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无声的沉寂过后,无忧咬了咬唇,将床帐放下,她自己则是缩到了床帐里,一边解开衣带,一边留心着对面案前那个朦胧的人影,内心紧张得犹如鹿撞。
说来更衣这件事,还真不能怪她矫情。
事实是,虽然他们两人在一张床上同塌而眠的次数也不少了,但是这人向来回得迟、起得早,她还从没在桓崇面前宽衣解带过。
这回忽然到了武昌——他旧时的院落、他视如亲人的陶家,就是再不愿、再尴尬,两人之间也只得步调一致,被迫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这么一想,要做夫妻,可还真不容易啊。
无忧想着想着,将身上最后的那条裙子除了去。
... ...
床帐落下,桓崇故意吹灭了屋中那几盏多余的灯火。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观赏到了意料之中、香艳绮丽的美景。
女郎的身影曼妙,她隔着一层帐幔,一层一层地将身上的衣物除去,竟比直接当着他的面前解衣,还要撩人得多。
身子憋得难受,脑子却要保持着清醒。
...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桓崇望着她那窈窕的身影,之前还在犹豫不决的事情,瞬间便在心内做下了决定。
... ...
就在无忧除了裙子的那刻,他一把拉开了那层床幔。
帐子里的女郎明显是吓了一跳,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她也不说话,只拿两只眼睛羞恼地盯着他,神情很是困扰。
那意思,明明白白的就是质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桓崇对上她的眼睛,笑了一声,然后,他把她的衣裳全部甩到了一旁的衣架上。
趁他离开的空档,无忧赶忙钻进了被子里,却见那人回转过来,一屁股坐到了床沿,待粗粗擦了几下头发后,他解了自己的衣裳,又是随便往那架子上一甩。
接着,他一脚把脚上的鞋子给蹬了下去,回头朝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头的她道,“我走了一天,也累了,想早些休息。”
“而且,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忽然又一章了...阿崇,你要努力啊!
第70章
桓崇脱了衣, 甩了鞋, 上了床, 再侧了身,他一手支颐, 以一种半躺不躺的姿势,在她面前横得恣意。
他背对着身后的灯光,所以她看不清楚这人的表情。
但是,她却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望来的眼睛...
目光锃亮,其中,还不乏灼灼之意。
...对了,早上离开时,他就说有事要谈。可是, 想说什么便说好了,这人大张旗鼓的,偏又没个正形, 也不知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无忧喵他一眼, 方一瞧见这人胸前那片大敞四开的风景, 脸色又不禁一红。
她别过头去, 道,“郎君有话,直说便是。我听着呢。”
... ...
桓崇一望之下, 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对面的女郎缩在被子里,面上的表情绷得紧紧的。
...真像,一只小乌龟!
遇到了什么事, 就喜欢往被子里缩,仿佛那条被子就是为她遮风挡雨的可靠庇护所。
可是,夫妻之间,这样的床上闲谈,日后只会多不会少。
他这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她就这般戒备...往后再深入下去,可又怎生是好?!
桓崇瞧着她那微微嘟起的小嘴,一面思索,一面笑着开了口,“你很喜欢读诗书?”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仿佛他所谓的谈事真的只是和她闲话几句家常。
而且好嘛...她不提,他却自己上赶着来寻晦气了!
无忧瞥他一眼,道,“怎么?有人抄诗书可以,旁人读诗书便不成了?!”
... ...
出师不利。
一开口就碰了一鼻子的灰。
桓崇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上那不存在的灰尘,顿了顿,又笑道,“自然不是。”
“下官一介武夫,对诗书所知甚少。此番诚挚向县主请教,不知县主可否教下官几句诗文。这样,日后下官若独自一人滞留山林,也好靠背诵诗文壮胆鼓气。”
无忧倏地把头转了过来。
这人眼睛弯起,声音里也含着三分的笑意,嘴上一会儿一个“下官”,一会儿一个“县主”,叫得谦卑恭敬得很。
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明就是取笑那年重九的一码事!
“桓崇!”无忧气得从被子里伸出来两条胳膊,那两只小手也紧紧地握成了两颗小拳头。
破绽,往往就在一瞬间。
桓崇肃了脸色,麻利地道了一声,“下官在。”
可是他的身子,却像条滑溜溜的鳛鱼似的,趁着她撑开被子的时机,顺着那道缝隙“噌”地就钻进了那个被她严防死守的被窝。
然后,他的胳膊,自动就缠在她的身上。
搂住她的时候,桓崇还趴在她的颈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 ...
无忧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打,她打不过;骂,这人的脸皮还生得不是一般的厚...就算再生气,她拿这人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因此,在被他死死搂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下又栽了。
等他蹭得差不多了,无忧推了推他的肩膀,道,“要说话就好好说,不然...我睡了!”
桓崇这才从她身上撑起来,朝她龇牙一笑,道,“这就好好说。”
说着,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倒在床上,同时顺势将她也揽了过来,紧贴在自己的身边。
... ...
屋内静谧谧的,这人身上又热乎乎的。
无忧眯了眯眼,却听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起话来,“我生在江北。”
“诶?”无忧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刚刚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一下就飞走了。
桓崇侧过头来,对她一笑,“不过,这也是小时候听我阿父讲得。等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在江左了。”
无忧抿了抿唇。
这人一扭头,又望回了床架顶端的帘幕。他沉吟片刻,道,“我生在建兴五年...也就是后来的‘建武元年’。”
这两个年号,无忧并不陌生。
而且桓崇的生日,订亲那时生气归生气,交换的婚书她还是私下看过的,那时她就算出来了,桓崇比他大了整整五岁。
建兴五年,愍帝身亡,晋朝彻底失去了在北方经营的基业。而建武,则是司马衍的祖父——晋元帝司马睿南渡即位那年的年号。
也就是说,桓崇的生年,恰好处在晋朝承前启后,发生大变故的那刻。
“听阿父说,那时北方已经大乱,战火纷飞,四野凋敝,民不聊生。”桓崇低声道,“我后来想想,当时的场景,应该就像魏武诗里写得那样,‘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万不得已,他只好带着我怀孕的阿母一路南逃。”
“只是不想,中途阿母生产。我生下来还没多久,她就过世了。”
... ...
桓崇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十分平淡,淡地好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听不出一丝的悲喜。
无忧悚然一惊,她忍不住去瞧那人的侧颜。
在看到他那透出一缕空芒之色的眼睛时,她又不自觉地往他身边贴了贴。
“那...后来...”
“后来...”桓崇低低笑了一声,“后来,也真是难为他了...”
“我阿父,很少和我说这些。只是有一回偶然,他在外面喝了些酒,回来时半醉不醒的,估摸着把我当成了我那早逝的阿母,一时间眼睛里忽然闪了泪,嘴里也絮叨起了过去的那点子事情,什么逃难路上缺食少粮啦,他一个男人又不懂得照顾孩子啦,什么几次以为我已经死了之类的...”
“诶?你阿父...把你当成你阿母?!”
桓崇叹了口气。
他翻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无奈道,“...你不会以为,是个男人,都会长出这么一张脸吧!”
...和桓崇本人那冷硬不讨喜的性子相比,他的那张脸却是极有欺骗性,极能让人生出好感的。
因为,真的是太好看了...
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点瑕疵,上挑的眼睛随便翻动两下就好似眉目传情,再加上那挺直的鼻梁,两瓣饱满的嘴唇。一个男人能生得这般...倾国倾城,也是世间少见了!
他的眼神望来,无忧却忽然不敢去瞧他了。她垂下眼帘,道,“我想,你阿父一定很爱你和你的阿母。”
那人却“哼哼”两声,道,“我可从不那么想。”
“诶?”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再繁盛的家族,三族都没了,又能如何存续下去?所以啊,那什么所谓的‘龙亢桓氏’也就是个空壳,拿出去唬人的幌子罢了。”
“不过呢,我阿父却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或者说,是我们家的遭遇,让他不甘平凡。”桓崇道。
“从我稍有记忆,能自己谋食,他就把我和几本儒家的经书扔在家中,不管不顾了。后来再大一点,我就出门自己打零工赚钱。”
“你自己赚钱...那,你的阿父呢?”无忧疑惑道。
桓崇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为了营造名声,整日里揣摩这些大家世族的意思,在建康城里出入厅堂、勤于交友,想要借机进入朝堂,谋个一官半职。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后来逢迎得不错,还得了宣城内史那么个差事。也就是直到了那时,我们家的条件才算是改善了。”
“...建康城?”无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信息,蓦地瞪大眼睛,“你从前,住在建康?!”
桓崇咧嘴笑了,他忽地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道,“...不止住在建康。我家就住在朱雀航边上,就是你看到有农人养鹅放鹅的地方。”
“...啊?!”
... ...
无忧窘得快呕血了。
难怪那时她讽他刺他,这人非但不生气,还真像大鹅反击似的捉弄她。
原来,城南那里,就是他家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
“搬去宣城后,我就再没回过建康。等再次回去,就是遇上你的那一次。”
“而且...”桓崇顿了顿,声音压小了些,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我既不算士族,又不算寒门。若是说了的话,好像故意在和长公主的女儿攀交情似的。”
无忧“哼”了一声,又听他道,“不过呢,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当年宣城被围,我逃出来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所以我猜,送我离开的时候,他最多不过是希望能保住我的一条小命。”
... ...
毕竟是生父,就是桓崇嘴上对他父亲的态度颇有微词。说到这段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压了下来。
无忧瞧着他,心内一软,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她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臂膀,“桓崇...”
桓崇突地侧过身来。
他面对着她,双眼一眨不眨,“可又有谁能想到,我不止一路撑了下来,还在陶师这里顺利地长大成人,如今又娶了曹公的女儿为妻呢?!”
被他这么盯着,无忧有点害羞,她轻声道,“你要说得,都说完了?说完了我要睡了!”
不等她翻身,桓崇忽然勾了勾手臂,极温柔、极温柔地把她揽在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无忧扑腾两下,就默默伏在他的心口不做声了。
这时,却听那人低声道,“...我今天去了周光家,见了红药。”
无忧心尖一动,然后她的额头上落下个轻轻的吻。
“都是往事而已,都过去了,不要怕了...以后这种事情,直接和我说就好了。”桓崇在她的耳边,絮絮耳语。
“你看,我这样的人,尚且能否极泰来,何况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阿崇:媳妇儿,这是咱们头一回正正经经的谈心~往后还有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心不开心?!感谢在2020-04-08 01:49:15~2020-04-09 17:01: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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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无忧终于明白了。
桓崇不是个喜欢谈天说地, 追忆往昔的人。
今晚他之所以会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 原来是在用自己从前的经历宽慰她呀...
而且, 看这样子,他应该是很少做这种事情。
所以, 就算他温柔地、紧紧地搂住了她,两人对视了才短短一瞬,他的眼神便有些窘迫地从她面上掠过,转而望向了绸缎被面上的一角绣花。
嗯...这安慰,还真是和他本人一样,既生硬、又笨拙呢!
即便如此,无忧的心里仍像小火添柴、煎起一锅蔗糖水似的,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一串串甜甜的泡泡。
默了片刻, 她忽然向桓崇瞥去,“...你在看什么?”
桓崇迟疑一下。道,“没什么, 我...”
桓崇竟然罕见地结巴了。
一句话, 吞吞吐吐地都说不完。
明明脸皮比谁都厚, 偏生性子别扭得要命。
无忧一面想着, 一面嘟了嘟唇,主动向他那方挪了挪。
她这一动,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近了些。她温热的鼻息呼出来, 就轻轻地拂在桓崇的腮畔。
... ...
桓崇极务实。
他外表看上去高傲、冷漠、不近人情,可实际遇事,却是最能屈能伸的那个。
从年少时的忍饥挨饿、吹风受冻, 到丧父后的从军出征、刀口挣命,桓崇自己的人生信条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活下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