?
盛鸣瑶双眸流露出了几分迷惘,开始回忆起了之前的画面。
先是被玄宁从惩戒堂中放了出来,又被带回了洞府。
接着被芷兰真人告知, 去除魔气需要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需间隔至少五天,且若是十天之内无法恢复清明, 便再也难得。
这过程十分磨人,尤其是第二阶段的“引魔”时,盛鸣瑶身上的魔气总有反复,然后——
“清醒了?”
就在盛鸣瑶开始拼命回想自己还做了什么时,一道清冽的嗓音从间隔着水幕的地方传来。
盛鸣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身素白的玄宁不知何时立于水幕之前。
不知为何,玄宁总是整洁如新的法衣意外有几分褶皱散乱,可他的神情未变仍是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疏离高傲,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衣衫的小小变化。
比起以往眸子里总是覆盖着霜雪似的冷漠,如今玄宁落在盛鸣瑶身上的目光,倒是显出了几分寡淡的柔和。
这几日,偶尔盛鸣瑶清醒时能看见他,偶尔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不过但凡盛鸣瑶清醒后,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内,玄宁总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坐在角落里的盛鸣瑶被玄宁这般目光看得心中极为不自在,她试图借力于一旁幸免于难的木桌直起身,脚下一软又跌落在了地上。
盛鸣瑶无法,只得无奈道:“回师尊的话,弟子——”
“你如今灵力被封,体内魔气尚未完全驱除,自然会觉得乏力。”
玄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盛鸣瑶的面前,他微微俯身,看似随意地伸手在虚空中拂去。
也不知玄宁是用了什么法诀,盛鸣瑶只觉得自己周身一暖,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原本因为魔化发狂而凌乱的衣衫此时已经整洁如新,周遭甚至还浮动着淡淡梅香。
“起来。”
——原来法诀还可以这么用?
盛鸣瑶心中散漫地想到,正打算再次尝试借力起身,就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瑕疵的皮肤微微泛着冷意,乍一看,就像是块寒玉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打算亲手拉她起来?
盛鸣瑶的表情活像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块灵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玄宁突如其来的示好。
关爱来的太突然,没有适应的盛鸣瑶有点怕。
玄宁见盛鸣瑶半晌也无回应,倒没生气,从容地将手收回,背在身后,淡淡道:“还剩最后一次入药,撑过这次,你体内的魔气便可稳定了。”
语气中带着一股连玄宁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欢欣。
就连玄宁也未曾料到,解决盛鸣瑶身上的魔气一事会如此顺利。
按照丁芷兰翻遍卷宗古籍定下的方案,如果要彻底除去体内魔气,需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步是探魔,探测魔气主要存在于体内的那些地方。
不出所料,盛鸣瑶身上的魔气强大无比,已经没入经脉。
第二步是引魔,将魔气引出脆弱的心脉之外,避免第三步除魔时,造成难以逆转的损伤。
这一阶段是最为痛苦的时候,无数修仙者都折在了这一步,万幸盛鸣瑶挺了过来。
纵然这几日时有反复,可根据丁芷兰的说法,这很正常,只要盛鸣瑶能在五日之内恢复清醒,就已经算是引魔成功。
第三步才是最后的除魔。
听起来十分容易,然而很多人往往连第一阶段探魔都撑不过。
很多入魔者,在医者刚用了“神眠探”后,便神思混沌,被魔气刺激,心性大变,六亲不认。
这样的人,若是连着十日之内都恢复不过来,那就是彻底入了魔,药石罔顾。
然而区区练气后期修为的盛鸣瑶,解决了“探魔”、“引魔”两个部分,只用了十五天。
更为幸运的是,盛鸣瑶的魔气虽时常反复,但一日之内,总有神智清醒的时候,对于练气期的弟子来说,这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了。
“我已将慈心净铃取来,此物与你大有益处。”
玄宁的目光在触及盛鸣瑶手臂的伤痕时,语气停顿,又转开了视线,背过身道:“你先去慈心净铃之下坐着,若是可入定最好,入定不成,也不必勉强。”
不得不说,之前盛鸣瑶除魔气之顺,实在令玄宁大感欣慰,连带着对常云的脸色都好上了几分。
宗门之中虽在开始有些流言,不过常云到底老练,处理的十分得当。
他先是故意与丁芷兰在‘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交流一些医术之道,又惩罚了几个偷听的弟子,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变成了‘游隼暗恨某弟子,偷偷克扣她的药材以至于弟子练功出了岔子,险酿成大祸’。
加上玄宁这段时日愈加的深居简出,更像是为了弟子的修行而苦恼,阴差阳错,到让不少人对玄宁改观。
——玄宁真人虽看似冷淡凉薄,可到底也是很关心爱护弟子的嘛!
就这样,一来二去间,如今已是冬日,雪落青崖无声,灵戈山入目处,皆是银装素裹,这样天地间一片素白的模样,瞧着到是与玄宁分外相配。
盛鸣瑶此时已经缓过劲儿来,脑中回忆起了这些日子痛不欲生的遭遇,眼见就要进行到除魔的最后一步,她心中自然也倍感欢欣鼓舞。
怀着这样的心情,盛鸣瑶难得没有与玄宁作对,而是依言起身,撑着墙壁坐到了净铃下,乖巧听话的模样使得玄宁神色分外柔和。
——柔和到把刚进门的丁芷兰吓了一跳,在瞥见玄宁脸色的一刹那,她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丁芷兰稳住心神,先是照常与玄宁打了个招呼,不出意料地发现玄宁的目光在触及她时,又恢复了惯常的漠然。
“难得盛师侄精神不错,到是正好方便我来入药。”
一边取出之前在药宗练好的丹药,丁芷兰美目轻挑,看似随意地在玄宁、盛鸣瑶身上绕了一圈,目光流转间已将两人的神色瞧了个明白。
她强行压抑住心中惊愕,扭头与盛鸣瑶玩笑道,“你这几日恢复的可还好?可有什么不适?”
小姑娘的脸白白净净的,除了眼角仍留有一块颜色浅淡的魔纹外,别的地方都变得光滑如初。
饶是丁芷兰行医多年、见惯生离死别,此时也难免兴奋。
——在自己手上,有个炼气期的弟子要除魔成功了!
哪怕知道这其中盛鸣瑶的心性占据了至关重要的一环,丁芷兰也忍不住洋洋得意。
平日里,在偌大的般若仙府中,医宗居于一隅,不显山不露水,难免被人看不起。
如今这事说出去,不知多给医宗长脸!
丁芷兰心中激动,目光触及玄宁暗含警告的眼神时,犹如冬日里被泼了一盆冰水,熄灭了原本想要炫耀的心,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可惜了。
但凡玄宁还在,此事绝不可能公之于天下。
盛鸣瑶坐在净铃下,感受着天青色的净铃笼罩在自己头上发出的寒光,每当她心神不定时,净铃就会令人心悸的钟声,吓得盛鸣瑶立刻回神。
这种感受久违地让盛鸣瑶想起了现世的高中生活,她记得曾经在数学课上昏昏欲睡之时被老师点名,那种惊恐,与如今的“钟鸣警告”有异曲同工之妙。
“回芷兰真人的话,这几日恢复的还不错。”
盛鸣瑶仔细地梳理了一番记忆,才道:“就是偶有记忆混乱,会时不时想不起之前的事,过了一会儿,那些记忆才慢慢复苏。”
“这样吗?”
这情况虽不多见,可也偶有记录。
丁芷兰摒除杂念,回忆起了之前定下的治疗方案,沉吟片刻,又问道:“从引魔结束后的七日里,你是第几日彻底清醒的?中间又反复了几次?清醒的时日多,还是被魔气操控的时日多?”
问题有点多,仍被魔气缠身的盛鸣瑶被这一大串问题砸得有些懵,一时反应不过来。
坐在净钟底下的盛鸣瑶一不小心撞到了那层那不见的屏障,不自觉地‘嘶’了一声,脑子有些混沌,回答得更加磕磕绊绊:“我大约是第三日清醒,至于中间反复……大概有五次?清醒的时日……”
“第三日正午苏醒,中途反复七次,灵台清明之时比入魔状态多了约两个时辰。”
一道清冽的嗓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盛鸣瑶和丁芷兰默契地住口,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身白衣的玄宁孤零零的站在那儿,漠然的神情比洞府外漫天飘扬的雪花更让人感受到冬日的寒意。
玄宁见两人俱是望着他,淡漠地扫了一眼窗外,似是不经意地开口。
“——包括入定之时。”
不比盛鸣瑶一无所知的淡定,坐在榆玉椅上的丁芷兰此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玄宁真人?!
这是自己那个清冷出尘从不问世事,入门十年后才记住自己叫‘丁芷兰’的师兄?!
一旁的盛鸣瑶望着玄宁略显寂寥的背影,心中同样也是感慨万分。
只不过与丁芷兰被震撼得哑然失声的不同,盛鸣瑶仅仅是感慨,玄宁此人果然是极度厌恶魔、妖两族。
虽然身份差异巨大,可同样是性格中带着几分张扬不羁的人……盛鸣瑶神游天外,莫名有几分期待玄宁与魔尊松溅阴的见面。
也不知道,会是何等有趣的局面。
屋内三人各有心思,最后仍是丁芷兰笑着开口:“若是师侄觉得此时撑得住,那我便动手了。”
盛鸣瑶点点头,随后阖上眼,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丁芷兰随意摆弄。
不过这次的感受,与以往两次有几分不同,同样是一闭眼就陷入了混沌,可这次,盛鸣瑶却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东西。
不再是漫无边际又无可抑制的漆黑,反而是一片光明,盛鸣瑶身处高台之上,她到了屋檐下,伸出手,如梨花般的霜雪顽皮地落在掌心,丝毫不让人觉得寒冷,反倒觉得此景颇有意趣。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在浮白去尽后,人世间的繁华逐渐映入眼帘。
盛鸣瑶站在高台之上,探出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想法刚从心中冒出,一个缠绕着藤蔓花卉的台阶便出现在了她左前方,盛鸣瑶顺着阶梯,从空中蜿蜒而下,人间美景便映入了眼帘。
大街小巷都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得在庆祝什么节日,路边有卖货郎推着货物在叫卖,有垂髫孩童在嬉戏玩闹,也偶有路过新婚夫妇,他们甚至还会笑着与盛鸣瑶打个招呼,亲昵得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这样的场景,令人无比舒适,更无比放松。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海晏清河,天下太平,没有人受苦受难,强者不以强自傲,弱者不假弱而哄闹…多好啊…’
‘去吧…去吧…加入他们…’
这声音温柔中透着诱哄,像极了一个母亲在哄着家里不听话的小女儿,盛鸣瑶被这嗓音蛊惑,一点一点,步入了人群。
……
……
盛鸣瑶犹坠美梦之中,她不知道,外界已经因为她的‘昏迷’陷入了一种焦灼的局面。
——距离丁芷兰那日给她‘除魔’,已经整整过了六日。
“盛鸣瑶至今仍未苏醒。”
前几个阶段,虽然偶有反复,可盛鸣瑶从未曾如此长时间的昏迷。
丁芷兰斜睨了一眼表情淡漠的玄宁,凭借着这么多年的同门之前,倒也能猜测到玄宁如今的心绪翻涌,也只能无奈安抚道:“我这多年,给人除魔的次数寥寥无几,更别提能够撑到第三阶段的人了。”
见玄宁听了她这话后,神色更加冷凝,丁芷兰叹了口气,再次出言宽慰。
“盛师侄如今多日未醒,想必是在与魔气抗衡,师兄也不必太过担忧。”
想了想,丁芷兰终究还是斟酌着,将最坏的可能性说了出来:“说起来,盛师侄体内魔气不知为何,十分凶狠霸道,若是……”
不等丁芷兰将话说完,洞府中被玄宁用灵力笼罩着的慈心净钟忽而又起了嗡鸣,顷刻间,丝丝若蚊蝇之音的碎裂声敏锐地被玄宁捕捉。
在他身旁的丁芷兰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玄宁已然离去,连句告别都未留下,徒留空中忽然纷乱飞扬的雪花证明了之前这里曾存有一位白衣仙人。
丁芷兰眼神闪烁,不怪她多心,实在是玄宁这幅模样不容人不多想。
罢了。
独自站在雪中地丁芷兰望向不远处灵戈山峰的雪景,烦躁地甩开了袖子,同样凌空而起,朝着玄宁的洞府飞去。
——还是先等那盛鸣瑶恢复了清明,再试探一下此事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机会,可以让瑶瑶借机将魔气清理干净,顺便不再受天道规则束缚
玄宁当局者迷……他自己都没意识他现在的情感不太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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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芍药
玄宁迫不及待地进入洞府, 却又停在了水幕之前。
不知为何, 真的到了这一步, 向来心性坚定、从不为外物所动的玄宁忽得涌起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