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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的小皇帝愤愤不语。
庾亮与王导,此刻竟极有默契地互相对视了一瞬。
王导瞧了庾亮一眼,而后便是唇角微笑,老神在在地闭目不语。
庾亮低低地出了口气,他将步子一迈,却是步至桓崇身边,将手往他的肩上拍了一拍,道,“子昂,你先起来。”
桓崇的后背挺得笔直,他摇了摇头,“不,君父,我...”
庾亮知他倔强,便也不再强求。
他扫了远处的曹统一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盈家有好女,自是引得求娶者无数。”
他的声音,状若往常,若是细听,还能在其中寻到些欣悦之感。
大舅发话,司马衍再是气昏了头,也强压着自己平静下来。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大舅...何意?”
庾亮在大殿中央转了几步,将一手比向桓崇的方向,笑道,“诸位许知,子昂乃桓家后人,亦是老夫义子。”
此话一出,殿内“嗡嗡”声顿起。
待议论声渐低,庾亮又道,“子昂生父,乃是从前的宣城内史,桓彦桓使君。桓使君在苏峻之乱中保卫宣城,不遗余力,不料竟遭到同僚江麟的背叛,最后遇害。”
庾亮顿了顿,“但,桓使君至死,未投叛贼苏逆。为臣如此,当可谓忠心节烈!”
“桓使君罹难之时,子昂只是一名区区十岁的孩童,但杀父之仇,他一日不忘。”庾亮的声线愈发顿挫了些,“江麟虽死,还余有三子。为报父仇,子昂入了荆州军后,从军五年,日日勤练武艺。终于在四年前的佛诞日,他于建初寺中击杀了江麟三子,了解了这场血海深仇。”
殿内众人,对此事均有耳闻。不想从庾亮的口中说出,又是别一番的滋味儿。
司马氏的天下,来得尤为不义。故而晋廷凡举官,必言孝举。席间有不少人寻出味儿来,纷纷开口夸赞桓崇节烈至孝,有乃父之风。
司马衍听着台下的议论,心中却是越发慌乱起来。他伸手掐了掐自己那跳得格外厉害的半张脸,迟疑道,“大舅...”
庾亮这时转过身来,却是深深一俯,“陛下,襄阳大捷,是子昂打得先锋,率先带人马破得襄阳城;郭默叛乱,也是子昂率人马伏击,击杀郭默之子,将郭默活掳。”
庾亮用余光瞥了王导一眼,道,“如此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之将士,乃是我晋廷之福。子昂一家忠门,生得又是一表人才...”
“臣以为,子昂与长公主之女,甚是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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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粗粗喘了几口气,再向王导望去,几乎是用无比卑微的请求语气道,“王公...你...你对此事,又有何感想?”
见庾亮发了话,王导本想隔岸观火。既然被点了名,他只好拂了拂袖,站起身来,道,“陛下,臣以为,庾将军所言有礼。”
“古之圣人有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桓郎君确系忠孝,亦屡立大功。 ”王导捻须微笑,道,“且正如庾将军所言,桓郎君年纪不小,尚且无妻。长公主之女,正当华年。英雄美人,实乃佳偶...”
王导的话还没收音,临海公主“嘭”地一声,拍着案子立起身来。
她柳眉倒竖,一双媚眼几欲喷出火来。若对面那人不是王导,她早就一口一个“老匹夫”骂将出去了。
见她起身,司马衍心中一喜,“姑母...”
临海公主却道,“陛下的宴会,什么人都有,真是热闹非凡。热闹到,让妾身都不敢登门啊!”
她眼风四顾,目光凌厉,“难道我家、我儿,便是你们这些人口中用来编排亵玩,笼络他人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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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的气氛,登时又冷了下来。
临海公主个性最是张扬,她狠狠地瞪着地上的桓崇,道,“那贼兵,你听好了。想娶我儿,就是痴心妄想!”
说罢,她将一旁垂头的无忧牵了起来,再向曹统瞪起一眼,道,“怎地?陛下这里的屠苏酒把你勾得连魂都飞了?还不速速起身,与我回去?!”
曹统起身的动作,有些迟滞,并无半分之前的风流潇洒。
他先向司马衍、王导、庾亮三人,行了一礼。而后再转向妻子,面容凝重,声音沉郁,“临海,陛下口出一言,便如驷马难追。你...”
临海公主顿时不满地扬声,“怎地?你还真想让我的囡囡去配那贼兵不成?!”
曹统何其甘愿?!
可大殿之上,众人皆在其位。妻子若就此一走了之,这番烂摊子更是难以收拾。
他低低叹了口气,方欲张口,再同妻子分说。这时,却听身边传来一声微弱的话音,“阿父、阿母,你们勿要再吵了。我...我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家里有事,稍晚一些,小可爱们久等了~
第38章
元日盛会才刚过去, 建康坊间的传言便是沸扬不歇。
盛会之上, 陛下一语, 名列“江左双姝”之一的曹家小娘子,便要就此下嫁给庾家那风头正劲的军汉了。
可两人的家世, 相差得未免有些悬殊...
因而,过了第一时间的惊疑,众人先不由得为那曹家小娘子感到惋惜;同时,也有一小部分人暗地里为那桓崇道了一声侥幸。
然而无论如何作想,众人皆一致认为,在这场结姻中,那可怜的曹娘子最是无辜。
...好比一朵开得正艳的鲜花,硬是被插到了一坨牛粪身上。
简直是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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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对他这位义子的婚事, 可谓煞费苦心。
正月初至,尚未过初七,庾家便使人来了曹家, 送上了下聘的定礼。
其下聘的速度之快, 似是生怕曹家反悔。
而这支下聘的队伍, 一路上又是大张旗鼓, 似是生怕围观众人不知晓他们前来曹宅的目的。
聘礼是上好的白壁两双,玉质无暇,莹润透光, 古朴而又不失庄重之意。
晋廷南渡,财力衰微。像这般的上品白璧,寻出一对, 便极是难得。
庾亮乍一出手,便是两双,手笔之大,可见一斑!
可曹家的男女主人都没露面,庾家众人,只得将陛下亲笔所书得婚书圣旨,连同这两双白璧一起,交托给了曹家堂前迎客的那位女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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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家一行人刚刚离去,云娘便亲手托着这些物事,进了临海公主屋中,“公主,他们走了。”
临海公主发了数日的火,方才听说庾家派人来下聘,她干脆就没有现身。
云娘一掀帘子,她即刻便从榻上歪过头来,冷声道,“他们都说什么了?”
这数日来,一向最重视仪表的临海公主,不妆不描,更显得脸色青白,唇色浅淡,望来格外憔悴。
云娘心疼地摇摇头,她行至公主身前,道,“他们也知道我们的情况,倒也没说什么。”
她迟疑一下,又道,“他们只临走时说...再过一阵子,等郎君、公主都准备好后,再行纳彩、请期事宜...”
纳彩?请期?!那桓崇还是真有恃无恐,定要娶了她家囡囡不成?!
临海公主不顾头穴两旁的刺痛,她几乎是“呼”地一下,从坐塌上弹坐起来,厉声怒道,“我这就进宫去寻陛下!”
“就算婚事无法取消,我拼着这个公主不做,也要将此事拖上一拖!”
云娘顿了顿,面露哀色,低声道,“公主...他们...他们已经得了陛下的旨意了...”
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向前递了过去。
盘中的白璧硕大夺目,临海公主却瞧也未瞧,她只是伸手取来了一旁的诏书。
诏书很短,只三两行的内容。
可看完后,临海公主的双手忽而一颤,两只眼圈乍然泛起了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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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室女子,尤其到了她这一代,命运格外多舛。
临海公主和她的母亲羊献容,虽是皇家之人,这半生以来,却是流离坎坷,历尽磨难。
羊皇后昔年为惠帝之后,后洛阳城破,因容貌过人,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好委身强虏,一生中几经废立,屡逢性命之忧,终得以苟全性命。
在临海公主的心中,羊皇后是个在危险中也要护自己周全的阿母,洛阳城坡的时候,她拼着自己留在宫中吸引火力,也要把小小的她随宗族送走。
可在当今士人的嘴里,羊皇后却是个献媚贡谄,无家无国的荡丨妇!
而她自己的少年时代,亦是受尽了苦楚,甚至嫁予曹统后,还有人在暗地里讥笑她,说她曾是个为人做奴的公主!
还好丈夫大度,不仅不在意这些小人的说辞,反而对她体恤有加。
可,许是她和曹统少年时都受了大罪,两人成婚多年以来,只有无忧这么一个女儿。
女儿出生,临海公主终于体会到了当年自己阿母的心情。因为受了太多的苦,她便把她所有的爱,加倍地倾注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无忧与她一般,一脉相承地延续了羊皇后的容色。
无忧还最喜欢笑,她一笑起来,两只眼睛便是黑亮亮地,闪着耀眼的光。
她多么希望她的无忧能一生幸福,而不是重蹈她和羊皇后的老路,受尽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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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宅中的园子里突地传来几声低低的琴音。
琴弦先拨两下,再拨两下。
琴音间或而发,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临海公主只听了两声,面上的神色忽而由悲转怒,她拎起裙子下地,一掀帘子便出了屋去。
园子里,曹统一人独坐,他拨了两下琴弦,调音再转,落在耳朵里只觉得更加凄惶。
他犹在怔愣,却听临海公主厉声道,“曹统!”
妻子上前几步,一把将那诏书重重地拍在他的琴上,一时间七弦乱鸣,耳中只闻一声嘈杂的声响。
“你自己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弹琴!”她一面说着,喉咙里的声音哽咽起来,那双本就泛了红的眼圈,颜色更深了些。
曹统将那诏书粗看一遍后,神情更是惨淡,再一抬头,却见无声无息之间,妻子的一双妙目里蓦地便蓄起了满满一泡泪。
见妻子伤心,他的心也疼得好像有千万根针刺过一般。
曹统向她伸手,两人手心交握,临海公主似是终于承受不了那悲伤一般,自动扑进了他的怀里。
最是要强的妻子,何曾哭得这般伤心?!
曹统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抚了抚妻子的肩背,轻声道,“阿奴...”
“你看到了!我就知道那司马衍不是个好东西!那庾家,更是欺人太甚!”临海公主的话语破碎哽咽,每一句却都说得咬牙切齿,“他们打着皇帝的名号,非逼着我的囡囡嫁给那贼兵!”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就滴在曹统的衣襟,很快就将他的前襟打湿了。
曹统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无忧是我的女儿...今日结果,我也不愿。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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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乃先朝后裔,现今司马氏一族的江山,正是由曹氏手中夺来。
因此,曹家的处境,与现今的司马氏之间,不可谓不尴尬。
司马氏对曹氏存有戒心,曹氏对司马氏又何尝不是讳莫如深?!
曹统本人,虽有北伐志向,却受困无奈,只得压抑自己的内心,以名士之姿来躲避现实。
如他这般,已是全无争权夺利之心...
不想今日,还是被欺到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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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父阿母相拥而坐,可他们的身上,莫名地便散发出了一种悲伤。
无忧还未入园子,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脚下停了一停,却是步履轻快地从离得稍远一些的园门步了进来。
“阿父,阿母!”
临海公主听到女儿的声音,她赶忙从曹统的胸前抬头,再从袖中抽出帕子来,飞快地拭了拭泪。
好在平日里,她和夫君的互动便很是亲密。无忧看到他们两人并坐一处,也没露出什么怀疑的神情。
小女郎的声音,还和往日一般的清脆,“阿父,我听到你方才的琴音。结果刚到这儿,你却不弹了!”
曹统瞧了一旁的妻子一眼,勉强笑道,“那曲子,你阿母嫌太过幽怨,便让我不要再弹了。”
无忧“哦”了一声,她又走到阿母身边,却注意到临海公主红肿的眼眶,和面上未干的泪痕。
她吃了一惊,顿时跪倒在临海公主的面前,急道,“阿母,阿母,你哭了?!”
临海公主使劲地摇了摇头,可再一瞧面前一脸关切的无忧,她嘴巴难过地努了努,双手一张,便将自家女儿搂进了怀里,“无忧...”
头一回见阿母流眼泪,无忧心中一抽,连着眼眶也酸胀得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倾身将阿母回抱住,口中却是笑道,“阿母,无忧觉得好幸福!”
“你说什么?”临海公主愣了愣,不可思议道。
无忧眼中含泪,嘴上却是笑得弯弯,她再重复了一遍,道,“阿母,女儿觉得好幸福!”
说着,她再用小手拍了拍临海公主的后背,“我知道阿父阿母一直都很爱无忧,现下又是为了无忧的婚事难过,我都知道的...”
女儿聪敏又懂事,临海公主摇了摇头,眼眶中含着得泪水又落了下来,却听无忧道,“我也知道,这门婚事,阿父和阿母都不满意...”
“可是,若我们从旁来想呢?”
她语气轻快,“桓郎君虽是庾家养子,却终非庾家一员。他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忧若嫁过去,既不用去孝敬父母,又没有一大堆的兄弟姊妹需要去看顾。”说着,她撒娇似的在临海公主怀中蹭了蹭,“阿母,你知道的,无忧的性子,最是懒散了...若真是一大家子的人,我可没耐烦做个孝顺新妇,一个一个地去将他们照顾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