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挑起嘴角,向那已经瘫倒在地上的舞伎道,“这可糟了!丁郎君对你很不满意,既然这样...”他向那刀斧手示意,露出阴狠之色,道,“小小舞伎,连支舞都跳不好,留你何用!去,把她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从砍腿到砍头,场上的骚动,闹得比刚才更大了。可无论那舞伎如何呼喊求救,最后还是被人拖将出去。
等外面的惨叫声结束,再进来端到那丁原面前的,便只有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了。
...这些建康士族的二代、三代,何尝经历过这样的血腥?!
方才遭受了那样一波惊吓,对他们来说便已是极限了。
因为那舞伎死不瞑目,首级的眼睛也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上的残妆和着飞溅的鲜血,悚然惊人。
只听那丁原大叫一声,却是一头直接栽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得身了。
... ...
曹统一面捂着无忧的眼睛和耳朵,一面在心中将那苏峻连番痛骂。
这时,殿内短暂地骚动了一会儿,那苏峻再次张口,望向无忧的方向,“曹家,嗯...你来说说,这舞,跳得怎么样啊?”
那一刻,无忧的心跳都停顿了。
曹统站起身来,大声道,“将军,吾儿尚且年幼!”
苏峻却挥了挥手,“文盈,何必推脱?!”
“曹家人才济济,魏武幺儿曹冲更有神童之称,年方五岁,便能称象。文盈之子,尚比不过汝先祖否?!”
苏峻的意思,便是非逼着无忧表态了?!
曹统心乱如麻。这时,无忧却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就算阿父不让她听,不让她看,殿内氤氲着的那股血腥气却是掩盖不掉的...无忧想着,向那排在那队伍第三个的舞伎往去,却见这时,那小舞伎也满含着恳求,向着她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直到苏峻催促的声音传来,无忧才收回目光。
她咽了咽口水,终于回望向了那高高在上的叛将,语气中还有些真心的求索,“苏将军,我年纪小,观看乐舞的次数也有限。不知道,苏将军觉得今日的的乐舞是好,还是不好呢?”
... ...
苏峻此举,本是想杀鸡吓猴,杀杀这些建康士族们的威风,让他们知道反抗自己的下场。
不料竟被这小童反问了一口?!
他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半晌也没有说话。
司马衍斜眼瞧着,发觉那苏峻慢慢握紧了一颗钵大的拳头,他慌忙向无忧去使眼色。
却见无忧学着男儿的样子拱手,道,“...其实,苏将军早就知道答案了,是吗?”
“今晚的宴会,苏将军是东道,如果这乐舞不好,将军定然不会让她们在我们面前献丑。”
“既然将军也喜欢这乐舞,不若留着她们的性命,若是今日一个个的全部断了腿、失了头,等将军再想看时,可就无人能给将军表演了!”
这曹家小童,说起话来童声童气,可苏峻偏偏在其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建康,本是这些士族们的地界。若是今日他全部得罪了,就算他得了一时之势,也无法长久。
那一瞬间,苏峻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确是起了杀心。
可转念再一想,他高声笑道,“哈哈哈,好、好!曹家果然后继有人...”
“只可惜啊,不是郎君,却是个未成气候的小娘...文盈,将来谁若有幸得了她去,可是不得了的大造化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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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无忧脸色煞白, 她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方按住额头, 耳中就回荡起一阵阵的声响。
大殿的嘈杂,舞伎们的哀求和惨叫, 士族们敢怒不敢言的低语,还有苏峻那不管不顾地放声大笑...
那日,她虽然表面上装得泰然自若,可她胸脯里的那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好在苏峻最后看在曹家的面上,倒还真地放弃了这场杀戮。
然而当晚,无忧回了家后便发起了高热,她那一整晚醒醒睡睡、梦魇连发。这一病下来,竟是一连在家中将养了半年多, 才把身体和精神湛湛调养好。
也因此,曹统和临海公主在无忧面前,默契一致、守口如瓶, 绝不提到苏峻二字, 就是生怕勾起她幼时的这段惊悚回忆。
... ...
这么些年, 无忧以为, 她早就忘却了这场噩梦...
不想今天...
她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却听那红药担忧道,“县主、县主,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红药的声音,近在咫尺。
无忧睁开眼睛,再一瞧, 那女郎竟是直接跪到了她的身前,一双眼睛里满是担忧与关切。
...这目光,乍一瞧,真和当年那个跪在地上,远远瞧着自己的小舞伎有些相像了!
无忧心中莫名一松,她摇了摇头,笑道,“原来...当年那站在第三位的舞伎就是你?!”
她的话音刚落,只一瞬间,红药的眼中便生起了涟涟的泪光。她激动地点头,声音哽咽,道,“是,正是奴!”
“我前面的两位姊姊,一伤一死,当时奴以为自己的小命也会不保,若不是...若不是得县主相救...”红药的声音越说越颤,到了后来,竟是眼泪也跟着决了堤。
无忧面露同情。
生逢动乱,莫说她们这些卑微的伎人命如草芥,就是高门士女,又能如何?!
当年苏峻攻入建康,虽不敢拿他们这些位置极高的士族开刀,但此人受封将军的名号,却是不改身为流民贼首的匪气,他对待朝中百官,下手毫不客气。更甚者,他不止肆意驱役百官,要他们身负重担攀登蒋山,还将他们的女儿剥光,逼着这些建康的娇女用草席和泥浆裹身...
没等无忧说话,红药便扯出了一方帕子擦了擦眼睛,她又哭又笑,“县主,奴太失礼了...这些话一直是憋在心里的,也不知怎的,刚刚一见了县主,眼泪就收不住了!”
无忧的眼睛也微微泛了酸,她微笑道,“红药,知道你还活着,我也很高兴!不过,咱们劫后余生,不该哭,该笑才是!元会之夜,眼睛若是哭肿了,可就煞风景了!”
红药忙不迭道,“是、是,是奴不好,勾起了当年的伤心事,奴不哭了!”
这女郎出身下贱,却也率直可爱,激动之时,在她面前连称呼都变了。
无忧笑道,“红药,你现在是周校尉的妻子,对我便不要再以‘奴’自称了...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究竟是如何到武昌来得?”
红药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她抽抽鼻子,又道,“苏峻败了之后,庾君侯又回了建康。因为此次平叛,陶公为首的联合军功不可没,所以庾君侯回来之后,便要从我们当中选出一批伎子,和陛下赏赐的钱物一道送到武昌的陶公处。”
“我深恨苏峻,就是因为那杀人魔王,我们白纻舞的姊妹们凋零得凋零,凌辱得凌辱。建康是我的伤心地,陶公又是我们的大恩人...于是,我便主动过来了。”
无忧点了点头。
红药又道,“本以为入了武昌,我们一行四五十位伎人便都做了陶公的家伎,不想陶公节俭,从不蓄伎。就当我们集聚在院子里,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陶公带着他手下一群年轻的将官过来了。”
“陶公的态度很和蔼,他说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将官,都是年纪轻轻就上阵杀敌的,一个个都是好男儿,却因为家世、出身、钱财等等各种原因,没能娶妻生子。如今我们这些宫中的伎人来了,刚好让他们先行挑作侧室,为他们生儿育女。”
无忧听到这里,眨眨眼睛,道,“难道...周校尉就是在那时挑中了你?!”
红药垂下头去,本就粉红的脸色更泛起了羞怯的晕红,“是...是的...”
“那时,来了好多军汉,我真是怕极了...可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真被他选走的时候,我反而不怕了...之后又过了这么些年,我和他...虽然生活上多少有些磕碰,我却是真地不能再满足了...”
白璧不可为,容容多后福。
从她含羞而笑的表情就能看出来,红药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要好上百倍千倍!
无忧由衷道,“知道你还活着,而且生活得很幸福,我也真地为你感到高兴!”
红药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抬起头,想了想后,认真道,“县主,关于桓校尉,我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什么?”
红药神神秘秘地道,“...其实,当年选伎的时候,桓校尉也在。”
无忧呆了一呆,却听红药道,“但是,我记得很清楚...”
“那么多的将官里,只有桓校尉是唯一那个空手来、又空手去的。就连陶公向他发话,他还是谁都没选。”
... ...
“阿崇?你回来了?!”
“子昂,究竟几时回来的?!”
周光和桓崇刚来到武昌州府的大门,迎面便遇上了一群旧相识。
这几年来,桓崇原来的军营中的同袍,早已重新调配到了各个地方。此刻难得再次相见,众人欣喜寒暄之余,心头又都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这次倒是聚全了,可当初那个引领他们的人,却因病,没能看到这重聚的景况。
... ...
天才刚黑,武昌州府便燃起了灯火。
眼见着开席在即,州府官员皆已按职就位,而桓崇等人便坐在将官一侧,一面时不时地闲谈几句,一面等待着小陶将军。
就在等待之中,这时门外突然步进来了一个长身潇洒的郎君。
那郎君生得出众,派头也足,甫一进场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而且,相比他人而言,那郎君来得最迟,可他不仅没有一丝惭色,还在一个侍从的引领下逸逸然地独坐在了陶家家眷那侧,神态高傲得很。
周光用手肘捅了捅桓崇,笑道,“那位不是陶娘子的夫婿——王恬王郎君吗?”
只见那王恬刚落座,州府里便有官员主动上前寒暄,可那王郎君非但没瞧他们一眼,他还一个人在那边,自顾自地倒起茶来,仿佛围在他身前的人,不过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桓崇应了一声,道,“就是他。”
周光笑着摸了摸下巴,道,“哟,子昂,你瞧!哈哈哈,那刘主簿平日里最瞧不起我们这些军人,如今对那王导的儿子伏低做小,人家非但不理,还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哈哈,我虽然不喜欢那王郎君,这时候也不得不对他生出些好感了!”
王导么...他也是打过交道的...
一个八面圆融的老狐狸,竟会养出这么个爱憎分明的儿子来...
桓崇笑了一笑,也给自己和周光倒了杯茶,“...省省口水吧。你我要是到那王郎君跟前,得到的白眼保证比刚才刘主簿那个更大。”
周光“哈哈”地笑出声来,他接过热茶,啜饮一口,忽而道,“哎、哎!子昂,他好像看着你呢!”
桓崇怔了一下,向王恬的方向望了过去。
隔了老远的距离,王恬的目光一径看向他。见他回望过来,王恬挑起一面的唇角,致意似地,将手中的茶杯举起。
而后,他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 ...
今年的元会,气氛比往年要沉闷多。
桓崇坐在众人之中,微拧着眉头,思绪也是信马由缰。
无论是因为担心陶公的病症,还是挂碍对面那显出挑衅之意的王恬,或是...心中记挂着得那个她...总之,他今晚的兴致并不太高。
不过,幸好他还记得临出门时她说得那句“少喝酒”,因此整个席上,桓崇只是略饮了几杯。
等过了午夜,元会一散,他便和周光一起回了陶府。
历年元会,男宾在州府共聚,女宾便在陶府的侧堂共度。
桓崇和周光到的时候,女宾这边的宴席也才刚散。
离侧堂越近,桓崇的心跳得越快,他急不可耐地走到侧堂的正门口,直探头向内瞧。
“红药,回家了!”这时,周光在一旁高兴道。
处处皆是红衣彩裳,桓崇在人群里寻了半天,也没看到无忧的身影。此刻一听到红药的名字,他赶忙回过头来,厉声问道,“她呢?!”
红药本就满脸焦虑,此刻被他这么冷语一吼,更是打了个哆嗦,周光顿时不乐意了,“喂,子昂,有话好好说!”
桓崇微微皱了皱眉,却听红药急声道,“县主说她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刚才宴会才进行一半她就回房了。她不要人陪,也不要医师,只坚持说自己躺一会儿就好...”
她连口气都没喘,一迭声道,“桓校尉,县主离开时,脸色白白的...我实在担心得不行,你快去看看她吧!”
红药的话音还未落,桓崇的身影竟是一晃,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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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桓崇三步并作两步, 飞快地赶回了自己的院落。
远处的正屋里透出些昏黄的灯光, 他心中稍定, 刚几步迈上台阶,忽然注意到房门外的阴影里守着一名侍婢。
“郎君回来了!”那侍婢面上隐带愁容, 被突然出现的桓崇吓了一跳。
“她现在怎么样了?”桓崇扭过头来,眉头紧锁,声音压得低极了。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听起来更是发冷,“你为何不在屋中陪她?!”
郎君面有不虞、语气不善...那侍婢慌忙弯下身去,战战兢兢道,“郎君, 县主她、她已经睡下了。她说这是从前落下的毛病,不需要旁人侍候,只要她一个人躺会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