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只摆了摆手,看着她忙不迭拔腿往外走,神色忽的落寞下来。
一枝腊梅迎风怒放,香气弥漫开来,呼吸一口简直连肺腑之间都要染上梅香。
太子想起来,许久前,久到不知什么时候的冬日里,他随着母后来御花园里玩儿,他领着贴身的小太监跑得太远,母后便由哪宫里的娘娘陪同着,慢悠悠在后面走着。
跑了一会儿,他见腊梅开得很好,味道也好闻,想着母后该是会欢喜的,便指挥着小太监架着他,颤颤巍巍去将高处开的最好的一枝梅花折了下来。那时候他还小,一个不小心,梅树枝划破了手,留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他也没在意,只顾着满心欢喜地抱着这一枝腊梅花跑回去寻他母后。
母后远远见他跑来,向旁边的娘娘说笑了两句,便蹲下身来,怕他跑得太急一时刹不住会摔倒,也好接他一把。
可就在她看清了他手上那枝腊梅时,神色倏而冷下去,站起身来,同旁边的娘娘说这一蹲一起头晕得很,得回宫去叫御医来看看。
那宫里的娘娘福身恭送了她离开,便转过身来,本是要走,看着一脸无措地拿着花枝的孩子,终是不忍心,将他手里那枝腊梅拿掉,同他说:“皇后娘娘不喜欢腊梅花,三皇子往后不要送她这个了。快回宫去看看罢,问问你母后要不要请御医来瞧一瞧。”
小小的太子无助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道了谢,便往皇后宫中去,浑然忘了自个儿手上还有道口子,满心只想着怎的一不小心又惹母后不高兴了呢。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并非皇后所出,更不知道他的母妃,从前偏爱腊梅花。
太子的视线划过地上被踩进泥里的梅花,按那些个诗人的说法,即便是这般,也该梅香如故。
太子轻轻笑了一声,往皇后那处宫里望了一眼,脚步都不由自主迈出去一步,略一怔,又收回来,终是往东宫那个方向走去。
因着日头在正上头,他这般一走,连个影子都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偌大的宫中,莫名就有些寂寥。
风送来梅香,也吹散了他弥留唇边的话。
“谢杳,帝王家的真心本就弥足珍贵,我所剩无几的这一零星悉数给了你,你却看都不肯看一眼。”
谢杳那边甫一上马车,便见马车上一个大活人甚是松散得坐着,浑然没拿这儿当别人家的马车。
她多少也习惯了,不过就是心理要强大一些,因为不知何时她掀开哪一处的帘子,或是推开哪一处的门,都可能会瞧见沈辞极为闲适地出现在她眼前。
谢杳这个点儿已经饿散了架,径直便朝他手边儿刚带来的热乎的吃食扑过去——今日是城南那家铺子里的烧鹅,油光锃亮却不见焦,鹅是一早便腌制入味了的,烧的时候里头又塞满了香料,喷香扑鼻。
谢杳撕下一条鹅腿来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而后舒服地喟叹一声,重新拾起自己往日一副大家闺秀的持重样子,慢条斯理撕下另一条腿来象征性问过沈辞,又姿态优雅地撕成小条吃进嘴里。
“我为何每回见你在马车上吃东西时,也不见你晕马车了?”
“晕自然还是晕的,可是这时候饿的感觉更强烈一些,哪还顾得上。”谢杳想了想,又一本正经道:“况且我发现,倘若东西足够味美,确也晕得轻一些。”
说话间她便吃干净了两条鹅腿,余下的放在一边儿,看起来一时半刻是不想吃了。沈辞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她沾上油的嘴角,又仔细擦过她手,这才嫌弃地看她一眼,将帕子丢回去给她,“洗干净了再还我。”
谢杳展开那帕子看了一眼,不过是方普通的帕子,当即道:“我给你绣一方帕子如何?”
沈辞虽对她的绣工存了十成十的疑虑,可有也总好过没有,一口应下来。
谢杳嘟囔了一句:“旁的不敢说,帕子绣出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我先前绣过得,唔,十二岁的时候就会绣了。”话说到这儿,她忽的想起来,十二岁时的那方帕子,是绣给谢盈的,话音戛然而止。
谢杳清了清嗓子,“等我绣好了,叫雁归拿给你。”
沈辞这般来找她,自然也是有正事的。他先前顺着谢杳的意思,劝了其父暂缓攻势,佯作是同意了和谈,可那不过是缓兵之计。如今突厥的使团进了京,怕是议和一事不日将提上议程,顶多朝堂上再争论个半年,皇上施点儿压,和约便能定下来。
如今,是时候该有些动作了。
宁王府。
宁王的书房里自打今夏起,便不敢再摆花瓶一类摔了会碎的物件儿。这是宁王在接连摔了五只难得的上佳瓷瓶后,自个儿定下来的规矩。
可如今他再火气上头,便没了能摔的,索性将书案上摞起的书堆一并推了下去。
底下跪着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宁王自打摆宴那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太子和谢家那小姑娘联手摆了一道后,便时运不济似的节节败退。
太子那边儿逼得紧,一环扣着一环,宁王初时却被禁足府中,压根儿招架不得。
好容易他缓过来能喘口气,谢家那小姑娘又硬生生给了他当头一棒。今日竟还敢入宫复命。
底下跪着的犹豫道:“殿下息怒”,却被他一个眼神过去生生吓得噤了声。
息怒?她这短短一载,断了他多少臂膀?这时候一句息怒,就当真息怒得了?
宁王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节咯咯作响,“谢杳。好,很好。这些账,我们该慢慢算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谢杳(捧着吃的):你问我为什么欢喜沈辞,你看看你看看,(抖了抖手上抱不过来的吃食),沈辞买的,沈辞送来的,沈辞喂到嘴里的。而你,在饭点儿!竟然!领人散步!!你品品!!!
沈辞:?我就是个零食提取器?
谢杳:如果我是只兔子,你就是我的草架;如果我是只狸奴,你就是我吃不完的小鱼干。
沈辞:?我就是个零食提取器?
谢杳:我的意思明明是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意义!我的快乐与生存!
另,明天请一天假,有个东西要提交了(万恶的ddl),顺便再理一理大纲!
第51章 竹叶青
谢杳方才走动过, 乍一上马车又吃了热的吃食, 不免有些热,三下五除二将斗篷解下来扔在一边,犹觉得热,将袖子稍稍往上提了提, 又理了理头发,看向沈辞道:“好了, 你可以同我吵了。”
沈辞被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堵,早先准备好的话便夭折腹中, 省去了逐渐引入正题的功夫, 只挑眉反问道:“你既已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意思还是想劝我不成?”
谢杳颇诚恳地摇了摇头, “天地良心, 我和你可是一条心。再说你这几日的动作也没断过。”这些日子与沈家有来往的朝中要员出入元明殿频繁, 折子一日一日地往上递,所议何事猜也猜得出七八分。
沈辞听她前半句时强忍着才没径直白她一眼, “一条心?你同我一条的, 是哪一颗心?”
谢杳被呛声, 本下意识地要回嘴,却见这一路所剩不长, 还是长话短说得好,只好叹了一口气放弃与他斗嘴的想法,语气尽量平铺直叙地同他解释了一番。
谢杳自打从滇南回来后,尤其是当着沈辞的面儿在鬼门关上转悠了一圈, 往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作风收敛了不少,日渐沉稳起来,凡事开始讲究一个稳扎稳打。
沈家的前路在她心里核算了千万遍,各种可能性都推演过一回——左不过她睡前是要想点事情的,夜夜积攒下来,想得竟也不少了。
其中最稳妥的,还当属如今局势下最简单的那条路。
先前她一直劝着沈辞不在战和一事上倒逼皇家,行缓兵之计佯装松口要和是因着沈家不宜正面同皇家对上,本就是穆家卧榻之侧酣睡之人,若是不知进退,无异于催着皇上动手。
但是这也并非全无转机——沈家可以迂回。自古以来议和一事所牵涉的条款诸项都是要费上一番功夫才能使双方满意,更何况如今大兴的局势还算得上好——在突厥人眼中,大兴外有沈家的大军牢牢镇住边境线,内有早已成熟完备的体制,远非一根好啃的骨头。
而议和的时间拖得越久,中间夹杂的不确定因素便越多,成的几率也就越小。既然条款的确定上必然周折,那再添几把火,让双方左右都谈不拢还是能够把控的。
谢杳顿了顿道:“如此一来,将时间线延长一些,若是不顺则可另寻转机,若是顺利,能等到太子登基,朝堂上必然会大换血一次,到那时,也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沈辞沉吟片刻,深深看她一眼,而后终是点了点头。
“我这算是得了你的首肯了?”谢杳看他这反应,语气都欢快了两分。
此时距尚书府也不远了,沈辞没吭声,只当是默许,将她扔在一边儿的斗篷拿过来替她系好,温声嘱咐道:“一会儿下车有风,别冻着了。”
后来事实证明谢杳这番设想是分毫错处也挑不出的,倘若真那般顺利,一切便能回到正轨,曾经未全的遗憾将一一补全,也不枉她重来这一世——可惜,只是倘若罢了,而人算终究没能比得过天算。
接连几日,谢杳被派去陪同十三公主——使团在京城时本是该由馆伴使一直陪着的,只是十三公主身份特殊,皇上为显关怀,特意另遣了同为女子的谢杳陪着她游览京城。
第一日两人都规矩极了,谢杳如今怕生的毛病虽是改了,可与生人相处起来总不自觉便疏离得很——那些个与她并不熟识的人,无论见没见过的统统被她划分到了生人的行列里。
而十三公主摸不清她的底,更不敢松懈,因着两人闲逛时都仿佛在宫中行走一般,说起话来饶是再家常的话也一板一眼,光是敬语和官话就要扯上一箩筐,倒也不嫌说着听着都累得慌。
两人在闹市中走过,身后跟着身着常服的护卫,打眼得很。不过这阵仗,尤其是其中胡人的脸,无一不在彰显着这是官家办事,也没什么一心寻死的人胆敢惹是生非。
两人刚刚走过去,旁边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便有人关紧窗户。於春雪呵了呵气暖暖方才被风吹得冻麻了的手,同旁边一人道:“啧,竹叶青,你方才可看见了?这哪是陪同参观,分明是给人上刑呢。”
那人递过去一盏热茶,顺口应和道:“谢小姐有时候确是冷了些。”
话音还未落定,於春雪接过热茶来,趁他不备顺手将他手腕一扭,“咯嘣”一声极为清脆,那人“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於春雪却优哉游哉地啜了一口热茶,才道:“谢杳是我朋友,我高兴怎么说她便怎么说,不过,旁人不行。”
迟舟抽回手来,轻轻活动了两圈。天可怜见,方才他那句话还未说完,还剩下“但是”打头的半句。好在於春雪也是练过的,能悠着手劲儿,方才这一下听着吓人,实则也只是疼一下的事儿。
他跟这位於家小姐本也不相熟,不过是时常奉他家世子之令去给谢小姐送点东西亦或是一路暗中护送,而谢小姐又时常与她往来,一来二去瞧见得多了,也认识了个大概。
要说面对面碰上,那次在茶楼里还是第一回 。他当日说的那句话是当真有意夸她,可不知怎的落到了她耳朵里,却以为他是在明晃晃的挑衅。
偏生於春雪又是个武痴,与谢杳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既是对沈夫人敬佩得很,连带着对沈家人的身手都有些向往。可沈辞本人她远远望见了都要躲三丈远的,如今送上门一个迟舟,身为沈辞手下最得力的那个,一身功夫自然差不到哪去,更关键的是,那可是他先来招她的。
隔了一段日子寻到空,於春雪便找上门了,直言要同迟舟比上一比。迟舟推脱了一番也未能推脱掉,只好顺着她的意,同她比了一场。
比试之前,於春雪可谓是踌躇满志,道是倘若她赢了,他得应她三个条件——於春雪实则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她想让他叫她姑奶奶,一解她当日被当面挑衅之恨。
有信心虽是好的,可於春雪这一身院子里学会的功夫如何能同真刀真枪磨砺下来得比?迟舟有意让了她十几招,最终一把未出鞘的剑还是点在她脖颈上,点到为止一触即收。
他那日穿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是以於春雪对他那“竹叶青”的称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竹叶青本是一种毒蛇,通体翠绿,於春雪自以为这名字还蛮贴切。
彼时迟舟一拱手道:“於小姐,承让了。”这本也是句比武场上寻常不过的客套话,落在於春雪耳朵里,又不知怎的品出些调笑的味道来。
於春雪自是不肯认输,嚷嚷着过些日子还要再比一场。迟舟拿她没办法,一个未出阁的大家小姐,天天明目张胆跑来寻一个外姓男子,终归也不是这么个事儿,便好言相劝,末了只以为她是想要他三个条件,便道:“於小姐方才说若是赢了,迟某应下三个条件,可如今於小姐输了。”
於春雪叫他气得脸都红成一片,赌气道:“既然我输了那我便……”
堂堂一个小姐若是反过来许给一外姓男子三件事,可就要于礼不合了。迟舟虽是没这么迂腐,奈何这些事儿上还是得替人小姑娘多想一些,不好授人话柄。是以迟舟忙赶在她话未说完前打断道:“於小姐输了,小姐便得迟某三个条件。”
这般不合情理的逻辑绕得於春雪一愣,再反应过来时,迟舟已单方面将这事儿板上钉钉了。可如此一来,於春雪总不好再腆着脸叫人家认她作姑奶奶了,这三件事便搁置下来。
直到最近,谢杳被琐事缠身,抽不出闲暇来陪她玩儿,往日的玩伴叫她一齐去诗会她也兴致缺缺,一个人闷得久了,无聊得很,便想起这三个条件来。
迟舟平日里也是忙的,沈辞既然信他多一些,委派在他身上的差事自然也多一些。何况有些事儿即便沈辞没指给他,他自个儿也要替他家世子掌掌眼的。是以后来於春雪虽是暗里寻过他几回,也不过只是说几句话的空。
於春雪用掉了一个条件,叫迟舟空出一天来陪她到处玩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迟舟自然是应允了的,一来二去,两人定在这一日,又正碰上谢杳陪十三公主四处游览的第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杳:听说别人家都是有别称的,只有对方才称呼的那种。
沈辞:你是说竹叶青?
谢杳:对!
沈辞:我想想,你是看似柔软实则欺负不得,飘逸美丽灵动……你若是欢喜这般,那我以后便唤你……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