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目光从那明灭灯光中的俊逸侧脸上移开,在心里埋汰他,这位,一定是那种吃了肚子疼的。
周祈接着低头探查。突然,她停住脚:“这里!”
闻言谢庸和崔熠都凑过去。
三个烛台把那印迹照得很清楚。那印迹有约莫一尺多长、两寸多宽,暗红色,似是拖擦而出。
“这是血吧?” 崔熠问。
谢庸伸出食指抹一下,凑近灯光照一照,捻一捻,闻一闻,手指上没有什么,连灰尘都很少,微有血腥味,“应该是比较新的血迹。东重而西轻,是从我们进来的入口拖擦往前走的。”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又发现了些血滴和另个一处拖擦血痕。
地道不算曲折,亦不长,若不是初次进来又要查探印记,估计走到头最多一盏茶的工夫。
灯亮能清楚地照到那出口处的扳机,谢庸扳动它,门渐渐移开。
三人拾级而上,然后便看到一个婢女目瞪口呆的脸。
三人走出来,往旁边看看,又是一个书架儿。再看看这室内的泥金大屏风、雕花檀木大榻和书案,案上的掐丝宝钿小香炉、镂雕笔筒和玉石镇纸,和案旁容颜清秀、身着细绢的婢子,不用问,确实是盛安郡公府的书房。
“哎,回魂了!盛安郡公呢?”崔熠问。
婢子满面通红,赶紧行礼,“回崔郎君,敝主当在内书房。”
崔熠有些嗤之以鼻,穆咏那学问,还弄俩书房……不过想想这个书房可能不能算书房,当算卧房,崔熠释然,旋即又疑惑,“你如何认得我?”
“上巳节时,奴婢曾见过郎君打马球。”婢子轻声道。
崔熠点点头,想来是我马球打得好,风姿也好,婢子记住了。马球是崔熠的绝学之一,在长安儿郎中鲜有敌手。崔熠看看谢庸,又看看周祈,得意一笑。
周祈看向屋顶,谢庸则回头找这边开合书架的机关。
崔熠悻悻,对婢子道,“前头带路,去内书房。”
周祈咧嘴笑了,谢庸亦微翘嘴角儿。
周祈挑眉,你别说,我们小谢少卿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估计是从兰花上面收集的吧?
第15章 再说案情
崔熠围着面色灰白的盛安郡公穆咏绕了半圈,“你说你何苦来的呢?”
半晌,穆咏道:“我没杀赵大。”
崔熠“呵”一声:“我们都从那破地道里出来了,你还说这个。你当真没杀人?”
穆咏垂下头。
崔熠挥挥手:“得了,我也不问了。走吧,老郑还在府衙等着呢。”
衙差带着穆咏走出去。内宅的太夫人、夫人们听了信儿都哭着追出来。周祈回头看看穆咏头发斑白的祖母、已经不年轻的母亲、青春年少的妻子,摇摇头,叹口气。
崔熠笑问:“怎么的?心软了?”
周祈笑着看崔熠和谢庸:“要心软也是你们这有家有业有耶娘的心软。我光棍儿一条,哪日若是横死街头,身后连个哭的都没有,有什么可软的?”
谢庸皱眉。
崔熠道:“快元正了,说话也不忌讳着些。”
陈小六则在身后呸呸两声。
周祈混不吝地笑道:“嗐,我不过就是一说。你们没听过祸害活千年吗?”
对周祈这种自知之明,众人俱有些无语。
周祈不但有自知之明,也有知人之智。崔熠如何能忍得住,在路上便问起此案原委,大家看到听到的都一样,怎么你们就能猜出来呢?凭什么?啊?
“记得那日你与谢少卿遇到穆咏吧?他堂堂国公为什么会走开向小曲的偏门?分明是专门在那里等你们。原先我们认为是他胆小怕事——但再胆小怕事,也不过是邻居一个小商人的命案罢了,再即便牵扯到从前秦国公府旧案,又与他盛安郡公何干?他们家是案发五年后搬来的。”
崔熠想了想,点点头,“你接着说。”
“我们再说赵家娘子卫氏,确实如你从前所说,与赵大在年龄相貌志趣上皆不相配,又有婢子听到他们夫妻争吵‘有人’的话,后来发现赵大在平康坊有个红颜知己丹娘,我们便以为是赵大‘有人’,”周祈哼笑一下,“你们这些男子狎妓平常得紧,又不是在外面偷娶二房,算什么‘有人’?这词用在赵大、丹娘身上,本不合适。”
崔熠否认:“我与老谢就不狎妓,最多去听个曲儿,是吧?老谢。”
“不是。”
“哎——”崔熠惊诧地看他。
周祈“呵”一声。
“我连曲儿都不去听。”谢庸一脸淡然。
周祈的呵笑卡在脸上,她只好抬手挠挠耳朵,遮掩过去。
崔熠干笑:“其实我去得也极少,都是同僚们相邀,实在抹不开脸,才去听那么一支两支的……”
陈小六和侍从们一边暗笑,一边替崔熠、周祈尴尬得慌,为免被殃及和“清算”,都默默与谢、崔、周三人拉开了距离。
周祈轻咳一声,把自己拐跑的话题又拐回来,“况且这卫氏表现着实有些怪异,在赵母说凶梦、认为赵大遇害的时候,她极力否认,提到这宅子是凶宅时,她亦否认,似有不喜我等探查之意。这是一个普通妇人,一个丈夫失踪的妻子该有的样子吗?”
“我们在平康坊发现的荷包,用料很是讲究,赵大为人吝啬,那会是他的荷包吗?但婢子又作证确是卫氏所绣,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那是她绣给旁人的?一个身份贵重、日子过得讲究的人?”
“还有赵母对她的指责,”周祈停顿一下,“这老妪有些让人看不透……或许她着实知道些什么,但无证据,又惧怕盛安郡公权势,故而只暗示,不敢明告。”
崔熠再点头,“之前我就说这小娘子有问题,可你们如何想到那后院有地道的?”
“记得从前谢少卿的疑问吗?赵母颇为精明,卫氏鲜少出门,她如何与人通奸?婢子又说卫氏爱往这后园花厅去……我这脑子呀,便不由得想起从前的旧案来,京郊刘长庆在地窖囚禁邻家少女秋娘七年。还有那些看过的传奇——”
周祈一只手拉着马缰绳,用拿着马鞭的另一只手开始数,“《春园记》里面阮绫娘与情郎在花园假山洞子里相会;《幽梦引》中去寺庙礼佛的富家千金芳娘,睡梦中被从佛像下暗道钻出来的和尚带走;还有《琳琅阁》中那女阁主与众美男……”周祈突然停住。
崔熠正听得大有兴趣,“与众美男如何啊?还有旁的吗?之前你说你博览群书我还不信,还果真是!”
周祈看看崔熠,他一脸的“快说啊”,周祈又微扭头看谢庸,他抿着嘴,眼角却微微翘起,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周祈被他的笑噎了一下,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世英名毁于话多吧?
眼角的余光中见到周祈那紧紧抿着嘴、睁大眼试试探探的神情,谢庸不只眼角翘起,连嘴角也翘了起来。
周祈嘴抿得越发紧了,旋即却又释然,以自己与谢少卿的脾气秉性,本不是一路人,想来他看自己不惯之处颇多,倒也不在乎再多添这么一两笔。
周祈又玩起了她的马鞭柄,扭头对崔熠道:“不过是些与地洞地道有关的传奇,回头你去东市搜罗搜罗,有的是。本案中,一个有些心虚的邻居盛安郡公,一个足不出户却有嫌疑的小娘子,小娘子流连后园,但因那鬼哭,我提起后园,她又面色紧张,似有避忌,这不得不让我产生出些想头来——这后园中有什么?会不会就是他们秘期幽会之所,或者可通向幽会之所,比如有这么一条连通两府的地道?”
“自然,猜想有这地道,还有些旁的缘故,说来那才是本案的缘起。” 周祈看向谢庸,“这个,谢少卿更清楚,我就不卖弄了。”
崔熠扭头看谢庸:“老谢?”
“这宅子大业三十一年时的主人程纬卿,进士及第,流连京城,未曾出仕。流连京城是平常事,但流连京城十来年,就不平常了,大多数人早已去各州府谋差事了。而这读书人宅子旁边是一个权贵……我们皆知,权贵宅子周围,常有依附而存的族人、门客,这程纬卿会不会就是秦国公的幕僚门客?这也解释通了他为何没有出仕。早些年小宅中每逢七月半烧纸的当是知情旧人,兴许就是这位程公吧。”
“至于地道,我问过这升平坊的老里正,他说当年禁军整个围了秦国公府,又说秦国公一子三孙死于这小宅后门外,那么这秦国公的子孙是如何逃出来的呢?有这地道就说得通了。”
“再有,周将军曾言,兴庆宫龙池之水通向这里,而太子居于兴庆宫。大凡废立谋反这种事,早有端倪。太子找人谋划,最可信者,一则是母族,一则是妻族,太子生母出身卑微,那便只剩了妻族的秦国公府。或许当年太子及其使者,便是通过兴庆宫龙池东的小闸门悄悄出去,顺河而下,进了这坊的。又为避过秦国公府内外可能有的耳目,在这小宅里凿了地洞,直接通向秦国公外书房。”
想想那精致的地道,崔熠击掌,“可不就是给太子准备的吗?偷个情,何需非这么大劲儿?”
崔熠又想起周祈的“怀古幽思”来,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关于盛安郡公与卫氏,我同意周将军所言,他们许是旧主仆,偶然机会发现了这机关密道,并曾进去探查过。后来嫁为人妇的卫氏再来长安,想办法购置了这小宅,引发了本案。”
崔熠想想,这案情其实算不得复杂,只是裹在了十几年前的旧事中,就不好理顺猜透了。幸好有这两个多思多虑的。崔熠突然笑了,“老郑还在那儿跟方斯年较劲呢……”
周祈与崔熠都挑挑眉,彼此嘿嘿一笑,全是狐朋狗友长期混着长出的默契。谢庸不理他们,打马往前走。
周祈与崔熠再撇撇嘴。
周祈:“没趣味。”
崔熠:“没意思。”
两人又嘿嘿地笑了,也打马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皮一个小剧场:
周道长暴露了自己的书单。
崔熠:啊啊啊啊啊,我有个朋友想看看。
谢庸略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那个朋友……
第16章 审问穆咏
听谢庸叙述了案情经过,郑府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搓两下手,才想起这样不雅相,又放下,勉强郑重了脸,“这回真是辛苦子正啦。子正果真大才,难怪得李相公器重,特奏请圣人擢入大理寺。”
“郑公太过奖了,此京兆府、干支卫和大理寺共办之案,大家勠力同心才查出些眉目来,不是某一人之功。”
郑府尹越发高兴了,却还是道:“嗯~子正莫要太谦……”
周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边喝茶,摸自己旁边小案上的干果子吃。京兆这葡萄干儿定是从西市胡商那里买的,大,甜,不是很干巴,好吃。
听到二人的官场客套,周祈在心里哂笑,这些官员们……
其实,周祈从小到大听过也说过太多这种话。说起来,谢少卿的官场客套到底带着文人的矜持端庄,是穿着大衣服的,不够敞亮。要说敞亮,还得是宫里人……都是赤膊的。
周祈拈葡萄干的手突然一顿,为何我见了谢少卿,就总想起赤不赤的事来?这调戏人总挑着一个调戏,似是过分了些……周祈难得地自省了一下。
郑府尹赞道,“依某看,子正就是天生该着当秋官的。”
谢庸再客气回去,听他提“秋官”,不由得看一眼在那里饮茶吃果子的周祈。
周祈对他庄严一笑。
谢庸微皱眉,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郑府尹这回却对周祈脸色很是和暖,看见她那吊儿郎当的德行也不再堵心,反而罕见地道了句“周将军辛苦了”,对崔熠夸得也更多了两分真心,说崔熠“不负众望”,是“高门子弟之楷模”。
周祈与崔熠都拱拱手,客气一句,两人又笑着对视一眼,对郑府尹何以如此心知肚明。
本朝惯例,这种涉及朝中官员的案件,由京兆合同大理寺办理,若是大案,刑部、御史台也要共审,但不管大案、中案、小案,只要涉及官员们,便不算在京兆考绩中,也算给人多事杂的京兆府留些余地。
本以为是个民间凶杀案,谁知摇身一变成了官员杀人案。郑府尹暗叹,变得好啊!青龙寺的签子果真灵验,“来路疑芜废,源中有人家”,这不就如那渔父一样找到路了吗?本来郑府尹都做好去做养老官的准备了。
郑府尹站起来道:“此案审理宜早不宜迟,早日审清结了案,也让亡者安息。我们这就去吧?”
三人都站起行礼,与郑府尹一起走去大堂。
“穆咏,你是功臣之后,有爵在身,本府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事情已经明朗若斯,你还是从实说了吧。”
隔了这段时间,穆咏站在京兆府大堂上倒比崔熠逼问他时更从容一些,“某确实与卫氏有私,但赵大不是我杀的。”
站在这堂上的,哪有老老实实招人的?郑府尹于此颇有经验,只道:“你且说来。”
“卫氏本是家祖母的婢子,某年少时,家祖母溺爱,多遣身边小婢照顾,卫氏便是其中之一。大约某十岁上下时,发现了外书房的密道,当时正是卫氏随侍,便带她去探这密道……”
“可曾与人说起?”
“当时小,怕家里大人说,便不曾与他们说起。后来又下去那密道几次,不过是个荒废小宅,并无可观处,便不再下去,渐渐也便淡忘了。”
“你和卫氏之私又是何时开始的?”郑府尹问。
“舍下与信阳候府有些旧亲,她后来被家祖母送与了信阳候府的三娘。三年前,她来长安,从那地洞中出来,我才知道她被放了出去,且嫁与了那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