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膛剧烈起伏,缓了好一阵儿仍是未能压下去火气,怒极反笑道:“好极,好极。谢杳,你还真是知道怎么一口气将孤堵死。”
“殿下消消气,为了这么一幅画动肝火多不值当。”
太子眯眼看她,陡然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你同沈辞,是万万不能的。”
太子没叫起,谢杳依然规矩跪着,答道:“臣女知道。”
“孤看你压根儿就不知道!”
谢杳颇无奈地抬眼看他,懒得再解释,顺口接话道:“那臣女就不知道。”
太子显然是已调整了过来,再被她呛声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压低了声道:“你同他走得过近,不仅是在加速沈家的败亡,稍有不慎,还会牵连你自家。”
谢杳登时警觉起来,这还当是太子第一回 同她直接说到沈家。可她心里拿不了十分的准,话也不能说得太过,只得试探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决断,不是臣女能置喙的。沈家的兴亡,还当是握在镇国公手里。”
太子嗤笑了一声,“天真。”
谢杳跪麻了腿,悄悄挪动了挪动,太子看在眼里,本想再晾她一会儿,可看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的样子,终是没好气吩咐了一句“起来罢。”
谢杳慢腾腾站起来,一面活动了活动,一面问道:“臣女只想多问一句,若殿下只是殿下自己,与此事上是如何作想?”
“孤且先提醒你一句,你是孤的谋臣。你当真想听?”
“洗耳恭听。”
太子倚坐在书案上,语气随意,却又意有所指道:“沈家兵权必收不可。可孤对沈家人的性命,抑或说是下场并不关心。”
这番话倒是与谢杳先前猜测得无甚出入,心里有了底她也随意许多,甚至调笑般问了一句:“高官厚禄也许得?”
太子看她一眼,微微颔首,“杯酒释兵权,理当赔上点什么的。”
谢杳又多问了一句“殿下想没想过,西北边陲失了沈家,哪家顶得上去?”
正是这句,太子冷了神色,“这天下终归姓的是穆。沈家为什么走到今日这步田地,你还不清楚?”
谢杳自知问到了他痛处上——倘若太子得登大宝,定当是一代明君。可明君有个通病,什么都想做好。兴朝重文抑武的弊端已然初露端倪,这也是缘何上一世沈家起兵后短短几载杀进了京城,而这一世即便是解了沈家的兵权也不见得解得开西北困局。
两人间静默了好一会儿,太子缓和了神色,不欲同她在这个话题上说的太多,末了只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前头也说了,若孤只是孤。可孤不能,孤坐在这东宫里,万事能顺的只有父皇的意,而非孤的心。”
他这话也是想给她敲一敲警钟,好叫她记得如今的处境,同沈辞保持些距离,没成想她却轻快道:“臣女只要知道殿下的打算就足够了。”
话说到这儿,他亦早明白过来,她最开始在揽月阁之上便投奔于他的目的何在,一时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涩。
当日她一席话,是他心动的根源,只是他彼时并未察觉。
如今才知晓,原是自那时起,她便满心替另一个人筹划着。
那句“你倒是事事为他打算得彻底”他并未说出口,连同那句“沈辞究竟有什么好”——依着她的性子,他倘若问出了口,怕是能让她再气个半死。
谢杳见时辰差不多了,径直告退,刚刚转过身去走了两步,便听太子在身后叫住了她。
“谢杳。”
谢杳步子一顿,太子缓缓道:“你可知孤为何偏偏对你生了这种心思?因为你与孤,骨子里其实是一类人。”
他不等她反应,接着往下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固执又偏爱孤注一掷。可你知道么,这种人,也是最容易忘了自己的人。你只看着一个东西追,追着追着,就找不到来路,甚至你追的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变了样子的,你也未能察觉出。”
“谢杳,你觉得沈辞,在你走出去那般远以后,还认得出你么?”
谢杳后背倏而一僵。这些天来断断续续的噩梦骤然从他的口中听到,耳畔回响的却是当日沈辞一句“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在怕什么,当真是个好问题。
她怕避无可避的旧路,怕相隔一世无法相认的旧爱,怕恍然间已是旧人。
太子往前走了两步,恰停在她身后不远处,是她往回退一步就能退进怀里的距离。
“既然已经知道你们之间是个死局,何必要进去撞个头破血流?”
谢杳回过神来,低头道:“殿下方才说,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沈辞他就是我的目的,殿下要我如何罢休?”
太子被她这话一噎,却见她抬起头来望向殿外大亮的天光,而后轻笑了一声道:“路还有得走,殿下何妨走着瞧瞧。”
这话说完,她举步走了出去,再未停留。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谢杳,送你一句后来有人会说的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谢杳:惶恐.jpg
沈辞:我就在渊底,我就是恶龙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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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锋芒
外头日头正盛, 谢杳踏出殿门, 迎面吹来的风都裹挟着燥热的暑气。远远的好像有宫人在粘蝉,满一树的知了便扯着嗓子叫。影子缩在脚下,四处的石板亮得都有些晃人。
谢杳自东宫走出去便起了薄汗,马车先前寻了个阴凉地儿停着, 甫一进去的凉意舒服得她喟叹了一声。
雁归在旁给她打着扇子,习习的风吹起她鬓边一缕发丝。谢杳伸手将头发拢回去, 开口道:“同太子说了那么多,我都有些口渴了。去镇国公府罢, 讨口茶喝。”
雁归应了一声去知会了车夫, 便又进来给她打扇。谢杳取了纸笔来,写了封拜帖。
她落笔时, 雁归的扇子便顿了一顿。
谢杳瞧了她一眼, 接着写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虽说本不必讲究这些, 可总得做给旁人看不是。”
雁归迟疑片刻, 手上动作轻了不少, “小姐刚从东宫出来,若是又紧跟着大张旗鼓地进镇国公府, 怕是会引人猜忌。”
这放在外人眼里,一个最近与东宫往来极为密切的臣子,倏而去镇国公府拜访,八九不离十当是东宫那位有什么动作。
谢杳吹了吹墨痕, 笑道:“反正我是去喝茶的,还要分神去管旁人猜忌?”
她要的正是这份猜忌,只是不能同雁归直言罢了。
雁归见她坚持,也不再多问,只当她是心里有数,马车一停便去递了拜帖。
这时辰正是用午膳的时辰,沈夫人接着拜帖时还道是谁这般没眼力见,一见着是谢杳,眉眼倏地笑开,吩咐自己身边的大丫鬟亲去迎,又吩咐添了一副碗筷,加了两道谢杳惯爱吃的菜。
前两年谢杳是常来府上的,沈夫人也早当是认了半个闺女,镇国公府谢杳无论何时是想来便能来。
只是后来谢杳封了官职,又是皇帝近前的人,常在宫中走动,自然不好再随意出入镇国公府——既是给她惹祸上身,也是引得皇帝愈发猜疑沈家。
谢杳进来时,沈夫人正同沈辞预备着用膳,给她添的位子在沈夫人左手边。
虽是许久未曾来吃过便饭,可谢杳与沈夫人之间有种近乎天然的熟络,自然而然就亲热得很。
谢杳刚坐下来,沈夫人便不住给她夹菜,“这些日子不见,都瘦了。”
谢杳眉眼一弯,“这么些日子没尝过夫人的手艺了,可不是要瘦了的。”紧跟着又仔细瞧了两眼沈夫人,“夫人样子倒是也变了些。”
沈夫人摸了摸脸,颇担忧道:“哪儿变了?”
“变得愈发年轻好看了。”
沈夫人笑起来,扭头冲沈辞道:“瞧瞧,你若是有杳杳半分嘴甜,我还得年轻几岁。”
这两个孩子间氛围不对自打谢杳一进门她便瞧了出来。往日倒是没见过两人争执,冷战更是头一回。沈夫人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沈辞那性子不知是随了谁,真冷情起来怕是能把人家小姑娘冻死。
再者,自家儿子存了什么心思,她这当娘的能不知道么。初时她以为沈辞只是拿谢杳作妹妹看,毕竟他在这京城里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孤零零一个难免孤独得很。
可这两年间,她却是看出了沈辞的意思。说实话,她心里也是宽慰多些。沈辞这几年在京城性情愈发乖戾——旁人是看不出,可她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唯独谢杳在的时候,他是发自肺腑的温柔,好像他原本就是那么温柔的人一般。
她始终记得那日沈辞无意间同她提及,他说整个京城就像是隐在迷雾里,走在其中的人永远不知下一步遇上的是什么,甚至不知这一步所见的是虚妄抑或是真实。
他鲜少在她面前直接说这些——这孩子从小还是跟他父亲谈这些更多。他说在这样一场分不清真相假象的雾里,最好的法子便是怀揣着真实。
她那时问他:“可你怎么寻得到呢?”
沈辞极浅地笑了一下,神色温和又认真,“母亲,我已经找到了。”
沈夫人早几年在边疆过得也是握弓射月打马黄沙的日子,威名赫赫的女将军不曾怕过什么,只有一刻——沈辞刚刚出生,因为产期提前,那时她正在一个小城里,接生的稳婆抱着孩子欢天喜地过来给她瞧时,她握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突然很怕,很怕她往后教不好他。不是怕教不好他武艺文章,也不是怕教不好他做人,只怕教不好他好好过完他的一辈子。
沈辞在京城能遇上谢杳,沈夫人比自个儿预料中还要更高兴一些。眼见着谢杳也是欢喜的,有几次她都想将这门亲事径直定下来。只可惜如今这局势并非沈家谢家结亲的好时机,还得再等上一等,暗中筹备些。好在谢杳年纪还小,也不算误了年华。
午膳用着用着,谢杳咳了两声,沈夫人忙不迭给她顺了顺气,端过雁归递来的一盏热茶,叫她喝了一口。
雁归道是这几日天热,谢杳又三天两头在外,许是受了点暑气。
谢杳摆摆手,示意无甚大碍,又接着用起膳来。只是她筷子刚刚沾上了那道辣炒鹌鹑,整盘便被沈辞端走,“我不爱吃这个,撤下去。”
一旁的婢女反应了一下,求助似地看沈夫人脸色,见沈夫人只是笑,便依言撤了下去。
谢杳抬眼看他一眼,收回筷子来,过了片刻又去夹一道麻婆豆腐。这回她连沾都未曾沾上,沈辞便又端走,“撤了。”
她未来得及说话,沈辞又点了两道菜吩咐撤下去。
谢杳咬了一口清炒菜心,恨恨看着他。
沈辞神色自若,端起汤盏喝了一口。
沈夫人忍住笑意道:“你身子不爽利,就吃清淡些,过会儿我去给你做酥酪,再煮一道雪梨可好?”
谢杳点点头,顺势放下筷子。
午膳用过,沈辞刚刚要走,沈夫人便道:“从杳杳拜帖上的字便看得出,这两年愈发长进了,不如今儿个写一幅留下,叫沈辞领你去书房瞧瞧写点什么。”
既是话直说到了这份儿上,两人都不好再推辞,只好一同去了书房。
书房里没留人伺候,只他们两个。谢杳铺陈开纸笔,执笔想了一会儿又放下。
沈辞在她身侧,她将砚台推过去,“磨墨。”
沈辞深深看她一眼,一面接过砚台来磨墨,一面淡道:“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杳在纸上比划了比划,被他话一堵,用笔杆敲了敲手心道:“今日我去东宫,太子想赠我一幅画。旁的不说,画工甚是精湛,红豆栩栩如生。”
沈辞的手重重一顿,墨汁溅出来。
谢杳没理他,想起沈夫人有一首小令很是喜欢,提笔写了首句。
眼见着沈辞的脸色彻底沉下去,谢杳才慢悠悠道:“不过我说他画得不好。”
谢杳将太子今日那事言简意赅地讲与他听,不过略去了有关他的部分,末了幽幽道:“有些人啊,总是什么都没问清,就要先发脾气。也不知道他整日这么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的没被气死的。”
沈辞闻言不由再没绷住,笑道:“也有些人,说话总喜欢只说一半。也不知道她整日这么惹人生气,是怎么过到现在没被打死的。”
谢杳瞪他一眼,“你敢!”
“不敢。”
说着话,谢杳那一个字写得总不太如意,已然换过了两张纸。
沈辞不知是何时绕到她身后,手把着手,领她蘸了墨,在纸上缓缓写下那一个字。他的字总是锋芒外露一些,下笔时果决迅速,而谢杳显得更温吞一点儿。
沈辞又领着她的手写过几遍,告诉她:“这儿提笔要快,一气呵成。”只是两人靠的太近,他说话时声音正响在谢杳耳畔,不觉便有些酥麻。
谢杳不自然地握住笔,“我自己写。”
沈辞笑着退开一步,“小时候就这么教你写字的,那时候倒不见你局促。莫不是人长大了,想得也多了?”
谢杳被他说中心事,登时都想将砚台上的墨汁糊在他脸上。
写废了五张,谢杳终是得了一张还算是满意的,放在一旁晾干。
她看沈辞心情好了不少,暗暗盘算着是时候说正事了,殷勤地去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他。
沈辞喝了一口,将茶盏搁下,“说罢。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谢杳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你这岁露头太多,光是滇南一趟,皇上都戒备了许久。沈家不能再露锋芒了。”
沈辞轻笑了一声,“往后我可都不敢喝你递过来的茶水了,每回一喝,必然没什么好事儿。”
谢杳认真道:“今岁秋里,突厥怕是会犯边疆,只打退就好,不能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