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色——苏台云水
时间:2020-06-21 09:37:05

  掌心里的小手被抽走了,可他的手中还是残存着一种格外的滑腻之感。
  把指尖放到鼻下,他闻到了女儿家身上那独属的香气。
  ... ...
  今年的元会与历次都不同,司马衍为了庆贺平叛大胜,将入席条件放得极宽。此次朝廷中一定品阶以上的重臣,均可携家带口,一并参与这场晋廷最盛大的宴会。
  无忧赶回来的时候,只见大殿之内,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乍一看去,几乎整个晋廷的显贵全部都到场了。
  她粗略地转了一圈,虽没见着阿父的影子,却收获了一众士族子弟望来的惊艳视线。
  就在无忧不情愿地往阿母身边蹭过去的时候,正巧阿父和庾阐跨进了殿门。
  庾阐是阿父的好友,他与庾亮同属颍川庾氏,其人善于写诗作赋,在当今文坛可谓拔擢风流、一时之秀。
  只见他一捋胡须,眼里放光,同阿父更是说得眉飞色舞,想来定是文采勃发,又有了些新的灵感。
  无忧回头看看阿母,赶忙溜到了阿父身边去。
  ... ...
  无忧人未至,声先至,曹统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阿父!”
  再一抬头,只见自家女儿如一朵将开的荷,亭亭地立在他的面前。
  庾阐常来曹宅中拜访,故而与无忧也很是相熟。
  小女郎在吴郡的这两年变化很大,庾阐乍见,亦是目露赞赏之色。他手中捋须不停,嘴上却是笑道,“曹家芝兰,时年正华,也不知他日会嫁入哪家公门去啊?!”
  大庭广众之下,无忧不好反驳,她眼睛里朝庾阐喷了喷怒火,又把小嘴对他一努。
  裙角一转,她却是娇怯上前,牵起了父亲的衣角,“阿父——”
  曹统笑?着与庾阐辞别,转而对女儿道,“你阿母呢?”
  无忧往临海公主的方向一瞧,道,“阿母在那边...”说着,她凑到曹统身边,小声道,“阿父,这里太没劲了,我方才偷偷出去玩了一会儿。等下阿母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方才一直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自家女儿的性子,活泼又跳脱。若是把她关在这殿内,只去听那些妇人的八卦,也真是为难了她。
  曹统拍了拍女儿的手,笑道,“好,放心吧。”
  ... ...
  再一阵钟声响,宫中内侍接连而出,殿内稍安了些,众人这才分坐。
  女儿一去便不见踪影,临海公主已派人出去寻。
  分坐之时,她四处张望,但见女儿和丈夫在自家位置上谈得正欢。她这才放下心来,上了前去,佯作怒火一般坐在了女儿身边,点着她的小脸道,“你这个死囡囡,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回来了也不声不响的,就不知道告诉我一声?!”
  “你是要吓死你的阿母吗?!”
  “我瞧阿母忙着说话,就没敢过去打扰嘛。”无忧嘻嘻笑着,再躲到了父亲的身后,口中道,“阿父,你瞧,阿母好凶啊!”
  曹统适时按抚住临海公主的手,跟着笑道,“阿奴,我代无忧向你求个情,你就饶了她吧。”
  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女儿。
  一大一小凑在一块,臭味相投,互相包庇,临海公主觉得她又开始头疼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叹了口气。
  可叹气归叹气,临海公主再将眼往丈夫身上一横,却是直接把那壶放在曹统面前的屠苏酒移到了自己这边,“好,好,你们父女俩倒是齐心。那今儿晚上,你便一口酒也不许喝,改喝茶吧!”
  一家人笑闹不止,却听钟鼓再响,殿内很快就肃静下来。
  继而又见,王导、庾亮二人先后步入殿中。
  而后,戴着白纱高屋帽的司马衍在众内侍的簇拥下,最后步上了皇帝的坐塌。
  ... ...
  在过去的一年中,江左虽是出了不小的乱子,但总算是平稳地度过了。
  总领朝政的王导先立当庭,回顾了一番去岁的波折与成绩。
  无忧只听了开头的第一句就开始神游天外。
  好歹这是晋廷最隆重的元会盛典...无忧默默地坐在原位,神情看似端庄,可她低垂的眼光已经把面前漆瓶里头插得那只黄梅观察了无数回。
  那一根枝子上面开了多少的花,她都给查得一清二楚。
  司马衍坐在最上首,听得也是无趣极了。但王导为三代老臣,于晋之功,不下管夷吾之于齐。
  为表尊敬,司马衍遂不动脖子的方向,眼睛里的视线却是慢慢转动,从远处殿外的夜空看向了近处的人群。
  殿内左侧,为首而坐的便是王导一家,此刻王导起身,露出后方的王二郎夫妇;而殿内右侧,打头的便是大舅庾亮一家,庾亮后方再不远处,夹在庾家当中那个一身青衣、坐姿笔挺的,便是近来声名大盛的桓崇。
  王、庾两家,壁垒分明,门阀分野之势就在眼前。
  司马衍微微皱了皱眉,他的视线再一转,却是在首排的侧偏处,看到了临海姑母一家。
  当他的视线再转,落到无忧身上的时候,司马衍便再移不开眼睛了。
  ... ...
  无忧的美,再是昏黄的灯光,也遮掩不住。
  她坐在那里,就好像殿上静静地开出了一朵花。
  她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如果她现在能抬起头来,就会看到,他正在看她!
  不如等过了今日,便和大舅商议,先和无忧把亲事定下吧...
  司马衍脑中浮想联翩,这时耳中却听到有人轻咳一声,他慌忙回神,却见阶下的大舅眼神凌厉,向自己示意。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王导已经讲完了。
  司马衍也跟着轻咳一声,缓解尴尬,他向王导伸手,做个“请”的手势,道,“王公辛苦,请坐。”
  王导的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万事不显,他向皇帝颔首,逸逸然地便坐了下来。
  紧接着,司马衍再请大舅庾亮讲话。
  天子毕竟年少,司马衍一开始还是认真听着的,不一会儿便眼神飘忽,又跑到了无忧的身上。
  这一看,却让他眼前一亮,妙趣横生。
  ... ...
  无忧枯坐了这么一会儿,似乎也不大耐烦了。
  却见女郎的眼光向左右瞟去,发现没人注意她,她悄咪咪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在自己的空碟子里玩起了叠豆子的游戏。
  只见她微微抬手,用筷子把自己面前那碟酱豆里的豆子一颗颗地挑出来,随后,她再一筷一个,想要将这些豆子叠成一个高高的豆塔。
  头几次,无忧刚叠了两个豆子,便落了下去,可她毫不气馁,屡败屡战,一双大眼睛就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豆子,小嘴微鼓,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非要把这些豆子摞成一只宝塔不可。
  无忧夹得专注,司马衍看得专注,他甚至在心里为她默数着,“一、二、三...”
  失败数次,无忧很快就找到了窍门,却见她先把每一颗豆子身上裹一层酱,然后再垒,眼见着已经要垒上第七颗了。
  “陛下、陛下...”这时,却听一旁的内侍不住地小声提醒。
  司马衍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庾亮面露不虞之色,口中再道,“陛下,值此元日盛会,当为荆州军、扬州军中此次平叛的有功之士施以嘉奖,以资鼓励。”
  司马衍忙点头道,“大舅说得是,稍后我便拟旨褒奖,以慰军心。”
  庾亮拱手称谢,再伸手示意,让桓崇起身。
  只听他道,“另,这位桓崇桓子昂,在此次平叛中击杀郭默之子,又将郭默生擒,立下大功。但他目前尚未升迁,此番刚好请陛下依功定品。”
  司马衍急着去瞧无忧,哪里耐烦去忙这些?!
  再有,他一来不熟军务,二来又厌恶桓崇。若是此番授予他的官职太低,恐怕众人心中不服;授予他的官职太高,他自己又心中不服。
  于是他自作聪明,哈哈一笑,道,“桓郎君平叛安丨邦,立下汗马功劳。朕自当重重嘉奖。”
  “但今日元会,朕破例,特准卿一愿。以此军功换取奖励,至于奖励为何,由卿自许,何如?”
  ... ...
  司马衍的原意,就是拖着桓崇,难为他一道。
  若他提得太离谱,自会有人反对;若他提得太卑微,那就刚好剩下了朝廷的钱粮。
  无论如何,他司马衍是不吃亏的。
  司马衍心中正美滋滋,不料他的话音刚落,阶下桓崇的眼神就放了亮光,。
  “噗通”一声,桓崇膝盖一弯,竟是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了这司马家的小皇帝面前。
  司马衍一怔,轻蔑一笑,道,“哦?看来卿的心中,早有所愿?”
  桓崇抱拳道,“正是。”
  那人抬起头来,声音朗朗,“臣,心仪临海长公主之女——乐安县主久矣。今蒙皇恩,臣愿以一身之军功,只求娶县主一人。”
 
 
第37章 
  无忧夹豆子的小手一抖, 那座眼看着就要垒好的小小豆塔, “骨碌碌”地便是滚了一案。
  她再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向精明灵动的小脸上罕见地显出些呆滞之色,小小的嘴巴也因着惊讶, 张成了个小小的圆。
  看着这样的女儿,临海公主可是心疼坏了。
  她一把将无忧手中的筷子抽出,双臂一张,便把自家女儿搂在了怀里。
  阿母的怀抱,很软、很紧,紧得仿佛她们下一刻就要分别一般。
  无忧贴在她的胸前,甚至能感受到一呼一吸间,她胸口那上上下下的起伏。
  阿母, 一定担心坏了...
  无忧眨了眨眼,小手轻轻扯扯她的衣襟,软声安慰道, “阿母...你别忧心...”
  到了这时候, 反倒是女儿在安慰自己...
  临海公主慢慢安定下来, 她微微放松了怀抱, 一低头,视线再对上女儿那乖巧红润的小脸,心中又是一阵的难受。
  她暗地里将那司马衍与桓崇痛骂了无数回, 嘴上却尽力用最柔软的声音回道,“乖无忧,你放心, 阿母还活着呢!有阿母在...谁都抢不走你去!”
  ... ...
  司马衍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突突跳,而且越跳,越是厉害。
  昔年苏峻之乱、母亲庾太后过世时,他的右眼皮就是这样跳得。
  而现在,那眼皮又开始以一种他无法控制的频率跳动起来。
  他唇角挂着的轻蔑神色早就无影无踪,脸上取而代之的,先是错愕,再是震怒,“桓崇!....你!”
  他没说出口的是,你怎么敢?!
  天子一语,便是金口玉言,旨意一旦出口,便再无转圜之机。
  阶下的桓崇,却是平静极了,他沉声道,“陛下,臣之所愿,仅此而已。”
  那人顿了顿,再利落行礼,“还望陛下...成全!”
  ... ...
  司马衍悔不当初。
  无忧,不只是一个貌美过人的女郎,更是他从少年时代起,便要一直抓住不放的美梦。
  他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他和无忧长大后,举行大婚的场景。
  他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等到婚后,便让无忧给自己生几个孩子,生几个只属于他们的孩子,有儿子,也有女儿...等到老了,他便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和无忧去过那自在逍遥的日子。
  她喜欢鲜花,他便亲手为她栽花、折花;她喜欢美景,他便带她游遍晋廷境内的山川。
  他是皇帝,就算是个要与门阀相融相争的皇帝,他的话还是这晋廷中至高无上的圣旨。
  也因此,他对无忧势在必得。
  他甚至,已经打算去向姑母提亲了...
  可是这个桓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军汉,竟然在中间横插了一刀。
  他摆出的架势谦卑,好像什么都不要;可再一开口,却是贪心到了极点!
  他要的人,是他爱逾生命的存在!
  ... ...
  其时,满座皆惊。
  自两年前的重九宴后,健康城中便有一语流传:曹公之女,容色堪比洛神仙子。
  可惜的是,美人皎如明月,却早早地就被陛下惦记于心。
  尤其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陛下于盛筵之上延误许久,其实只是为了在那小女郎归家之时,亲手送上一枚传情的花球。
  此等风流雅事,建康城内人尽皆知。
  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桓崇竟是个头壳极硬的。
  陛下许他一愿,他居然来个大开口,上来便直接提出,要娶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的美人。
  ... ...
  大殿之中,噤若寒蝉,时有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些冬日里的冷与寒。
  燃得再辉煌的灯火,也驱不走这股寒意。
  杜陵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阶上望去,却见司马衍一面的脸颊之上也在不住地抽搐。
  她微微别开眼去,心中的滋味儿,既酸又涩。
  等再往无忧地方向看去,却见无忧正伏在临海公主的怀里,似是在哭泣。
  无忧哭了,她也难过。
  可难过了一阵之后,在她的心底,似乎又隐隐升起了别一种的雀跃。
  ... ...
  王二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倨傲的冷笑。
  那桓崇已经垂下头去了,他定然不知,小皇帝此时的眼神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之前,他还以为此人只是匹夫之勇,胆力过人,但后来听说此次平叛,这人主动提出伏击之策,并大获成功。
  看来于军略一途,此人确有不凡之处。
  可如今观来,他为了美色便可自损前程,亦不足道耳。
  眼角余光再转,王恬却留意到了自家的新妇。
  却见陶亿一手抚胸,两道长眉也跟着哀哀地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哀戚什么。
  他在心中嗤笑一声。
  真不知陶家是如何养的...她,和她这个所谓的“阿弟”,关系还真是匪浅啊...
  王恬轻轻地从喉咙里冷哼一声,陶亿怔一怔,才反应过来目前的处境。她小心地觊了他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注意,再将那种抬起的手悄悄放下,又恢复了恭谨的坐姿。
  可她的视线,还是时不时地向前方地上跪得那人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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