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杳杳——雪满头
时间:2020-06-24 08:48:04

  她这话本指的是迟舟那边该有所行动了,没成想门却被骤然推开。谢杳大骇之下回头望沈辞,缘何有人近到此处他竟未察觉,却见沈辞眉头紧锁,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为将那药性压下去,刚刚便未留意外头的动静——方才那人走了没多久,这个空档里不该有人进来才是。
  这一望间,推门那人便进了来,脚步声很急,转过屏风——
  太子今日虽是着私服,可上头也以金线细细绣了蟒纹,略有些光便能见得整件衣裳华光流转。
  如今他这么金灿灿地往屋里头一站,屋中一时静得出奇。
  太子先是看了只着里衣的沈辞一眼,而后一把将谢杳拽过来,力道之大差点儿将人拽倒。
  谢杳被他拽到身后去,刚踉跄了一步站稳,便听他压着怒气问道:“你便是这般对她的?”
  沈辞轻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只自顾自去将自个儿的衣裳从屏风上拿下来。
  太子显然是正在气头上,被他这一激,当即便有要动手的架势——好在谢杳及时扯住了他那流光溢彩的衣裳的一角,拦着他急急道:“殿下误会了。”
  太子狐疑转过身来看她,见她身上衣裳确是完好齐整,略安定了两分,仍是问了一句:“当真?”
  谢杳坚定地点了点头,怕他不信又颇有道理地补了一句:“且殿下不过与我前后脚进来,中间隔了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这时间委实也短了些。”
  这屋里好容易活泛一些的气氛因着她这句话又生生僵住了。
  沈辞将长袍穿好,淡淡同谢杳道:“你早些出去罢,再耽搁一会儿,来了旁人,”说到这儿他抬眼看了太子一眼,“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等等,”太子一抬手,“孤这个兄长做事,当是会留后手。”
  谢杳只在这屋里初见着沈辞时惊了一惊,而后便反应过来。宁王设计她和太子委实不如设计她和沈辞来得有用。沈家是皇帝心头一块疮病,而她明面上又是太子的人,倘若她和沈辞暗通款曲被抓——四舍五入也便是太子同沈家勾结,犯了皇帝的大忌。
  宁王连如此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必是与朝臣通好了气,备好了折子,只等今日过后便雪片似的飞去大殿。到时候莫说太子这一身泥泞决计是洗不干净的,怕是连沈谢两家都要受牵连。好一个一石三鸟。
  太子将屋里细细打量过一遍,目光胶着在那张榻上,忽的走过去,将上头铺的一层层软垫锦被掀下来。
  他翻找的时候,谢杳见沈辞外袍的带子系得有些松垮,便顺手给他重新系了一遍。
  太子手里拿了个什么转过身来时,谢杳正系好松开手,抬头与沈辞对视上便展颜一笑。
  太子重重咳了两声,将手中那东西抛给沈辞。
  他抛过来用了力度,角度又刁钻得很,直冲着沈辞面门而去。沈辞一手拿住,手背与鼻梁也不过差了两指的空儿。
  沈辞将那东西摊开在谢杳面前,赫然是一个桐木人,后背写了不知谁的生辰八字,正面是一道瞧着就有些阴邪的符咒。
  “生辰八字孤看过了,是父皇的,这怕就是宁王留的后手。”
  倘若沈辞谢杳并未如他所愿行事且被撞破,还有这么一招,以巫蛊的由头,最不济也能要了谢杳的命。
  谢杳倒吸了一口凉气,将那桐木人握在手心,“如此看来,我备给宁王殿下的礼,还是轻了。”
  沈辞笑了一声,“礼轻情意重。”
  太子一时没听明白这两人你来我往地在说什么,不过也知道时间不好再耽搁,略想了想同谢杳道:“你从窗翻出去,将这桐木人找个地儿埋起来。”
  太子这人素来还是有些清高的,不会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下药和巫蛊案,这分明就是后宫两大法宝,宁王用这法子,倒是让他再度刷新了对这个兄长的认知。
  如今他叫谢杳去把桐木人埋了,也没有反将一军的打算,只是借此敲打敲打宁王,身为皇子,更是身为人子,有些手段使得,有些万万使不得。
  谢杳将桐木人收起来,走到窗边,回头望了一眼隐隐对峙的两人,摇了摇头,从窗户上翻了下去。
  雁归一早便候在窗下,接了她一把,两人便沿着小路走了出去。
  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宁王领了郑统领一干心腹,带了府兵,浩浩荡荡往这处来——宁王在席上听得府中下人禀告有行踪诡秘之人进了这处屋子,怕是有刺客,便先安抚了席上诸位,而后亲带了人来一探究竟。
  郑统领将房门一脚踹开,宁王刚刚抬起的步子在看见屋内景象时便停在了原地。
  进门处的茶盏摔了一地——这是谢杳摔的,正对着的那架蜀绣织锦屏风此时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香炉滚落斜倒,更别提边边角角的摆件儿。
  而里头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房内两端,皆是将长袖挽起,束起的发也有些松散。
  郑统领率先反应过来,当即行礼道:“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他身后一干人等亦随着见过礼。
  宁王这才醒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刚刚还说不见太子殿下,原是在这儿。”
  太子赴宴向来是来去无声,尤其是他设的宴席,是以他看着太子离席时也并未多想。
  太子将袖子放下来,不甚在意道:“孤出来醒酒,在皇兄这别院里走着走着便走到这屋子里来,本想着小憩一会儿,却遇着世子也醒酒过来,一时手痒,便切磋了两招。”
  他这话是连编都未能好好编,可宁王一眼望见榻上翻乱的被褥,因着心里有鬼先矮了半截,慌乱地应了一声。
  在场不够格知道这番算计的倒是纳了闷,好好地切磋便切磋,场儿选在屋里头不说,便连床榻都能整成这幅样子——约莫是天潢贵胄打起来,架势都要大一些,波及得广一些?
  太子接着虚情假意地夸了一番沈辞的武功,又更假惺惺地同宁王道:“这一时没能收得住,将皇兄这屋子毁得不成样子,皇兄可切莫怪罪。改日孤令人送些今岁新贡的西海珊瑚琉璃瓶一类,给皇兄装点装点。”
  宁王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只能沉着脸道过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听说你问候了宁王祖上八辈...?我觉着我挺无辜的。
 
 
第44章 灾民
  宁王这道谢道得委实过早了些。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地的同一刻, 就有小厮急急跑过来, 被府兵拦在外围。宁王一肚子火气没处撒,见下人如此不识规矩,又偏偏是当着太子的面儿,登时成了只将炸未炸的爆仗, 沉着脸呵斥了两句便吩咐将人拖下去杖责四十。
  那小厮本是不欲在诸位贵人面前宣扬,只是一见自家主子没有听自己说话的意思, 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挡了挡来拿他的两个府兵, 高声道:“殿下!门前围了许多灾民, 怕是要暴动啊!”
  此话一出,在场的各位神色各不相同。
  沈辞一早便知, 自是没什么意外, 气定神闲地解袖子, 甚至还想着倘若混在灾民里头那几个情绪煽动得及时,局势控制得好, 回头可以把他们往上提一提。
  太子这时候明白过来方才谢杳说的那份厚礼指的是什么, 想笑又生生忍了回去, 在心里暗道这小姑娘果真是没有一刻能安顿的。
  那小厮说完,跪下连磕了几个响头, 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宁王一口气没提上来,梗在心口,身形晃了晃,而后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太子瞅着他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 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沈辞都顺眼了不少,招呼他一同去看个热闹。
  郑统领紧跟着宁王,附耳说了几句,而后便大跨步离开去做部署。此事趁着没闹大,还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一旦任由灾民闹起来,必然不好收场。
  这是个什么节骨眼儿上?宫里的吃穿用度都裁减了不少,虽说宁王在京郊设宴本不算大事,可若是引起民情激愤,这性质便全然不同了。
  一行人到了第一进院子里,正遇上谢杳和於春雪。谢杳不慌不忙地见过礼,同宁王道:“殿下这别院造得真是漂亮,逛着逛着就忘了时辰。还是方才听得这儿人声嘈杂,才跟过来看一眼,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她目光澄澈,似是真心疑惑,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柄团扇,轻轻扇着,举止间倒真像个寻常闺秀。
  宁王心烦意乱道:“不过是些灾民在外面闹,安抚下去便好。”
  这时他若是还想不到谢杳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简单,那当真是脑子有问题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着自个儿终于有了除太子外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谢杳以扇掩口故作惊讶,眸中却是盈盈笑意,“这怎么还能闹到宁王头上来?京兆尹这差事委实做得不好。”
  在她身边儿的於春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她这幅样子莫说宁王,便是於春雪看了也很想把她按到地上打一顿——思及此於春雪飞快抬眼瞥了一眼沈辞,又看了一眼几乎与谢杳寸步不离的雁归,罢了罢了,有些人还是动不得的。
  说话间,外头的声响格外大些,宁王低喝了一声“郑统领”,郑统领闻声进来,单膝跪下,犹豫了犹豫道:“殿下,灾民情绪激动,吵嚷着要见您。”
  宁王还不待开口,太子便道:“孤的皇兄乃是千金之躯,万一被冲撞了,哪个担得起?”他似笑非笑看宁王一眼,“郑统领这话说得,便是叫皇兄左右为难了。这倘若不见,岂不是不够顺应民意,不忠于万民,即是不忠于天下,天下是父皇的天下,这岂不是要陷皇兄于不忠不孝?”
  太子这段说得极快,罪名一摞一摞往宁王头上按,乍一听竟还觉着有几分道理。
  郑统领分明就没有这个意思,且私心来说也不想宁王出去直面这些授人把柄,闻言愕然抬头看着太子,欲言又止。
  宁王被这话一逼,是非出去一趟不可的了,这回连太子的话都没有心力去回,只沉声道:“开门。”
  朱红描漆金铆钉大门从两侧缓缓拉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静了一霎,愈见躁动。
  宁王步出去,身边儿跟着的近卫便高声道:“见了宁王殿下,还不跪?”
  灾民被这一呼喝,条件反射地跪倒在地,哭诉声一声高过一声。
  谢杳从门后望去,宁王这座别院就连门前的空地亦是打扫得纤尘不染,两旁种植的花草长得规规矩矩,一眼就知是被专人好好打理的。实则不止是宁王,这满京城里哪户大宅不是此般模样?
  而门前这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满面灰土,个个儿面黄肌瘦,与此地格格不入。
  宁王叫了起,本是想先讲两句道理,可惜他忘了底下这些可不是他素日往来的那些朝臣,而是些兴许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白丁,哪儿听得了他这说法?
  他一席话实则没几句,却屡屡被打断,眼见着灾民情绪又激动起来,他的声音已然压不住,宁王当机立断令几个小厮将银钱散发下去。
  这招显然奏效得多,人群的议论声小了不少。
  谢杳在门后掂了掂手里的扇子,抿着嘴往远处看。
  在她视线所及之处,又有灾民往此处靠拢,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或是互相搀扶,或是各自赶路,但观之数目却是不少。
  谢杳又低下头去研究团扇上的绣花——送礼这事儿,一道礼怎么能显现出诚意来?
  因着不断有灾民加进来,外头的声音一阵儿吵过一阵儿。早先安插在灾民里头的人开始活动起来,本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挑事儿态度,字字皆落在痛处上。
  当一群人聚集之时——尤其是一群穷途末路到光脚不怕穿鞋的人,其中绝大多数便失了思考的能力。这时候,只消几句话煽动,就如同将明火丢进干柴堆,“轰”一声,火焰便能吞了人去。
  而愤怒的情绪是极易传播泛滥开的,群情激愤丧失了理智的人群,能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必太惊异。
  宁王这边儿还未来得及有什么举措,局势便要控制不住。宁王手下的人无法,无论如何总得先护着主子周全,便往门后退,预备着先退进门内,将门一关,安危有了保障,后面的事儿再从长计议。
  有眼尖的灾民看出了他们的打算,整个局面愈发失去控制。
  就在这时,忽的有一人摇摇晃晃从人群中走出,还未让人瞧清他的面容,他便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声音凄厉,嗓音拔到高处无以为继劈裂开,听的人耳膜都跟着震得疼。
  他陡然向宁王冲过去,宁王身边的近卫反应也快,几个人紧紧贴着宁王身前,将宁王围在身后,拔刀出鞘。
  可那人却是一头撞在了大开着的一扇朱红描漆镶金铆钉大门上,血顺着朱红的门漆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那人的身子软下来,顺着门缓缓滑落在地上,这一撞力道极大,人已然是面目全非。
  谢杳端详那团扇上的绣花时,沈辞便不动声色地到了她身侧。几乎是在那人冲过来的一须臾,沈辞抬手覆上她的眼睛。
  谢杳眼前被那只温暖的手挡得严严实实,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巨响,也猜出了个大概——她一早也便预料到了会有如今这一幕,又或许说,这一幕合该是她隐隐所期盼的那样。只有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了,宁王才会栽得狠一些。
  涉及皇权争斗的东西是不该想得这么透彻清楚的,这般只会让自个儿胸膛里那颗心脏一日比一日负重难行。
  但谢杳不想骗着自己,那人就死在她面前,间或是因着她的算计,倘若她也把自己骗过去了,更没人能记住这场死亡。
  这些心绪沈辞比谢杳更熟稔,也约莫知道谢杳心里是如何作想。可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来覆在她眼前,低声同她道:“别看。”
  他能感受到她鸦羽般的睫毛扫过掌心,能感受到在听见那声巨响后她紊乱的呼吸,所以他用另只手,握住了她垂在袖中的手。
  谢杳轻轻挣开他握过来的那只手,反而抓住他挡在她面前这只手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沈辞见她坚持,也并未再拦,顺从地撤下了手,又顺理成章地反握住她。
  谢杳深深望了一眼血泊里辨不出面貌的人,手里用了两分气力,不知为何想起最初她重生过来,净虚真人与她交底时说的话。
  她那时说,天下苍生她顾不上,也不想顾上。往后种种,看似意在民生,也不过是因着受净虚真人以救命之恩相胁的所托。时至今日,她才恍惚有些明白了净虚真人当时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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