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下脸面的人,总归容易对付些。
步贵妃便上前施了一礼,亲亲热热唤道:“姐姐,陛下此刻可好多了?”
“你来迟了,陛下已经殡天。”萧皇后睃她一眼,淡淡说道。
步贵妃先是懵懂,继而沉下脸来,“娘娘,这可不能说笑。”
这萧氏真是越来越大胆了,敢拿龙体开玩笑,她是仗着皇帝病重不能拿她怎么样么?
“我没说笑,”萧皇后神情依旧平淡,“是与不是,你进去一看便知。”
步贵妃看出她是认真的,心中渐渐由愤怒变为恐惧,皇帝还没颁下另立太子的诏书,这么扔崩一走,她们母子该怎么办,难道只能任人宰割?
这一刹那,步贵妃恨不得生撕了眼前这个疯妇,她怎么做得出来?这会子她当然已经猜到,必定是萧氏下的手。皇帝病势虽险,也不至于几个时辰都撑不过去。
她正要命人将罪妇押去天牢,萧皇后却冷冷盯着她,“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驾崩了么?”
步贵妃心中一凛,若皇帝大行的消息传出去,太子岂非立刻就要回来奔丧,那她精心布置的一切不就成了笑话?不行,她不能功亏一篑——萧皇后期盼的恐怕正是如此。
她死死瞪着萧皇后,恨不得生啖其肉,“你害死陛下,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谁能证明?”萧皇后哪怕已是戴罪之人,气势却分毫不减,“别忘了,那碗蜜饯可是你亲手做的。”
步贵妃此时才恍然自己着了人家的道,难怪萧氏今日特意前来养心殿,又是空手,恐怕那毒药就藏在袖里,又混入向她讨来的蜜饯之中。皇帝再如何睿智,也想不到他的发妻会谋害他,自然不曾令内侍验毒,才被萧氏钻了空子。
眼下便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步贵妃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无法将罪行加诸萧皇后身上,只得狠狠叫了几个心腹宫婢过来,“来人,将皇后押去椒房殿,无本宫的吩咐,不许放她出来。”
众人皆有些愕然,因步贵妃这段时日虽掌握六宫大权,面子上待皇后却还是客客气气,不想今日忽然翻了脸。
可她们熟知步贵妃脾气,于是不再多问,而是恭恭敬敬地一人搀住萧皇后一只胳膊,“娘娘,请吧。”
萧皇后并不抵抗,顺从地随她们离去,只回头朝步贵妃投来饱含嘲弄的一瞥,显然不认为她有能力控制局面。
步贵妃几乎将银牙咬破,萧氏这一出真是给她添了个□□烦,眼下要紧的是封锁消息,绝不能走漏到外头,万一朝臣群起而攻之就坏事了。
可她也很清楚,瞒得住一时也瞒不住一世,恐怕用不了多久,太子与萧易成等人便会回来——她总不能将满宫的人都杀了。
步贵妃只觉心力交瘁,直到儿子赶来,才将这件事徐徐说与他听,又叮嘱他速去打造一副冰棺,如今虽已进了七月,天气却还热着,万一尸身腐坏,想瞒都瞒不住了。
二皇子满眼都是难以掩饰的惊骇,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父皇他……当真已经去了?”
想到泰安帝七孔流血的惨状,他便觉得两腿都哆嗦起来,站都站不住,更别说进去看一眼。
步贵妃着实拿他没办法,她怎么生了这么个软弱的东西?可事到如今,她们母子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步贵妃想了想,冷声道:“你去给京中有名的世家下帖子,就说本宫近日要举办赏花宴,请各家有空的务必前来。”
二皇子不解其意,“您这时候还有心情赏花?”
“自然是为了别的。”步贵妃睨他一眼,“我自有我的用处,你照做便是。”
既要殊死一搏,总得有拼死的底气。若能将各家的女眷夫人捏在手里,纵使要正面交锋,她也不至于毫无胜算。
尤其得防着萧易成。
第57章 囚宫
七月流火, 暑气渐散, 可秋老虎依然肆虐。
凝霜坐在廊下, 一边让甘珠为她打扇,一边捧着井水湃过的瓜果吃得十分欢快,浑然不顾自己已有七八个月的肚子——虽然以她此时的模样, 哪怕吃撑了也瞧不大出来。
甘珠看着那足有脸盆大的甜瓜去了半个, 终是忍无可忍, 放下白玉扇子, 劈手将香瓜夺过来, “小姐,您可不能再吃了,会闹肚子的。”
凝霜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因着萧家人严防死守着, 她连暑月里都不敢用冰,生怕伤及身子,只能如此解解馋, 难道连这点唯一的乐趣都要剥夺么?
甘珠却半点不容情,在这点上,她和萧家人的立场是一致的, 小姐怀着身孕呢,当然要以子嗣为大,此时若任性,几个月的罪不都白受了?
她反而安慰凝霜,“小姐, 再忍一忍,用不了多久您就自在了。”
这当然是敷衍话,就算孩子生下来,也还要卧床坐四五十天的月子,但,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
凝霜只好聊以自-慰,她看甘珠是不会松口了,只得转移话题,“母亲还没有回来么?”
步贵妃这赏花宴未免开得太久了些,何况才七月初赏什么花,不如趁中秋将近再办,那时候园子里的菊花才开得正好呢——不过步贵妃执意如此,众人也不好违拗其心意,谁叫如今宫里宫外都是步贵妃说了算呢?
甘珠蹙起眉头,“婢子再去问一问。”
她也怕萧夫人出意外,如今世子爷不在,若府里再没个坐镇的,可不全要乱套了。
凝霜看着她匆匆而去,自个儿拿起玉扇慢慢挥动,面色沉吟:步贵妃这场宴会办得实在古怪,不是说皇上重病么,她怎么还有心思热闹?冲喜也没这等冲法。
而萧夫人临别时的目光也令凝霜略为不安,似乎欲言又止,莫非是萧夫人察觉到了什么,会是什么呢?
不一会儿甘珠便已赶回,她也没走多远,只是到临街的几家串了会门,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显宦,各家的下人亦是相熟的,甘珠只消到门房打听便是了。
她摇头道:“不止咱家,其余几家的夫人也都没回来。”
这就怪了,天色已经昏昏,就算步贵妃乡野出身不通礼数,她身边的人也该提醒一句才是,何况还有陛下,陛下莫非就不闻不问么?那这宴会到底是为谁办的?
凝霜想不出所以然,打着呵欠起身,“扶我进去睡会儿吧,母亲回了再叫醒我。”
但这一晚她睡得很好,并非甘珠怕扰她清梦,而是——萧夫人仍未回来。
此时已过了用早膳的时辰,仆妇们都有些坐不住了。
凝霜无法,只得先吩咐开饭,洗漱过后,正想着要不要亲自出去打听一二,就见甘珠来报,说阮氏乘车过来了。
阮氏显然也听说宫中那件异事,眉头耸得高高的,“你婆婆这是怎么了?家里有个双身子,她倒好赖在宫中长住?”
语气里颇为不满,若非怕惹人闲话,她早就亲自过来照料了——媳妇哪有女儿亲。
凝霜不得不替萧夫人澄清误会,“娘,可是我觉得,不是婆婆不想回来,而是有人不让她回来。”
这个话说得就有些重了,阮氏不禁坐直身体,关切的道:“你什么意思?是说皇后……步贵妃?”
皇后就算要请小姑子留宿宫中,好歹会着人回来通报一句,而非现在这样不声不响的,但若是步氏所为……她跟萧家又没什么交情,为何要这么干呢?
联想到京中其他女眷,阮氏愈发感到不安,“你觉得其中有蹊跷是么?”
步贵妃将这么多人留在宫里,简直跟囚禁无异,她想做什么,疯了吗?
凝霜静静的出了会神,启口道:“娘,我想亲自进宫看看究竟。”
阮氏连忙拦阻,“这可不行,步氏若真起了歹心,这些女眷不就危险了,说不定她就盼着你呢。”
阮氏虽缺乏足够的政治敏感度,可她对危险却有清醒的认知,如今宫里有如一汪深潭,谁都不知里头是什么情况,她可不愿女儿去搅这摊浑水。阮氏劝道:“你婆婆既然嘱咐你留在家里,你还是听她的为好,就别过去添乱了。那步氏狼子野心,仔细着了人家的道。”
凝霜安慰母亲,“您放心,倘她真对我有利用之意,就不会伤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婆母年迈体衰,实在经不起折腾,到时候由我和夫君里应外合,也许会更好。”
她自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阮氏拗不过她,只得叹道:“罢了,你要去便去吧,只是一样,断不可以身犯险,万一有何不测,及时递信回来,我和你爹自会替你设法。”
凝霜乖乖答应下来。
阮氏望着她明艳却又坚毅的面孔,心中着实愁绪满怀,这丫头的性子到底是像谁啊。
*
计议已定,凝霜很快便向宫中递了帖子,她的确不知里头有什么,可若不去,便永远也不会知道——直面危险,总好过不断逃避。
步贵妃得知萧家少夫人求见,当即冷笑出声,“来得正好,我巴不得她来。”
这狐媚子虽有些手段,上次自己派的人俱不是对手,连那位二夫人也一并被驱逐,可进了宫,就不怕她翻出大浪来。
步贵妃微微瞬目,掩去面上焦躁,“请她进来。”
凝霜踏入重华宫的第一个印象便是诡异,虽说许久未来,可上次的印象还历历在目,许是为了消除暴发户的名声,步贵妃一向爱好清雅,屋内装饰也多以古董字画为主,如今却处处笼罩着薄纱帐幔,随处可见壁玉翡翠屏风,原来的俭朴一扫而空——倒像是故意掩盖些什么。
屋子的四角摆满了桂花插瓶,甜香扑鼻,闻久了倒有些令人作呕。
凝霜将视线从香花移开,恭敬地问道:“娘娘,不知皇后何在?”
此番她进宫打的是探视姑母的名义,步贵妃与她非亲非故,自然用不着她来拜访。
步贵妃笑道:“皇后病着,不宜见人,改天再说吧。你若不介意,何不在宫中小住几日,等皇后身子好了,我亲自领你去见她。”
用不着凝霜开口,她自己就主动邀请凝霜住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凝霜本就是来一探究竟的,哪怕龙潭虎穴也非闯不可,于是含笑道:“那么,就多谢娘娘了。”
环顾四周,凝霜故意诧道:“娘娘,不知我母亲她们何在,不是说在娘娘这儿作客么?”
步贵妃心里门儿清,面上却不得不敷衍着,“都在北苑呢,那儿靠近御花园,正是赏花的好地方。”
这花赏了一天一夜还不够啊?不过凝霜也不作声,步贵妃这话差不多已表明了,萧夫人等人已被其软禁起来——想来人数还不少,否则重华宫不会住不下,得挪到北苑去。
凝霜眼睛一转,叹息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和母亲若皆留在此地,承恩公府岂非无人主事,回头公公问起,怕是她们不好交代。”
其实如今徐慧琴已渐渐独挑大梁,凝霜孕中也是不管事的,但这种家计步贵妃自然不知道。
她忙说道:“这有何难?本宫命人送你母亲回去便是了。”
心下飞快的思量一阵,她将这些外命妇拘在此地,可并不想就此与京中诸世家撕破脸,只想保留谈判时候的筹码,闹大了亦不好——留下傅凝霜就够了,她的用处自然比萧夫人更大,更别提她腹中还有个孩子。
步贵妃拿定主意,立刻便发话去提萧夫人,又要将凝霜押去北苑——皇帝的棺椁还躺在重华宫中,她自然害怕被人发觉。
凝霜正要动身,心念电转,忽的问道:“娘娘,不知我可否求见陛下?”
步贵妃乍然一惊,脸上几乎变色,忙用讪笑掩饰过去,“陛下着了风寒,这些时都在卧床休养,是不见人的。”
这话说的便有些古怪,凝霜一个品阶不高的诰命夫人,本来也没有求见皇帝的资格,步贵妃直接将她骂回去便是了,何须这样好言好语解释?倒像是心虚似的。
凝霜心内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她不再多问,乖乖跟随步贵妃身边的内侍去往北苑。
步贵妃这才松了口气,又从屏风后叫出二皇子来,骂道:“瞧你那模样,鬼鬼祟祟躲着做什么,一个丫头片子都能将你唬住了?”
幸好那扇屏风足够沉重,否则照他那缩手缩脚的架势,万一闹出些动静来,难保不被人瞧出端倪。
二皇子垂着脖子嗫喏道:“……她精明着呢。”
上回傅凝霜进宫,就从他字里行间推断出傅凝婉小产之事有异,谁知道这次又为了什么而来?
步贵妃看着眼前没用的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她还指望这蠢货能帮她安抚大臣,她这厢也好腾出手来同那些诰命夫人周旋,谁知老二竟恁般没用,白费了她这些年苦心栽培。
步贵妃连训斥的劲头都没了,只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断不能让你父皇驾崩之事泄露出去,否则,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二皇子唯唯应下。
步贵妃望着那些金桂,掩鼻道:“这花闻久了真是腻味,去换檀香来,多多的点上才好。”
和死人共度了大半个月,步贵妃觉得自己都快发疯了,真难为皇后那时候怎么下得了手的——难怪都说最毒妇人心,这女人比她还狠。
*
一路上凝霜神情十分悠哉,还有空跟甘珠聊天,一旁的内侍看着都惊叹不已,不过他倒很谨慎,纵使凝霜以闲聊的名义请他加入话题,他都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在宫中当差,从来一心不敢二用——倒真是滑不留手。
步贵妃也算会用人的,可凝霜愈发觉得其中古怪。
到了北苑制定的居所,那人便屈身告退,说此地自有人服侍。说罢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姿色平常的丫头鱼贯而出——若非姿色平常,也不会留在这种地方干活。
凝霜一看她们的模样,便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因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好叹了口气,向甘珠道:“你去告诉母亲,请母亲安心待在家中,不必为我牵挂。”
她用自己换萧夫人出来,若萧夫人不能理解她的苦心,那这罪就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