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镜中人一笑,颊边又浮现出了两个小酒窝,那幻影便散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一样。
她不会再畏惧前路,不会让自己落进上一世的那般绝望的境地之中,也不会让身边的人有分毫闪失。
“我这里并没有女子的发饰, 便先拿一根我平日里用的发簪先给你用着可以吗?”
左云裳想点头,叶裕衣无奈地按住她的头顶,“不要动,一动又要散了。你拉开面前那个匣子,里面挑几根喜欢的就是了。”
左云裳拉开抽屉,望着一匣子的珠玉香木呆住了,她甚至还看见了一枚只有亲王与太子能佩戴的金菱簪。
“这些都可以随便挑吗?”
“自然。”叶裕衣瞥了一眼匣子,“这里只是一部分常用的,我还有一些发冠簪饰由内库保管。说来内库以后也该交给你了。”
‘内库’二字听来实在熟悉,她想起上一世也是这般。
她几乎是一入东宫,太子便将内库交给了她。她本以为这是按照旧例,拿起内库的东西也十分顺手,看上什么就拿什么,想用什么就用什么。
很久之后,其实也没有太久,三五年之内,她就变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初时不过是宫妃背后对她取笑,宫人的阳奉阴违。后来前朝后宫处处都是如此,她不断的掀起恶浪,最终反噬自身,被浪头所淹没。
只有一人从她入宫起就待她温柔小意,关怀得无微不至,总能出现的恰到好处。
她拼命的竖起刺,试图告诉所有人她不好惹。太子训导她,惩罚她,试图拔掉她的刺,因此被她所畏惧更被她厌恶。
晗王的温柔给了她希望,令她开始一心追逐虚无缥缈的希望,明知不对仍在那人的温柔中越沉越深。
其实也不是没有过一刻的动摇过,怀疑太子是否真的跟她相看两厌。
声名狼藉的太子妃曾有一次被言官参了十大罪状,陛下差人将这封折子送到了她的手里,她也是从那封参她的折子中才知道,原来从前太子妃往往要生下皇子才能执掌内库。
原来她已经有很多次衣服饰物逾越了规制,用得太过奢华。
原来内库之物并不算她的,并不能随意拿取,她要用还需差人问过太子,要太子点了头才算符合常规。
按照礼制来说,东宫内库的主人是太子,太子妃素来充其量不过是仓库保管员,还得是生了子嗣才有资格去做这个仓库保管员。
这皇城之中主人永远都是皇帝血脉,妃子也罢,宫人也罢,都是外人。只有生下子嗣才算得上半个主人。
可她的这些逾越,太子从没对她提过。内库的钥匙是他一早就让人送到她手上的,她拿东西从没跟他打过招呼,她那些逾越的衣服发饰穿了也没少在他面前晃,可他也没有一次因为这些不虞。
只是那一点怀疑,在太子的冷脸下就显得非常自作多情痴人说梦。
她告诉自己,‘太子会喜欢她’根本就是个无稽之谈,因此愈发用力的去那根救命稻草,期待那个人一定可以将她的未来变得光明。
即使最后遍体鳞伤失去一切也仍抱着痴念不愿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愿意承认她看错了人。
被关在紫谭寺的罪妇已然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点永远追不到的希望和执念。
倘若承认她做错了,爱错了,信错了,空费了一生。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失去,她用什么去面对自己作过的错事呢?
所以只好自欺欺人,直到死亡才肯清醒。
从重生起,她一直在逃避前世的一切,逃避去回忆自己的愚蠢与失败。
试图假装她已经忘记了晗王,忘记了那十多年的经历与爱恨痛苦。
可从进了东宫起,那些记忆就无可避免的随着故人重逢,旧事重提,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一世与前世有那般多的不同,却似乎有些事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这些发饰你一件能看上的都没有吗?”叶裕衣见她望着匣子迟迟不动手拿,眉心蹙眉,“也罢,这些男式的簪子你不喜欢倒也正常。那就让怀梦去取一些首饰来,只是你要在这里多等一会儿了。”
“不用让怀梦跑这一趟了,况且你都已经给我束好发了,就这枚吧。”
左云裳回过神来从匣子中捡出一枚白玉簪,羊脂玉触手温润细腻,没有多余的纹饰,无论男女佩戴都不会显得奇怪。
叶裕衣为她简单的挽了一个鬓,他扶正她的下巴,垂首看着镜中人,唇边笑意温柔,“如何?”
左云裳看着镜中人沉默不语。
叶裕衣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太对,他唇边的笑容一僵,紧张的俯下身问道:“是我梳得不好吗?”
左云裳摇了摇头,她从镜中看了他一眼,初见时冷漠阴郁的少年此时满心满眼都是她一人,仿若连心都挂在了她的身上。
他为她绾发,连她脸色稍不好一些都会紧张。
上一世呢?
她一入东宫,他就将内库给了她,任由她取用。
她当时不明白他给的这份特殊。
他甘愿饮下毒酒,换她苟延残喘留住一条性命。
她仍一无所知。
直到她死,才知道了这些。
这是她知道的,他为她所做,而她不知道的事情又会有多少?
值得吗?她真的值得他这般对待吗?
这一次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从一开始相遇这一切对他来说就不公平。
若是叶裕衣知道上一世他付出了多少,最后又是什么结局,他仍会对她如此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都是只为自己考虑,坦然的接受他所有的好。
不值得啊。
左云裳慢慢收回目光,她看着镜中那张年少稚嫩的脸,目光复杂,“黄黄,你很好。内库的事情你再想一想吧。不要对我这么好。”
叶裕衣眉心皱得更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左云裳似乎就变得心情不好了,还说出这种奇奇怪怪的话。明明一开始她坐下的时候不是心情很好吗?
他仔细回想着,他有哪一句话说得可能会惹她生气,只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女人真是太难猜了,眼前这个尤其难猜。
没等叶裕衣想出一个头绪,左云裳就站起身往外走去,“我乏了,先回雍云宫睡一觉。”
近日宁国公府有一件大事要办。
不知道哪位高人指点了宁建光,他一门心思要在城外修建出一座高台,声势搞得十分浩大,不但四处抽丁,还占了一大块良田。
京城周围本来就没几个村庄,多得是各家高门的别院庄子和田奴,大部分良田都把持在这些高门大老爷手中,就连宁建光自己在城外也是有庄子更有不少良田。
这些老爷好不容易分完了好地,剩下的那么一些才轮到平头百姓分,这些村子中的农民大多靠着一块地养活一家子人,如今就这么几个仅存的村子又被国舅爷咬了一大块耕地。
一时之间民怨四起,被抢了地的农民都觉得这位国舅爷不是想修什么高台,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来占地罢了。
但即使知道宁老爷修高台只是一个借口又能如何呢?
这些泥腿子被抢了田地也是白抢,难道还能有人敢从宁建光的口中夺食吗?
现如今连三岁小儿都会唱几句夸赞贵妃的词,天下人人皆知贵妃不但貌美受宠,而且如今更是怀了一个不凡的龙子。
人人都知道贵妃,却没几个人知道当今还有一位皇后在。
从此处就足以想见宁氏的荣光了。
这般人物,谁敢去招惹,谁又能惹得起?
遇上国舅爷要地,也就只能拱手让人,自认倒霉了。
哪怕如今苗都已经下地出土,农民们已经辛劳了数月,等着那些苗来交税糊口。
一夜之间一季的辛劳都化为泡影,许多人都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泥腿子们不能把国舅爷如何,最多也就是咬牙切齿的在背后骂几句‘妖妃惑主‘,‘宁家人真不是东西’。
一些家底薄的农民没了地也就没了糊口的来源,没过几日家里就揭不开锅,眼见着没了活路准备拿绳子上吊。
万万没想到的是,宁老爷心善得很,他不但要地,他还要人,生怕这些人没有事做,挨家挨户的来抓丁。
从前征徭役都是在农闲的时节,男性有徭役,女性不服徭役,一村轮流出人,出得也只有壮劳力。
宁老爷却是不挑的,不管是男女老少,只要能走能动都一并要了去,给活干又管饭。
只不过吃得也就比猪好些,干得却都是凿山搬石头之类的重活。强壮些的青壮年干惯了农活倒是还能撑得住,只是那些稍稍年老年幼些的男丁过不了两日便总要给乱坟岗填上几席新草席。
京城外的村庄让宁老爷发了这么一回善心,十室九空。
第61章
大老爷们原本并不觉得占地抽丁修个高台会是什么大事。
京城酷热, 香岩山上的泉水甘甜凉爽, 有头有脸的高门都爱在香岩山下修建别院,引山泉入府, 消一消酷暑。
更有不少大人们将家中无法安置的爱宠安置在了别院之中, 金屋藏娇。
平素山下清幽,风景优美,的确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如今却成日都是凿山的声响, 大人们勉强忍了数日,声音不见少,却愈发严重。
不仅如此,因着大量的人入山砍树凿石,更有不少人在山上直接取用山泉, 以至于山下无水可引。
民丁初时见有饭可吃倒还算听话, 过了数日,大多数的人都疲劳不堪满心怨怼, 每日都有一些体弱的女子老人少年接连死亡。宁府的监工管事对于民丁用得并不爱惜, 只当力工使用,稍有不顺心意就动辄打骂。
劳工们的愤怒爆发到顶点,开始了第一次的反抗。
以此山中山下又多出许多流民与匪盗, 首先遭殃的就是大人们藏娇的金屋与别院。
叶鹤尘这些日子一直往宫里跑,忙着给东宫送点药材,给的说法是做叔叔的担心太子身体,但送出去,十样有九样都是美容养颜的药材亦或者香料, 一日都没有间断过往东宫跑。
守门的护卫与太监对此都快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太子收这些礼物连收了数日,已经十分不高兴。
傻子都能看得出叶鹤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又来了?”
怀梦捧着手中的盒子献上去,太子掀开盒子翻了翻里面的东西,冷笑道:“这盒子里全是敷面的珍珠粉与延旦膏。他倒是会送,这么几日没一日重样的。”
怀梦忍笑道:“今日我去拿的时候,晗王还在宫门守着呢。他说是十分担心殿下,想来探望您一番。”
叶裕衣冷着脸道:“笑话,孤又不是女子。他送这些来莫非是担心孤躺久了容色受损不成?探望孤?他想探望的是孤吗?”
怀梦说道:“王爷一连来了数日,怕是左小姐那里时日长了肯定瞒不住。这些东西,您看?”
叶裕衣转过身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致,近来左云裳似乎有了什么心事,看着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问不出什么来,如从前一般拿小东西逗她开心,却发现越哄着她,她似乎心事越重,竟开始故意躲着他。
他十分嫌弃的瞥了一眼桌上的匣子,“孤看他就是太闲了。”
“什么太闲了?”
左云裳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瞧。
叶裕衣起身挡住案上的盒子,警告的瞥了一眼怀梦。
左云裳见他不语,面上有几分忐忑,往后退了一步就要走。
她并不是心中能藏得住事的人,更不是能安静下来的性子,强忍了两日,自己跟自己闹了一番别扭,还是忍不住跑来找他了。
叶裕衣将匣子塞进怀梦怀里,急忙追了过去,“你跑什么?回来!”
她一直躲着他,难得来一次,他怎么肯放她走。
左云裳有些心虚的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走过来。
叶裕衣沉着脸,眼神冷淡,看着并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你还知道来?”
左云裳往后退了一步,贴着墙角对灵玉摆了摆手,长廊中站着的宫人都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
近日东宫的侍者都知道太子身体似乎好了许多,在左小姐的精心照顾下已经逐渐在恢复了。
见人都走了,她才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
她盯着他,怕他会发火。
要是她突然被冷落这么多天,一定会发火的。
不过至少现在宫人都退下去了,左右无人,发火便发火吧。
太子又没有打人的爱好,被他骂几句训几句都不是什么大事,她早习以为常了。
想到这里,左云裳多了几分底气,她壮着胆子跟叶裕衣对视,“我来都来了,你是还生气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叶裕衣冷笑一声,向她走了一步,逼得左云裳猛地后退了一大步贴在了墙壁上。
甬道之中日光昏暗,他的影子罩在她身上,少年眉眼俊秀,一双眼冷寂如寒潭,“你怕什么?跑什么?逃什么?难道孤能吃了你吗?”
她仰头看他,长睫微颤,面色却很镇定从容,“吃不了吃不了。罢了,黄黄,这些天是我不对。你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俨然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似乎笃定他一定会惩罚她,也不知道这又是从何处来的底气。
叶裕衣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抬起手。
她缩了缩脖子,大声道:“不是吧。我也没做什么,你居然要打我?黄黄,你好狠的心!”
叶裕衣将手掌贴在她颊边,唇角微勾,哼笑道:“左小姐不是说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吗?你怕什么?”
他只觉好笑,打她?他怎么可能会舍得。
左云裳觉得有几分丢脸,但她在这人面前丢脸也是丢惯了的,左右没旁人就没什么所谓。
“我怕疼啊。什么都行,打人是不行的。”她加重声音,理直气壮地强调道:“我爹说若是男人打自己的妻子那就算不上是男人也不是什么好夫君。”
叶裕衣摸了摸她的头顶,含笑道:“那带你去西苑的夫君是不是好夫君?”
左云裳一怔,自她入东宫起叶裕衣几乎就没有走出过这座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