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早沉下脸,却并不出言呵斥,大约是怕那女子变本加厉,说出更多秘闻来——好好一桩亲事,搅黄了就不妥了。
好在那位“弟妹”只是喜欢给人添堵,却懂得见好就收,见萧夫人不悦,她只抿唇一笑,便弯腰告退了。
萧夫人却有些不放心,抱歉的朝凝霜道:“你婶娘就是这么个性子,无须放在心上。”
想是怕凝霜信了二夫人的口无遮拦,其实凝霜自己却没当一回事,萧家人所谓的忌讳,无非是萧易成从胎里带来一段弱症,天然不适于生育而已,这在她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她都做好当寡妇的打算了,还在乎这区区小节么?
凝霜遂乖觉的嗯了一声。
萧夫人见她眉宇之间并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抬腿出去,顺势还将房门带上,省得有人来打搅。
室中只剩下一对新人。
凝霜也懒得再装羞怯了,直直的看向对面,“我以为世子爷病到连床都下不来了,如今瞧来,倒是我枉做好人,白白上了人家的当。”
小姑娘紧抿着花骨朵一般的唇瓣,两眼亮得能冒出火来,可见动了大气。
萧易成忙道:“你当我故意骗你来成亲么?我还不至于这样卑劣。”
遂将喜服褪下半边,露出白玉般的胳膊,左肩上伤处犹在,且泛着隐隐青色,可见的确是中了毒。
凝霜的气散了大半,不过她也没那么好骗,立刻察觉疑点,“刺客若要行刺,怎么不选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倒由得你苟延残喘?”
这不是故意留下解救的机会么?
萧易成见瞒不过去,只得叹道:“实话实话罢,这箭伤的确是给太子殿下挡的,但毒却是我自己下的。”
否则怎能这样精准地掌握分量?既要让众人相信他快死了,又不能真去见阎王,拖满十天半个月,萧易成才将预先准备好的解药取出来服了半剂,对外只称找到神医,如此才显得“起死回生”。
凝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就为了在殿下那儿争功?”
她以前怎么没发觉萧易成是这样好大喜功之人。
“不止,”萧易成摇头,“还为了陛下知道这件事的厉害,唯有我受尽这番苦楚,陛下才能真切地认识到,太子此行多么凶险,才会动怒彻查此事。”
皇帝宠爱步贵妃,连同她所出的二皇子都爱屋及乌,很多事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会对东宫抱有如此恶意的,除了步贵妃母子还有谁人?故而萧易成早在中箭之时,便与太子商量定下此计,他这厢弄假成真,太子则命人在市井推波助澜,以致于众人纷传萧世子命不久矣——至于冲喜,不过是顺势而为。
萧易成微笑望着对面,“我却不知你这样喜欢我,明知前路渺渺,也要与我成亲。”
当时他甚至已经决定,若凝霜前来退亲,他便允了她,当然,也不能容她嫁给旁人,只是婚事得耽搁一些时候;谁知事情比他想象还要好,小姑娘人美心善,明知他气息奄奄,还自告奋勇嫁进来冲喜,这令萧易成觉得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凝霜扭头哼道:“早知如此,我趁早就该答应程表哥,他可不像你这样奸诈。”
萧易成并不吃醋——这女孩子惯会口是心非,他已从她的心声窥见一斑。萧易成顺势在她身边坐下,嗅着她发间的馨香道:“你如今后悔已晚了,入我萧家门,便是萧家人,你那表哥还能将你抢回去?”
凝霜心道这活脱脱是劫匪与压寨夫人的台词呢,萧易成不会也看话本子看上瘾了吧?
她却不惯于这样调情,想到自己今后要与这个男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凝霜难免有些紧张,毕竟是头一遭嫁人——或许多嫁几次就不会了。
凝霜选择暂时逃避,掩袖打了个呵欠,故作困倦道:“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不吃个交杯盏么?”萧易成睁着两汪湿漉漉的眼睛,小狗一般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凝霜心道这人惯会演戏的,断不能被他骗了去,便道:“算了,你不是不能饮酒么?”
萧易成一想也是,他正在喝的药,太医叮嘱了不可与黄酒同服,虽说不一定会出事,可他还想多活些年,宁可仔细些好。
萧易成便撤下酒盏,自顾自地解起袍服来。他自知理亏,想来是不敢用强的。
凝霜偷眼看去,觉得萧易成并不似她想象中那样瘦弱,玉色胸膛反倒颇为坚实,这大概是男子与女子天生的体质差异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萧易成听到这不伦不类的比喻,不自觉的扯起嘴角。
凝霜忙别过脸,表示自己是个正经人。不过正经人也是需要睡觉的呢,凝霜自不可能将他赶出去,那样太明显也太做作了点。
两人脱得都只剩下中衣,正准备脚挨着脚并排躺下,萧易成忽道:“要吹灭蜡烛吗?”
凝霜本就有些择席的毛病,若满室灯火辉煌,更不容易睡着,可是新婚夜就熄灯会否不太好?听说要彻夜点着才能长长久久,若明早仆人瞧见两截完好无损的红烛,怕是该嚼舌根了。
萧易成见她踌躇,也不再多问,而是想了个巧宗,将蜡烛用纱罩罩上,这样光线便减弱许多。
室中昏昏暗暗,凝霜于寂静中却不曾合眼,又怕萧易成对她做什么,又觉得萧易成什么也不做,岂非证明她是个毫无吸引力的女人——对面也怪安静的。
正胡思乱想间,凝霜就感觉被子拱了起来,继而一个奇奇怪怪的物体爬到她胸脯上,令她想起童年阴影女鬼钻被窝的一幕。
她险些惊叫出声,直到一只手温柔的放到她肩膀上,“是我。”
恐惧消失,凝霜却愈发不自在,萧易成炽热的鼻息几乎喷到她脸颊上——这么明显的暗示,傻子才瞧不出来。
她不禁侧过头,避免与他对视,“你不是病得厉害么?”就算不是快死的病,剧烈运动肯定是不相宜的。
僵硬的身体却泄露出她的紧张。
萧易成轻吻着她的耳垂,莞尔道:“可是一见到你,我就觉得自己生龙活虎起来。”
什么虎狼之词,简直没眼看!凝霜捂着脸,正要找几句闲话支吾过去,谁知下一刻,双唇便已被人衔住,末了只化为轻轻唔的一声。
她不由抓紧了身下大红色的锦被。
萧易成缓缓将那几只蜷缩的手指拨开,温柔道:“别怕,看我。”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凝霜终于鼓起勇气与其对视,正对上萧易成柔情似水的目光,只这一下,她便觉得自己陷了进去。
第31章 敬茶
毕竟抱恙在身, 凝霜没指望夫君多么龙精虎猛, 尽管如此, 这个过程地结束还是比她预期中短暂许多——这样也好,她初经人事,萧易成若跟小说里那样一夜七次似的, 她怕得折腾死。
萧易成脸上却有些难堪之色, 冷着脸一言不发, 这种事, 换作任何男人, 怕是得很难冷静下来。
凝霜悄悄捏紧他的手道:“世子爷是初次么?”
萧易成不自在的点头,他自小性子冷清,并不喜女子侍奉, 加之胎里体弱, 萧夫人也怕哪个不长眼的将儿子勾引坏了,故而房里连个通房也无。
难怪他跟淮安一向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凝霜还以为萧易成有什么特殊嗜好呢。
现在她是放心了,悄悄往身侧挪了挪,小声道:“慢慢来, 不妨事的。”
萧夫人再怎么急于抱孙儿,也不能不顾儿子的身体,何况这种事本来也得看运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凝霜就算想有个孩子作依靠, 也不愿以牺牲另一个人的健康为代价。
萧易成听到这段心语,仿佛有暖流从胸腔划过,他微微抬身,伸出胳膊将凝霜拥住,这在他看来自然是一种亲密的示好,同时心内微微叹息:其实何止萧夫人,就连他也迫切的想要后嗣为继,这辈子他想做的事太多,但,人之寿数自有天定,焉知他能撑到几时?
若能先留下一桩血脉,那他的担忧便少多了。
凝霜静静地偎在他胸口,两人各怀心事。末了还是她先不自在起来,挣扎着脱身,“世子,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早还得去向公婆敬茶呢。”
她可不敢第一天就赖床,会被人说闲话的。
萧易成拧了拧她的鼻子,“什么时候了,还叫世子?”
凝霜装傻,“不然该叫什么,大人?公子?”
她与萧易成虽称不上盲婚哑嫁,可距离老夫老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吧,这会子就叫她改口,凝霜觉得实在为难。
无奈萧易成却不给她太多时间适应,长手长脚如树缠藤一般缠上去,使两个人的身躯紧密贴合。
他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夫君,相公,你自己选一个,我就饶了你。”
凝霜试着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别看萧易成看着清瘦,那薄薄的肌肉里却仿佛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她一个弱女子断乎无法抗衡。
凝霜急得浑身冒起了汗,嗫喏着张了张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舌头上好像挂着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谁家夫妻平日里会用这些文绉绉的字眼?阮氏同傅三老爷那样恩爱,平时也没相公娘子的黏糊呢!
萧易成见她鼻尖涨得通红,实在为难,这才大发慈悲将其松开,却想了个折衷的主意,让凝霜往后唤他“二郎”即可。
虽然有碰瓷神话人物的嫌隙,凝霜也只好认了,至少这个称谓不那么难为情。
她匆匆洗了把脸,正要盖被度过漫漫长夜,谁知昏暗里猛地有一只胳膊将她拉起,凝霜不由惊呼,“还来?”
这人到底生的哪门子病?她瞧着倒跟害了相思病似的,亏她嫁过来前还以为铁定是个不中用的丈夫——不止是她,大伙儿都这么想呢。
萧易成在她白皙颈侧轻轻啄着,令她忍不住嘤咛出声,自个儿却冷声道:“倒要看看是谁不中用。”
凝霜来不及出言询问便已被人将嘴堵上,黑暗中,她觉得肌肤如火一般热起来,一直蔓延到床榻的最里间去,非止烧成一滩灰烬,不肯干休。
*
经过夜间两度折腾,凝霜次日起来精神自然称不上好,亏得她在家中就习惯早起,倒不至于误了时辰。
萧易成则特意没有外出,准备陪她去公婆面前请安,顺带敬茶。
凝霜坐在妆台前细细调弄脂粉,眼见萧易成目光跟黏住了一般胶着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难为情,催促道:“女子梳妆颇费时辰,二郎若无事,就先去后厅等着吧。”
险险又喊了一声世子爷,亏得她记起昨夜刚答应萧易成改口——这人脾气拗得很,若不答允他,怕是得闹个没完。
可见男人无论长到多少岁,永远都是个孩子,凝霜莫名想起这句隽语。
萧易成却觉得这对镜贴花黄的模样十分稀罕,甚至兴起跃跃欲试的念头,亏得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没把妻子精心养好的一头秀发当成试验田——他若是敢做,凝霜就敢立刻和离。
总算整理好了,凝霜方才款款起身,萧易成适时牵起她的手,唇边挂着一抹似有如无的动人微笑,“爱妻,爹娘都还候着呢,咱们快些过去吧。”
凝霜瞪他一眼,心道这人就爱臭显摆,活像打了几十年光棍似的。不过她倒是不介意在外人面前表现恩爱——她一个没落侯府嫁来的女儿,借不了多少娘家的势,若要叫人看得起,夫妻和睦是最要紧的。
他俩看着也却似一对佳偶,经过后厅向兰藻堂去时,四面八方都能感知到仆妇丫鬟们欣羡的目光,这令凝霜亦有些微微自得:他们两口子都很好看——将来若幸运能诞下儿女,一定也不会差的。
兰藻堂中,承恩公萧远跟萧夫人已先至了,但两人并未居于上首,老太太还在呢。
凝霜早起就让甘珠悄悄打听一回,得知这位张老太太并非现承恩公生母,亦非老公爷元配,而是继妻,二老爷就是她生的。想也知道,她对于大房的印象绝不会好,自己这个大房的儿媳妇亦很难讨她喜欢。
可惜老公爷虽去了,张老太太却还健在,不然能分家该多好……凝霜摒去脑中思绪,上前道:“孙媳妇给祖母请安,祝您万福万寿。”
她努力将音量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听说这等老人家是最会找茬的:说话细声细语,她嫌你蚊子哼听不清,若声音大些,她又嫌你吵闹没家教——听闻萧夫人嫁过来时就没少吃苦,后来老公爷去世,丈夫袭了爵,日子才算好过了。
张老太太乜斜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子,老二说的不错,果然机灵,且面丰额广,气色红润,怕是个好生养的——难怪大房不问家门也要将人娶进来。
凝霜见她不语,心中倒也不慌不忙,只安安静静捧着茶垂首侍立:本来嘛,新妇进门照例会有敲打的一环,只是她没想到敲打她的不是萧夫人,而是这位倚老卖老的张老太太,难怪人都说姜还是老的辣。
萧易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萧夫人怕他忤逆祖母,忙笑道:“老太太耳背,怕是没听清。”
因上前附耳说了几句,张老太太这才神色舒展,“瞧我,真是老糊涂了,竟忘了你还拘着礼呢!”
因将托盘中的瓷盏接过一饮而尽,倒也不曾再难为人——她要大房里尊重,就不能太失身份。
凝霜又换了两碗新茶呈给公婆,承恩公萧远寡言罕语,只默不作声接过,萧夫人亦是个省事的,笑眯眯的饮了茶,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封递给她。
凝霜掂了掂,觉得分量颇重,可见婆母对她的赏识。她恭恭敬敬向萧夫人道了谢,这才转向另一侧。
西边坐着的是萧家二房,凝霜认得,正是昨夜在新房插科打诨的那位,据说是张老太太的本家侄女,难怪性子这样不好惹。
张二夫人穿得花团锦簇,待人却是一团和气,也并不像老太太那样摆架子,她笑吟吟地喝了茶,亦仿照萧夫人的例给了红封,只是数额略减一等,表示她不敢越过嫂嫂。
凝霜正要致谢,就见张二夫人觑着她莞尔道:“侄媳妇果然生得花容月貌,难怪那日在城隍庙差点遇难,若遇上我这样的,怕连强人都懒得多看一眼呢!”
萧夫人面色微变。
凝霜亦暗暗咋舌,这二夫人果然不是善茬,看似口无遮拦,字里行间却都在提及自己那回险些失贞的事,别人若同她认真,只怕她就该装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