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柔扶着秋娥, 一步步朝外走。
“姑娘,你说姑爷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
“他会来的。”
“姑娘怀子身子,可再不能像方才一样那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了,小心动了胎气。”
“我会护住他的。”
夜入得很快,这一回孟子方没再同季柔来一道用膳,季柔也不管,用了膳照常在院中散了散步便梳洗躺下了,她要照顾好她的孩子,可这一夜,她却难以入眠。
她想着赵谨克,不知他眼下如何了,也想着季沅,那流放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天马上就要冷了,肯定更难熬,还有王氏,她的母亲,她前些时日生出的那些事,还有她怀孕的消息不知王氏在府中可否都知晓,是不是为她担心也为她欢喜呢?
最后是姜伊,相处是与她言笑晏晏热络亲切,却在百戏园中倏然下了那般狠手,她该有多恨,都是女人,知道了这事情的原委,姜伊推她那一下她倒是谈不上怨恨。只可叹她那一腔深情断不了孟子方对她的那点执念。
夜色深深,季柔听着那一片万籁寂静用力想睡过去,可越是如此便越难以入寐,脑中思绪混乱,恍惚里似有沉沉乐声传来,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季柔凝神去听,是埙声。
那埙声不近,也不远,孟子方的院子邻着她的,他在院中吹埙她自然是听得清楚。
埙声低沉,似乎是与生而来的沧桑,幽幽而诉从那尘封的时光中而来,一下一下敲打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季柔有霎时的怔然,脑海中幼时往事纷至沓来,那个从小伴着她长大的兄长,会带着她去校场玩,会给她带外头的有趣玩意儿,会吹埙哄她,给她讲故事,比亲生兄长更好的兄长。
倘若不是他年长她许多,倘若不是他要为她父亲卖命做事而时常离家,在她定亲前的整个十年里,他该是比王氏更将她岁月温暖的人。兴许也如旁人讲的那样,若是没有先帝的赐婚,在她今后的岁月中她或许真的有可能会嫁给他。
只可惜她太小,并不识得情滋味,而待她情窦初开时,却是为了赵谨克。
他姓孟,即便好像一家人一样在季家过了这么多年,可她知道,姓氏血缘的隔阂永远都在,她曾在幼时见过他被季申罚得血肉模糊的模样,也曾见过他被狠狠训斥,他是季家最得力的后生,她也隐隐知道,他应该为季申做过很多暗地里的事,因为季家那些暗卫死士见着他的时候眼神从来是怵的。
可她也知道一件事,季申是不会将季家传到他的手里的。她曾在外头听人说过孟子方不会永远寄在季家的屋檐下的,因为像他这样的才俊没道理永远寄人篱下,她傻乎乎地回去问他,他说他不会走,她却从没有问他缘由。
直到那日他告诉她,他为了她才始终为季家卖命,不管其他怎样,这一份情终究也是成了她心中的一道坎。只是她今生是无法偿还这些的了。
季柔侧过身闭上眼睛,用力将一切烦扰抛诸脑后,一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腹,在心中唱着那些孩子的歌谣,哄孩子,也是哄自己,直到渐渐睡过去,梦里有埙声,有人声,也有刀剑的声音,只是仿佛都很遥远,遥远地根本没能经过季柔的脑子便被淹没。
季柔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大约是前一夜入睡地晚的缘故,迷蒙醒了,又沉沉睡了回去,直到一阵烧心的饥饿感从胃里反上来,引得她想干呕才勉强清醒,阖着沉重的眼爬起身,一面喊:“秋娥,快拿两块糕点来,饿得受不了了。”
洗漱什么的都不要紧,稳住肚子里的这个才最重要。只是还困得很,季柔抱着被子不愿睁眼,只听到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我与你说过,叫你少吃甜腻。”
像是一道惊雷落在脊背上,季柔的身子猛地僵住,缓缓松开被子抬起头来,生怕是做梦。
“夫君?”
“怎么,心虚?”赵谨克浅笑,那笑颜映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柔软清澈,“我也嘱咐过你,早晨不可贪睡,纵使贪睡也不能错过用早膳的时辰饿坏了肚子,你都忘了?”
季柔怔愣着摇头,倏然像是惊醒,左右看屋中的陈设,还是孟子方别院里的屋子,并非只是她的一场梦。
“你……”季柔抓住赵谨克的衣衫,“你怎么在这儿?你找到我了?你怎么进来的?你……”
季柔语无伦次,孟子方的人守卫森严,赵谨克若是贸然潜进来,想来要带着她和秋娥没这么容易,若是两边斗起来。
赵谨克握住季柔的手,道:“我昨夜子时后来的,循的姜伊的踪迹,孟子方他走了,这会儿应该回宫里当值去了。”
“你……你们……”季柔望着赵谨克,眸光从他的全身逡巡而过,赵谨克找来,他们俩是不是动手了?
赵谨克又答:“他没受伤,我也没受伤。”
都没有受伤就好。
私心里,她怕赵谨克受伤,可也不想孟子方伤在赵谨克的手里,这样与她伤了他也没有什么两样。季柔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总算放松下来。
赵谨克抬手拢了拢季柔的发丝,温柔缱绻,“我叫人熬了粥,你用一些,我们就启程回家。”
“好。”
从那别院回城里的路途其实并不遥远,那日孟子方带她来的时候为了故布疑阵引开赵谨克的追踪是以绕了几个时辰,而赵谨克带季柔回靖平侯府不过一个时辰,只是赵谨克送季柔到府门前便不再跟着进去。
循着上回的教训,季柔这回叫孟子方掳去赵谨克谁都没有惊动,只说是带着季柔往乡下的庄子里去养胎,自己也顺势告假暗中寻找。
可与孟子方一样,赵谨克亦身居要职根本走不了多久,带了季柔回城赵谨克便要急急忙忙赶回衙门,只嘱咐季柔回屋里好好休养,也不要提及被掳一事,里里外外将这谎圆过去。
季柔装的一切如常带着秋娥回院子,要了水沐浴更衣,捧着银耳粥在院中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的时候,才觉真正安下了心。
夜色有些深时赵谨克从外头回来,他积了几日的公事要办,夜里还能回来已是万幸,季柔白日里睡得足,那会儿倒是不困,便等着赵谨克沐浴更衣出来,叫厨房准备了宵夜等他。
季柔的手轻轻摁在一个小木匣子上道:
“我叫秋娥备了一盒参片,你明日去衙门的时候带上,叫下人泡茶的时候放一些,好歹能缓一缓身上的劳累。”
“好。”赵谨克瞧了一眼那木匣子,应了。
季柔笑了笑,道:“我叫人备了宵夜,阳春面,简单是简单,可照你说的,夜里不吃油腻的。”
季柔伸手去盛面,掀开那海碗的盖子,一股热气蒸腾,季柔拿了碗正要盛,赵谨克去按住了季柔的手腕。
“我不饿,出衙门前刚与同僚一起对付了一口,让人把面端下去,给下人们分了吧。”
季柔的手僵了僵,唇角弯了弯应了,抬手吩咐下人将东西端出去,顺便也遣退了屋中下人,准备与赵谨克就寝。
屋中烛火叫下人退出去的时候灭了大半,只留下两三盏幽幽烛光昏黄。
“我们……”季柔站起身拉住赵谨克的袖子,“早些睡吧。”
“阿柔。”赵谨克反握住季柔的手,“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有。”季柔下意识抬手,只触到了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那是为了遮掩伤口特意带的。
赵谨克未言,只是站起身,双手环过季柔的脖颈,解开了那珍珠链子。
失去了遮挡,那一道伤痕便一览无遗,差不多一截小拇指指尖的长度,血痂还是鲜红的,可见伤的时间并不久,这伤口也并不浅。
其实他一早便察觉了,只是刚寻到季柔失而复得,在马车上的时候只想抱着温存未提别的,想着亦给季柔一个缓冲的时间在留到了现在详问。
赵谨克的喉间滚动,“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呀~
第80章
幽幽烛火昏黄寡淡, 季柔听着赵谨克的那一句话, 心中有霎时的慌乱,下意识否认,伸手抱住了赵谨克的腰身,也未过脑子便道:“没有。”
季柔的嗓音绵绵软软, “是不小心伤到的。”
她能怎么说?说孟子方意图对她用强,是以她以死相抗同他一番角力吗?
那前因后果说起来太复杂了, 她不想说,也不想在赵谨克心中再留下什么。对她的芥蒂也好, 还是对孟子方更重的敌意, 她既然平安回来了,这一页便让他揭过去吧。
“真的?”赵谨克抬手, 手掌轻轻搭上季柔的后腰, 微微低头, 唇角贴近了季柔的耳畔,“你现在, 也学会了当面同我隐瞒了是不是?”
“嗯?”赵谨克的手掌倏然用力, 季柔的身子被迫贴紧了他, 心中跳了一下,再不敢说话。
她素来同赵谨克坦诚, 也没什么可以同他隐瞒的,她就那些胆子,叫赵谨克挑破,也不会再巧言令色辩驳什么, 只是心虚,手臂飞快往上环住了他的脖颈,是讨好示弱,也是等他发落。
“他……没得手。”季柔望着他道。
赵谨克闻言,眸底却倏然一深,叫季柔看到心慌,还未来得及撒娇讨他的饶,就觉着后腰一松一凉,有什么掉下了。
“你……”季柔神色变了变,却又没出息得将赵谨克抱得更紧,头往他的怀里猛地一埋,冲撞地赵谨克的身影晃了晃,“天凉了,宝宝还小……”
“我是不是说过……”赵谨克掐住季柔的腰身,顺手一拎,季柔便叫他抱上了桌沿。
“我记得当年莽苍山那一回之后我就同你说过,永远不要拿你自己的性命做代价来和人拼。”
赵谨克垂眸看着她略显慌乱的眼睛,脸与脸之间不过半寸距离,一字一句,温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脸颊上,明明这样暧昧,却又过分的冷静,是季柔熟悉的暗涛汹涌,又少了往日的怜惜。季柔怕得不敢直视他,就听他继续帮她回忆道:
“倘若遇到逃不掉的威胁,你便假意顺从,你柔柔弱弱的模样就是最好的武器,除非铁了心取你性命来的,大都能能先留你一留,一切等我来救你,我教过你没有?”
是,你教过。季柔心里答他,可嘴上却没出息得不敢吭声。
八仙桌的桌面冰凉,刚让下人收拾过的桌面甚至还带着两分薄薄湿意,触上肌肤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季柔的手勾着赵谨克的脖子不放,他最惹人生惧的便是眼下这副板着脸不笑的模样,他说什么,她都只敢点头,一句多的话都不敢说,只能勾得他的脖颈更紧,以求他心软。
“那我问你,”赵谨克抬手抓住季柔的手臂,强硬地将她的手一只一只拉扯下来,“你与孟子方硬强什么?你知不知道他疯起来有多疯?你以为你激他两句他就能放了你?”
“我只是想叫他明白我不值得,我只是想让他看见身边的人。”
眼看着他要将他推离,季柔的心中震颤知道他怒极,就是勾住了赵谨克的脖子不撒手,急急解释道:“我想让他知道,他想的都不可能,我只要你。”
“呵。”
赵谨克闻言笑了,许是那一句“我只要你”惹得他一笑,可那眼中慑人的寒沉却未消散,反是使了力道,左右两边一同动手,扯下了季柔牢牢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身子往前微倾直接将季柔放倒。
季柔没拗过,嘤咛了一声还没喘过气,赵谨克已经欺了上来。
“所以你就自绝给他看?”赵谨克抓在季柔腿上的手劲故意极重,他的确没问季柔脖颈上那道伤痕的事情,不代表他没有向别人问过事情的始末。
自绝。
这一手她倒是玩得极溜,也够狠得下心,够绝,孟子方再疯也叫她给震住了。
“带着孩子一起死?死了反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赵谨克唇角溢出笑来,却冰凉地渗人,“够狠啊?嗯?我怎么办?你想过我没有?”
自然是想过,自然是不舍的,可她当时又能如何?
季柔死死咬住嘴唇,赵谨克没怜惜她,又难受又怕,季柔晃了晃小腿想踢他,“你走开,孩子还小,你不能……”
“稳得很,不用你担心!”赵谨克低吼了一声,几分愤怒,微颤的尾音却泄露了心底的伤痕,敏锐抓住她想踢上来的脚踝,一拉一拽,人逼得更近,“你倒是答啊?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些年我教你那么多,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只是会自绝一样?反正眼睛一闭也用不着管我了是不是?”
这些年,他处心积虑,有意将一些不好的事情翻出来同她细讲,教她人心莫测也教她揣度人心,甚至那些她不该知道的权谋诡斗他都教了。
他有意搅染了她的单纯,人的心一旦不纯了,想得多了,知道的多了,便能丢掉一些软弱,像再遇着前世那般的打击,想得或许就不是心灰意冷了结自己,而是卧薪尝胆的反戈。
可是她呢,他教了这么多,她还是只会自绝这一条路!
“没有……”季柔辩驳,可嗓音却喊出来,却只是一声细细的哼哼,想哭,又不敢。季柔想去拉赵谨克,却叫赵谨克一把拨开,再去拉,手背狠狠挨了一下被打开。
“我错了……”季柔的眼泪挤了出来,什么狡辩的话也不想了,“我错了……”
季柔抽泣着,眼泪落下来烫了赵谨克的心尖,哽咽地语无伦次,“冷,疼,我不要……”
姑娘的嗓音带着哭腔,却愈发软糯绵柔,一个字一个字又带着娇嗔,霎时化了赵谨克的心,再怒再想罚她,也都化成了一滩柔情似水。
“我教你的招,你只会用在我身上。”
他哪里瞧不出她撒娇的小手段,那早就用烂的招数,却百试百灵。
“没出息的东西。”
一句叹息,不知斥的是谁,赵谨克眉眼间硬绷的沉冷终究是溃散了,俯下身去揽住季柔的肩背和腰身,将人抱了起来。
季柔嘤咛了一声,赶紧地回抱住赵谨克,哼哼,“我怕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