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樱桃糕
时间:2020-06-29 09:49:32

  不远处有水井,恰有来挑水的小妇人,周、谢三人便上前搭话儿。
  “那阮家才搬来几年,开始是赁屋住,如今都翻盖了大宅了,啧啧……长得好就是好。”
  周祈听这话大有文章,忙问:“这是怎么说?”
  小妇人看一眼谢庸,带些羞意的抿嘴笑道,“这奴却不好说。”
  周祈略嫌弃地看一眼谢庸,带着你出来真是麻烦!长得好有什么用?
  谢庸若无其事地牵马转去看那水井旁的石头辘轳架子。
  “那阮小娘子先是与本坊的孙家二郎议亲——她们先前便是租的孙家屋子,故而孙家也不要其赁屋钱,拖拉了一两年,却与永安坊的裘家郎君订了亲事。裘家开着豆腐坊,我看阮家能买下从前的旧屋,里面不知道有裘家多少豆腐钱。后来不知怎么又与裘家散了,攀上了更富贵的人家。听说如今住在怀远坊的大宅子里,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
  周祈凑近,“这样的女子……出嫁前怕是常有穿着体面的年轻郎君来找吧?”
  小妇人拍手,诧异道:“道长连这个都知道?道长若是不说,我都忘了。去岁我确实见过有年轻郎君来找她,就像道长说的,穿得体体面面的,骑着高头大马,像个富家子。”
  “什么时候的事?”
  小妇人想了想,“大概就是春天吧?”
  “那便定不是裘家郎君了。”
  “那是自然,我们都认得裘家那个。”
  周祈抬抬下巴,看一眼谢庸,轻佻地问:“那郎君长相好吗?与那位比如何?”
  小妇人笑起来:“人家骑着马,来去匆匆的,哪里看得清?”又咬咬唇,瞥着谢庸,与周祈道,“我看能比上这位郎君的,少!”
  周祈却摇头:“可惜这位立意出家为僧,过了年便要剃度了……”
  小妇人直叹可惜,又问:“何以你们这一僧一道在一起?”
  “都是方外之人,碰见了总有三分香火情分。”
  陈小六也牵马走开,再不走就实在憋不住要笑出来了,周老大刚吃了人家谢少卿的饭,这会子还没消化呢,就编派人家……
  出了敦义坊,周祈搓搓猥琐了一会子的脸,肃然起来,“那阮氏兴许真是个赵姬,只是不知谁是吕公。”
  “那妇人不记得其人相貌?”谢庸问。
  周祈遗憾地摇摇头。
  陈小六听得一头雾水,“老大,我怎么听不懂呢?”
  周祈叹息,“平时让你多读书,你偏下棋打牌跑马斗鸡,这会子知道不懂了。”
  陈小六略带悲愤,也不知道我下棋打牌跑马斗鸡都是跟哪个一起的……
  周祈与他讲秦皇身世,“《史记》中说,当年巨商吕不韦把怀有身孕的姬妾送给秦国质子子楚,姬生子,便是后来的始皇帝。”
  陈小六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不太明白,又诧异,原来老大不光看传奇,还看过《史记》啊……
  周祈道:“裘家子去年过完元正就完婚,阮氏又是今年元正后才‘偶遇’高峻的,那阮家春天修宅子的钱从何处来?从别处搬来起初赁破屋而居的这两母女,当没有这个积蓄。”
  “那妇人的话也不能尽信,也兴许是那裘家悔婚,彩礼自然要不回去了,阮家用这彩礼修的房子?”
  “一个开豆腐坊的,能给出修那样一所宅院的彩礼?这样大手笔的,一定是个更有钱的。”
  陈小六懂了,所以老大诈那小妇人,说“穿着体面的年轻郎君”什么的,也懂了为何之前周老大和谢少卿一唱一和说什么“第善宅吉”的鬼话,原来就是为了问修宅时间,他们这心眼儿也太多了……
  两个在阮家一唱一和的对视一眼,彼此明白心中的怀疑,一个有钱的年轻人与这阮氏有首尾,又知道李家旧事,想图谋李家家财……
  但两人都不是什么头一天接触案件的新鲜人,知道于案情中,好些事不宜先入为主,不然极容易误入歧途,一个不小心,就出了冤案错案。
  周祈与谢庸一同来到光德坊,会同了庞郎中,同去怀远坊李家。
  谁想还未进其家,便看到奴仆正摘桃符,往门上挂白,周祈大惊,“这是怎么了?”
  阍人认得她,哭丧着脸行礼道:“我家阿郎去了。”
  周祈看看谢庸,得,来看病的变成来吊孝的了,周祈又看庞郎中,这郎中今日也得变身仵作。
  依旧是范敬迎出来,周祈与他道恼。
  范敬眼睛红红的,摇摇头,叹一口气,谢过周祈,又看谢庸和庞郎中,“这二位是?”
  周祈把谢庸原本要假扮的“郎中弟子”随口改了,“这是贫道的两位朋友,庞郎中,谢郎中,都颇精治疗心疾,可惜高公未能等得。”
  谢庸早就收起了那副冷面,俊逸的脸上满是悲天悯人,颇有两分郎中相,但到底气势还在,范敬对他倒似比对老庞郎中更敬重些。
  范敬引着三人来到后面。这高峻才死不久,刚刚小殓换了衣服,因灵堂还没设好,只从卧房暂移其所居的正堂,李大娘子姐妹两个并婢子们都在哀哀地哭,并不见李夫人、阮氏、方五郎等的身影。
  因万事皆不齐备,且不举哀,周祈等进来,李大娘子只是带着妹妹与他们行礼。
  周祈也一脸凄然,“头午见时,高公病情还算稳定,这才几个时辰,竟然这就去了……”
  李大娘子哭道,“道长走后,我们又请郎中来看了看,郎中说似比前两日脉搏有力了些,让接着吃药不要停,或许过几天就醒过来了。谁想,谁想……那是回光返照……”
  周祈点头。
  谢庸问:“想来午时又喂了药?那药碗可还留着?”
  李大娘摇摇头,知道谢庸是郎中,便道:“但还有没熬的,也有药方,我让婢子拿来,请先生看看。”
  谢庸点头。
  婢子取来一包药并一张药方。
  谢庸略看一看那药方,便递给庞郎中,又打开药包,用手指拨一拨,闻一闻,庞郎中看过药方,又与他同看这药,然后对谢庸微点下头。
  谢庸道:“倒也对症。”
  李大娘哭着点点头。
  “既然人已经亡故,便非我们医家能帮上忙的了。”谢庸叹息,“只是某习研心疾几年,听周道长说另尊症状,觉得与他人颇有不同之处,不知可否让某见一见令尊之面?”他说话时神色认真,仿佛书斋中的书生在考据一词一句,这样的话虽略显无礼,却让人反驳不得。
  李大娘子大约明白了他的身份,这般年轻,大概是太医署学里的,故而一股子学究气。
  李大娘子点头,范敬引着他们来到高峻尸身前,揭开遮面之布,谢庸凑近,竟然掏出帕子在尸体嘴角擦了一下。
  李大娘子姐妹并范敬都变了脸色。
  却见这位谢郎中皱眉轻声责备道:“与亡者净面,要仔细着些。”
  李大娘子等一口气便散了,刚才她们姐妹亲自帮父亲净面,竟然没洗干净……
  周祈:“……”我们谢少卿演得好一场恶人先告状啊!
  周祈也觑着眼看高峻的尸体,又看谢庸,谢少卿估计特别想把这高公抬到大理寺口唇鼻耳里里外外地好好检查一番吧?但如今家属不上告,又无谋杀的证据,就不能这样办,不然被人告上去,也是个麻烦。
  这时候就该神棍上台了,周祈甩一甩拂尘,“高公亡故,那阮氏到底是不是宿世冤孽,这时候倒好辨认了。不妨请阮氏来见一见吧。”
  范敬皱皱眉,“她闹起来恐怕不好看……”
  周祈曲解他的话,“有贫道在这里镇着,她还能做什么法不成?”
  范敬看看周祈,点下儿头,李大娘子也没什么主意了,李二娘更是只知道哭,李夫人悲伤过度,家里如今是范敬拿主意,他便让人去带阮氏。
  周祈又问:“怎不见那位方五郎?”
  范敬道:“家岳过身,五郎极是悲伤,我便不敢让他守在这里,怕他做出什么哀毁之举。”
  周祈看一眼李家姐妹,恰对上谢庸的目光。
  时候不很大,阮氏便被带了过来。
 
 
第26章 婢子秘密
  阮氏进门便哭着冲向灵床, 被仆妇婢子们拉住。
  “阿郎就这么去了, 你们还不让我看看吗?”阮氏哭道。
  但范敬、李大娘子等都不松口,仆妇婢子们便拦着,阮氏只得软倒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二娘子冲上前,红着眼睛对阮氏喊道:“你莫要惺惺作态了!如今阿耶已然被你治死了,你仇也算报了,还想怎样?”
  “二娘怎能这样血口喷人?如何是我治死阿郎?”阮氏哭道。
  “你与阿耶书房那画儿里的人长得一般无二,你便是那画儿里的赵氏转世的吧?你莫非害死阿耶一个还嫌不够, 要把我们家都害死?”
  范敬看看周祈,看她并不拦着,只好自己沉声道:“二娘!”
  李二娘看看姊夫, 又哭着回到其姊身旁。
  “我不知道什么赵氏!我姓阮,有名有姓有耶娘……”阮氏看向李大娘子她们, “难怪总说我是妖邪,原来是因为这个。人长相相似有什么稀奇?兴许就是因为我与那画中人相貌相似, 阿郎才纳了我的呢?”
  “阿郎一倒头, 你们就给我按上这样那样的罪名,我不服!我要找族老里正评理,我要告官!”阮氏虽声音不大,话锋却利。
  李二娘子又窜出来,喊道:“告官就告官!还怕你不成?分明是你害死我阿耶的。”
  “告什么官?”两个婢子掺着李夫人从门外进来,“我去与族老商议,给她放妾书,让她走。回头把丧事操办起来, 打发你们阿耶入土为安是正经。”
  李氏姊妹并范敬都迎李夫人,周祈等亦行礼。
  李夫人看看灵床,有些灰心地叹口气,“都莫要闹了。”又看阮氏,“他已经死了,不管你是什么来历,再闹对你没有好处。你走吧。”
  “娘子就这般赶我走?那大郎呢?那是阿郎唯一的子嗣。”阮氏问。
  “八月而诞,那不是郎君的孩子,你抱走吧。”
  “这样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娘俩赶出去,我不服!”阮氏不再哭,怒视李夫人。
  “你们说孩子不是阿郎的,有什么证据?你们说我害死阿郎,我为什么要害死阿郎?阿郎若在,你们敢这么欺负我,敢把我们赶出去?”阮氏声音尖利起来,“若阿郎活到七老八十,这家财以后都是我大郎的!这屋子里谁都可能害死阿郎,唯独我不会!”
  李夫人想说什么,却一连串儿地咳嗽起来,只颤着手指着阮氏。
  范敬沉声警告:“阮氏!”
  阮氏冷哼一声,又复软倒坐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什么?”范敬问。
  “让我带大郎走可以,但要给我们足够的银钱。”阮氏终于说出目的。
  范敬看看岳母,又与妻子对视一眼,“待我们商量后再答复你。”
  这一家子见面就掐,倒忘了周祈这叫阮氏来的始作俑者,周祈却琢磨是不是应该把那位方五郎一块叫来,让他们这样三头对面地吵,三吵两吵,兴许真相就出来了。现在阮氏不就把目的说得明明白白的了?
  周祈扭头看谢庸,却见他看李夫人——周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婢子,”谢庸道,“把你的臂钏脱下来。”
  他说的是半跪着给李夫人顺气的婢子。
  婢子变了神色,用袖子掩住胳膊。
  周祈走上前,拉起这婢子的手,撩开些袖子,看她戴在小臂上的臂钏,点点头:“嗯,还挺粗!能藏不少东西吧?”说着便解开了她臂钏的搭扣儿。
  把臂钏拿在手里略看一看,周祈拉一个小勾,然后轻推臂钏的雕花面儿,便露出里面的空心来。周祈从中抽出一个纸卷,打开看,是西市恒通柜坊的凭帖,上面写着三十万钱。
  婢子白着脸跪倒在地。
  周祈看看那婢子,对李夫人道:“府上当真富豪,连个婢子都有如此多的私财。”
  众人的面色已经一变再变,李夫人颤声问婢子:“红霞,你说,这钱从哪里来的?”
  婢子看看李夫人,萎在地上哭起来。
  李大娘走上前:“莫非是你——”
  婢子哭着磕头,“这钱是碧云给我的。”
  李夫人另一侧的婢子面色大变,“红霞,你如何血口喷人?”说着也跪下,“求夫人做主,奴不曾给红霞什么钱。”
  李夫人又咳嗽起来。
  周祈对红霞道:“还是你先说说吧。”
  “奴与碧云同住一室,她好些事瞒不了奴。她倾慕五郎,五郎对她也……她前阵子生病,根本不是病,而是小产。”
  李二娘满脸的不敢置信,“你胡说!五郎连我都看不上,如何看得上她?”
  李大娘子看一眼妹子,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李夫人却不看女儿,接替周祈问另一个婢子:“碧云,你有何话说?”
  婢子面色灰白,再不是刚才急赤白脸冤屈无辜的样子,“奴,奴——”实在说不出什么,这婢子大哭了起来。
  周祈道:“夫人,府上的事委实蹊跷了些,还是报官吧。”
  李夫人抖抖嘴唇,却摇摇头。
  这个时候又岂是她拒绝便有用的?周祈看范敬,“那位就是大理寺谢少卿。另外,还请范郎君知会一声,这屋子里院子里的人就暂时不要动了。”又看小六,“你去与崔少尹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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