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娘子,终是难忍“躁动”地站起身来,走至不知是否同样“躁动”的卫珩身边,低身轻语几句,引得卫珩抬首看她一眼,心也像是被勾得“躁动”起来了,二人一同“躁动”地走离了千波榭,不带半个侍女随从,双双“躁动”的身影,“躁动”地越来越远。
认为自己近日较为清闲,故得空来此看戏,纯属无事找乐的宇文泓,将萧观音与卫珩并肩走开的一幕,关注地看在眼里,不远处的萧罗什亦然,只他不是宇文泓这般心思,而是在心中暗暗纳罕,奇怪从前并不会刻意与玉郎表弟单独相处的妹妹,今日为何突然与玉郎表弟亲近起来了……
想了一会儿的萧罗什,眸光扫看过长乐公,心里微微一顿,再看向那并肩远去、男才女貌的二人,脑子里像是有点明白了。
……妹妹从前还是闺中女儿时,不解男女之情,无论他怎么撮合,都对玉郎表弟难生情意,现下,她身不由己地已为人妇,成日面对长乐公这样一个丈夫,再回想从前,回想玉郎表弟是怎样的好郎君,是否会心生悔意……悔意里,又是否会生出些情意……
有点疑心自家妹妹要给长乐公上色的萧罗什,再看向宇文泓本人,见他将碗中蔗浆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也朝妹妹与玉郎表弟离开的方向走去了。
……看戏嘛,要近点才看得着,离远了看不清有何意思!
宇文泓如是“心无旁念”地想着,脚下却越走越近,到最后,已经不是不远不近的看戏距离了,简直快走贴在男女主角的背后了,使得萧观音不得不转过身来,十分直白地告诉他道:“夫君,我想和玉郎表哥单独说会儿话。”
宇文泓不知自己是起了故意使坏的心思,还是其他,朝萧观音眨了眨眼道:“我也想同你说话。”
旁的事萧观音无所谓,可这样的要紧秘事,若被小孩心性的宇文泓听去,又童言无忌地说给旁人听,让这事传扬开来,那就糟糕了,她无奈地望了会儿身前的男子,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放有乌梅丸糖,于是摊开宇文泓的掌心,在他掌心倒了一粒糖,温声哄道:“就一会儿,你在这等一会儿,等你把这颗糖含化吃了,我就回来陪你说话了。”
……真把他当小孩哄吗?!
宇文泓看萧观音在拿一颗糖打发他后,抬脚欲走,又想起什么,折回身对他道:“若有人过来,唤我一声。”
……这是……她自己去和亲亲情郎幽会,还让他这个夫君,帮着望风的意思??
宇文泓饶是算见过大风大浪,也被此刻他娘子这一旷世骇俗之举,给惊住了,目瞪口呆地见她含笑向他说了一句“谢谢”,而后,携她那亲亲玉郎表哥走远了些,然后二人就在墙角一株柳树下,嘀嘀咕咕,咕咕嘀嘀。
……这个萧观音……这个萧观音……
抱着看戏心态来的宇文泓,此刻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他应气吗?自诩孑然一身的他,无亲无妻,萧观音名义上是他娘子,实则与路人无异,有何可气?!他应笑吗?可若笑,怎么感觉不是在笑幽会的戏中男女,而是在笑杵站在这望风、真的像个傻瓜的他自己?!
不知心里到底翻腾着什么滋味的宇文泓,无声地动了动唇,下意识抬手将糖扔入了口中,下一瞬,他即倏地皱眉。
酸!
这厢,宇文泓几要酸倒牙,那厢,墙角青柳之下,萧观音因相见不易,长话短说,直接告诉了玉郎表哥,她那日在宫中画楼所见,并委婉告知表哥,她的顾虑与担心。
一向端静自持的玉郎表哥,在听到她的话后,面颊微微泛红,于片刻似觉尴尬地短暂沉默后,低对她道:“……其实皇后娘娘她,只是在拿我取乐罢了。”
“我这样的身份,怎敢对皇后娘娘有何非分之想?娘娘她,也只是一时兴起,随手抓着我这么个人,拿来打发闲暇时光罢了,等娘娘过些时日兴致消了,这事也就过去了”,卫珩对萧观音道,“平日里,我会尽量避让,若实在避不开,也不会对娘娘有任何越轨之举,表妹放心。”
卫珩幼少之时常去萧府,与萧家的表弟妹,常常相见,可说一同长大,彼此都算熟悉,因此深知表妹观音为人的他,能猜到表妹自知这桩秘事起,定一直为他悬心吊胆,心中感激并含愧,向她一揖礼道:“多谢表妹关心。”
萧观音无需表哥这一揖礼,只是见表哥明白此事厉害,听他说皇后娘娘只是一时兴起,终于能稍稍放下心来,兄妹友爱,卫珩见表妹为他展颜,心内一直惦念着的表妹的事,也浮起在心头。
……若是表妹真嫁得了如意郎君,他定亲口道喜,并送上厚礼,但表妹嫁的是那样一人,他那日,可是在安善坊萧宅门前,亲眼看到这位长乐公,是如何亲迎破门,娶回他的观音表妹的……
……其实,熟悉表妹品性的他,一方面感觉世间难有男子,堪为表妹良配,另一方面,也能隐隐感觉到,表妹似是心离红尘,无意人间情爱,但,这样的表妹,最终却在权势所迫下,嫁给了长乐公这样一位男子,此事听在世人耳中,是茶余饭后的笑谈,可落在至亲之人的心上,便似一柄冷锐的尖刀……
与婚后的表妹,第一次相见的卫珩,实在贺不出新婚之喜,他侧首朝远处的长乐公看去,见他也在朝这儿看,含着口中的糖咕哝两下,又转过头去。
卫珩暗想长乐公似跟表妹跟得厉害,不仅从雍王府跟到了游仙苑,方才都跟贴地那么近了,像是一步也离不得似的,问萧观音道:“长乐公他,平日很黏表妹吗?”
萧观音轻笑着摇头,“也没有,只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事情既已说毕,他们二人,便往回走,虽酸但吃的宇文泓,边皱着眉将最后一丝乌梅糖汁咽下,边抬眸看去,见同她那表哥走回来的萧观音,看着神情放松了许多,想是经此一会,心里甜丝丝的。
萧观音岂知她这夫君心中有何“奇思妙想”,只是走至他身边,看他腮帮子微微鼓着,以为他还没有含化那糖,笑问他道:“糖好吃吗?”
宇文泓面无表情道:“甜死人了。”
第38章 身体
……乌梅丸糖是酸酸甜甜的, 怎会“甜死人”呢?
萧观音怔想一瞬,又想许是宇文泓较能吃酸, 故觉不出梅酸, 只食得到糖甜, 她想他平日蘸着醋一口一个饺耳、毫不畏酸的模样, 不再多问,只就着他之前的话, 含笑问他道:“方才是要同我说什么呢?”
“忘了”,甜死了的宇文泓,嗓音了无生气, “没话讲了。”
他说着就背着手往千波榭回走,也不等人, 萧观音只当小孩子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不多想也不介怀,笑看玉郎表哥一眼,一同跟上。
如此三人一前两后地回到千波榭时, 见榭内气氛与他们走前, 大不相同,萧罗什、萧妙莲、萧迦叶俱围着裴明姝, 如众星拱月, 面上皆盈满笑意,而凭几倚坐正中的“明月”裴明姝,面上带笑含羞,双颊红浸浸的, 似羞到不行,又似染满了喜意。
“姐姐!姐姐!!”
萧观音正怔茫时,见妹妹妙莲一见她回来,即迫不及待地冲近前来,紧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就要做姑姑了!”
妹妹妙莲笑得双眸晶晶亮的,开心得像是能原地蹦起来了,“我也要做姑姑了!!”
原来在他们三人离开这段时间,榭内的裴明姝,忽然捂胸欲呕,萧罗什等自然是以为她病了的缘故,急忙要找大夫,却被裴明姝拦住,道是不必。
萧罗什虽然日常会和妻子时有拌嘴,但其实感情甚笃,见妻子十分难受的模样,怎肯“不必”,仍是执意要命侍从去寻大夫时,见妻子再次拦住,且一向性子明爽的她,双颊浮起两道飞红,咬唇片刻后,含羞轻道:“不是病,是有了。”
原是裴明姝七八日前,即已感到身体不适,在命大夫把脉、得知喜讯后,她一方面自是喜不自禁,但另一方面,心底,却又隐隐感到有些害怕。
婚后数年始终未有身孕的她,虽没有得到丈夫与公婆的半句催问,但她一直隐有自责,疑心是否是自己身体有异,如今,好容易怀有身孕,心中的患得患失之感,令她甚怕这会是空欢喜一场,一直在想是否再等胎相稳妥多些,再告诉丈夫公婆,于是一日日地,直拖到今日,方才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了出来。
未为人父的萧罗什,起先听妻子说“有了”,还一脸茫然地问“有什么”,待妻子无奈地伸手轻打了下他,娇声嗔道“孩子呀”,才猛地醒过来神来。
被巨大欢喜冲击心怀的萧罗什,真是恨不得即刻将妻子搂入怀中,狠狠亲上几口,但因弟妹在场,他不能如此,只能强抑着内心的激动,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细问怀孕诸事,一时抬头笑看他的如花美眷,一时低头笑看那藏有孩子的所在,满面的笑容,如潮水涨开,都快兜不住了。
这场景落在冷心冷肺的宇文泓眼中,自是觉得此刻憨憨傻笑的大舅哥,比他更像个“二傻子”,而在身为亲妹妹的萧观音看来,却是能欢喜地感同身受,与妹妹妙莲一同走上前去,家人之间,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被家人围聚道喜的裴明姝,越是欢喜,心中隐忧更重,都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很怕出什么变故的她,在欢笑一阵后,眉眼间难掩忧思,萧迦叶虽是家中老幺,心却很细,见嫂嫂这般,立道会在寺中,日日为嫂嫂的孩子祈福平安。
萧观音也道会为嫂嫂和孩子抄写佛经,萧妙莲自告奋勇,要为未来的小侄子或小侄女绣做小衣裳,卫珩也道要给表侄|表侄女送上贺礼,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令裴明姝展颜欢笑,一家人可谓是其乐融融,直看得袖手独立一旁的宇文泓,感到牙酸。
……那乌梅丸糖的后劲儿,也太足了些,再不吃了……
宇文泓如是想着,口中的酸涩,仍是长久不散,一直浸到了心底,持续到了在回雍王府的路上。
暮光照拂的车马内,他看萧观音眉眼间漾满欢喜之意,十分扫人兴致地嗓音凉凉道:“怀孕生孩子,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
真心替嫂嫂感到高兴的萧观音,自是点头道:“那是自然,嫂嫂与哥哥感情很好,一直盼着能早日做上母亲,生下与哥哥的孩子,如今终于有孕在身,当然会欢欢喜喜地盼着孩子出世。”
她含笑望着宇文泓道:“天底下爱着孩子的母亲,都会为孩子的到来,感到欢喜的。”
简单一句话,又正戳中了宇文泓的心事,宇文泓与他这娘子成亲数月,算是发现了,每次他不怀好意地用凉凉尖尖的言辞戳她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她,总能用几十倍于他的锋冷言辞巨刃,用力地穿插过来,直把他捅个透心凉。
又一次被捅了个透心凉的宇文泓,望着他这娘子,哑口无言,他微动了动唇,想他今日硬跟出来“看戏”,真是浪费时间、无聊透顶,比“二傻”还要“二傻”,真真愚蠢至极,心里涌起一股烦乱,一个字也不再多说,眼睛一闭,双臂一抱,后背一靠,又如来时缩在车厢角落里,如活死人般,阖眼假寐。
闭眼假寐的一瞬间,他还在心里烦乱地想了一句,别再往他眼睛上搭帕子了,香气齁甜齁甜的,叫人心里腻歪得慌,呛人!烦人!
如他所“愿”,返程的路上,没再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柔柔地在他双目处,搭一方折叠好的凉滑帕子,帮他遮蔽阳光,助他安睡,萧观音不再如此做的原因,是因为暮光西沉,车厢里的光线,一分分地暗下来了,无需如此,但在阖眼假寐、心如海底针的宇文泓看来,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车马抵归雍王府时,承安看下车的二公子面无表情,有点像是在生闷气的样子,心中不解,悄问夫人,公子“气”从何来?
萧观音也感觉到宇文泓有点气鼓鼓的,但她也不知为何,只能随他一同跨过王府门槛,边往里走,边看着他柔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事不高兴?”
宇文泓自己也不知自己在为什么事不高兴,答不出来的他,因为自己的这份“无知”,愈发莫名气堵起来,一旁的萧观音,看他这闷气生的,好像还越来越厉害了,想他今日好像很爱吃那“甜死人”的乌梅丸糖,于是又将那装糖的香囊取出,在手心倒出最后两颗,递与宇文泓哄道:“要不要吃颗甜津津的乌梅糖?”
……又哄他吃这个酸死人不偿命的乌梅丸糖!!
宇文泓顿住脚步,双目灼灼地瞪视着萧观音,僵着不动不伸手时,一只小手从旁伸了过来,伴着笑嘻嘻的清脆童音,“二哥不吃,我吃!”
是有两三日未见的九弟宇文淳,他抓了其中一颗乌梅糖抛入口中,侧身看向不远处笑道:“四哥,还有一颗,你吃不吃?”
四公子宇文沨与宇文淳一般身着缺胯袍、足蹬鹿皮靴,像是刚一同从猎苑、校场之类的地方回来,闻唤走近前来,向萧观音掌心看了一眼,又抬首看向宇文泓,笑问他道:“二哥舍得我吃吗?”
因这是最后一颗了,萧观音也再一次问宇文泓道:“你不吃吗?”
午后那颗乌梅丸糖,好像到此刻,还在他心胃里发酸,真真比药还要难吃,宇文泓望着萧观音掌心那颗乌糖,直接皱着眉摇了摇头,宇文沨见状笑道:“那小弟就不客气了。”
他伸出两指,自萧观音掌心夹走那糖,指腹与女子掌心柔嫩香肤,轻轻一触即离,糖化入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他齿颊间盈逸开来,伴着乌梅清香。
“好好吃啊,嫂嫂,嫂嫂,还有没有了?”七岁的宇文淳,像是爱上了这酸酸甜甜的好味道。
宇文泓暗想九弟该去找大夫查查味觉了,萧观音则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了,这是我自己无事时做着玩的,总共就这几颗”,她看宇文淳闻言神色失落,轻抚了抚他的头顶道,“等我新做了,第一个送给你。”
真孩子心性的宇文淳,听了这话,立又高兴起来,他缠着宇文泓与萧观音问东问西,又笑向二哥二嫂分享他今日在外所见所闻,宇文沨在旁无声地含着口中的乌梅丸糖,好似在认真听九弟口若悬河,眸光却悄悄落在萧观音玉白耳垂处的石榴金耳坠上,看它在暮风轻拂下,簌簌摇曳流光,看坠下悬缀的细密流苏,长长落至女子纤细肩胛处,如银练珠华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