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樱桃糕
时间:2020-06-29 09:49:32

  李夫人被女儿婢子搀扶着从榻上站起来,周祈甩甩拂尘行礼道,“夫人请勿多礼。”
  李夫人打量周祈,点点头:“道长请坐。”
  周祈坐下,亦打量这屋内诸人,李夫人确实有些孱弱,但看着精神颇佳,目光精亮,想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精明人儿;昨日去找自己的那位李二娘子坐在榻边儿母亲身旁;下面小鼓凳上坐着的年轻娘子与李夫人、李二娘长相相似,想来就是李大娘了,看着不似李二娘娇憨,亦没有其母外露的精明,倒像个直爽人。李大娘旁边坐的是其夫婿。
  这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坐着哭哭啼啼的那位,所谓“梨花一枝春带雨”,大概便是这样的吧?这位小娘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姿纤瘦袅娜,长得很是秀丽。
  周祈大约有些明白她为何以新月眉、倭堕髻装扮见人了,这样浅淡清秀的面庞眉眼,就适合那样打扮。一张又瘦又小的巴掌脸上,若描两条直愣愣的粗眉……是吧?不合适!
  今日她虽梳的不是倭堕髻,却也是个不高的半翻髻,眉毛描成远山形,这样微低着头垂着目,露出颈后雪肤,很有些楚楚之致。
  李夫人嫌恶地看地上的阮氏一眼,对周祈道:“真人帮老妇看看,她可是什么邪魅?”
  周祈端着个高深的笑,并不答话,只道:“适才夫人可是在问话?不知贫道一个外人可不可听?”
  李夫人点头:“既然请了真人来,便无有瞒着真人的。”
  “你那孽障生时满打满算也不足八个月,说什么是伺候我以致早产!一个肥头大耳近六斤重的婴孩儿能是早产的?分明是你怀胎在先,图谋我家家财,找上的高峻那老糊涂蛋!”李夫人沉声道。
  听母亲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父亲,李大娘子略带不满地看母亲一眼,李二娘也拽拽其母的袖子。范敬却不好表示什么,只垂头听着。
  “娘子不是找这长安城的稳婆打听过了吗?八个月生的孩子将近七斤的都有。大郎只是看着健壮,从出生就小病小灾不断,可见里子虚。早产的孩子多数如此。”阮氏用帕子擦擦泪,轻声道。
  “那些早产儿之母可没有奸夫!”李夫人冷笑,“你家邻居说,你在家时,有年轻后生时常去找你,你敢说没有?”
  阮氏用帕子捂着嘴又哭了,“娘子怎能疑我到这般地步!”
  “说吧,你这般作态,在我面前没用,只合糊弄——”李夫人到底没再说“老糊涂蛋”。
  “这事郎君是知道的。那人叫裘英,住在永安坊,奴先前与他议过亲,后来他家背约,另攀了富贵高门,听说去岁刚过完元正便成了亲。他成亲后,奴再未见过他。娘子若不信,可差人去打听。”
  李夫人再冷笑:“水性杨花之人,说得这般无辜,我自然会让人去打听的。那你说,你与五郎又是怎么回事?婢子曾亲见你与他在花园背人处说话。”李夫人扭头吩咐婢子,“去叫五郎,让他们当面对质!”
  周祈瞥见李二娘子面色一变,本拉着其母袖子的手变成了抓——这所谓“五郎”想来就是那位“表兄”了。
  一个着蛋青色襦裙的婢子领命出去。
  “也不过是碰巧遇见说两句话罢了。都在一个家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能见着不说话。奴也不只与五郎说过话,与大郎子②在廊下、花园子里遇上了,也说过话。娘子如何只问五郎?”说着,阮氏看向李夫人,又扫一眼范敬。
  “娘子这般构陷我们,就不怕郎君醒来恼怒?”
  周祈觉得,能在一个入赘之家当宠妾又生下独子的,果真有其不凡之处。不说别的,胆色惊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是良妾,李夫人倒也确实不好下狠手……
  不大会儿工夫,方五郎来了。
  这位方五郎不像个商人,倒似个书生,面皮白净,长眉凤眼,一身蓝衫,很有些玉树临风的意思。
  方五郎安安静静地给李夫人行礼,“不知舅母叫我来有何事?”
  “红霞说曾见你和阮氏在桂树后面说话,可有此事?”
  方五郎皱眉想了想,“许是有的吧?记不太清了。”
  李夫人微眯眼:“你与她去那种背人的地方做什么?”
  “从那儿能看到旁边静远寺的钟楼,我有时候去那儿听寺里的钟响。至于阿姨去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方五郎淡淡地道。③
  周祈想不到这位还真是个读书人的性子,听钟声……让人想起那位爱怀古的谢少卿来。
  “我听说前两日你与你舅父有口角?”
  看一眼李夫人,又看一眼范敬,“未曾口角,只是舅父责我蠢笨,不是做买卖的胚子。”
  李夫人哼一声,“花了那么些钱,开什么西北新商路,水花儿都没见一个,你舅父说的也不算冤枉你。”
  李二娘子又拽拽其母袖子。
  看一眼女儿还有自己已经被抓皱的衣袖,李夫人到底和缓了口气,“别弄那些没用的了,好好跟你姊夫后面学着,以后也好成个家立个业。”
  方五郎叉手答是。
  范敬赶忙站起来道:“五郎读书多,聪明,这两年颇认得些大胡商,是做大事的样子,敬所不及。”
  李夫人挥挥手,让方五郎退下,接着审阮氏。
  这些罪名都没什么铁证,阮氏虽看着柔弱,其实颇精明,周祈觉得,李夫人审不出什么。
  果然是。又耗了小半时辰,李大娘子劝母亲先吃药,歇一歇,改日再审,这“三堂会审”只好以“把阮氏拘在她的院子里”暂结。
  李二娘子是个急性的,阮氏一被带走,便问周祈:“道长,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鬼怪狐狸?”
  李大娘子亦道:“我听说一些古物年久了就会生出精怪来,什么前朝的花瓶子、屏风、扇子、画儿之类,尤其上面本就雕画了人物的。” 李大娘子看一眼范敬,“我曾听说,东边新昌坊就有书生是被他枕屏上的美人吸干、吸死的。”
  李二娘羞红了脸,“阿姊如何说这个!”
  李夫人亦皱眉看大女儿,又扫一眼范敬。
  倒是范敬笑呵呵的,一副无奈的样子,李大娘子嘴角儿也露出一丝笑来。
  周祈没想到李大娘子居然还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或许该问问她愿不愿加入干支卫……
  李夫人看看女儿女婿,又拍拍小女儿的手,轻叹一口气,与周祈道:“他们都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故而瞎猜。什么书画成精!若那阮氏果真是什么鬼魅精怪,也是冤魂索命!”
  作者有话要说:  ①“紫云台骗局”的梗是来自骗子卖埃菲尔铁塔的真实案例。
  ②郎子:女婿。
  ③称呼父妾为阿姨。在这里是称呼舅舅的妾。
 
 
第25章 三合一V章
  挥挥手, 让奴仆婢子们都出去, 李夫人说起二十多年前的旧事。
  “我李家向来子嗣不丰,到老妇这一代,更是一个男丁也无,绝了门户。她们的父亲是个南边来的穷士子,落了第,病倒在我家铺子前面,被先父救了。先父极爱读书人, 知道他还未娶妻,便把他招赘进来。”李夫人口气淡淡的,药膳汤水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
  “却哪知我们婚后不久, 一个年轻妇人找上门来,这妇人自言姓赵, 是外子在家乡的未婚妻子。我当时年轻气盛,问外子这可是真的, 若果是真的, 便合离了,让他与这赵氏团聚。我虽商户女,却绝不抢人夫君。外子否认了。”
  虽只听了个开头儿,周祈却已能大致猜到整个故事。穷读书人当了负心汉另攀富贵,旧人进京寻亲,再联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语,这旧人想来是死了。那画儿嘛,自然是高峻自己画的, 旧情难忘,或良心难安,或两者兼而有之吧。这种负心汉的事不知道在长安城有多少……
  “我也知道那女子说的当是真的,但我也料到外子不会认。吃惯膏粱,哪里还愿意回去接着挨穷?”
  李大娘、李二娘姐妹都变了神色,范敬一副不知做何表情的样子,周祈却点点头,人性这东西啊……
  “我怪这赵氏不懂眼色,上门给人添堵,便极不客气地把她赶了出去,又嘱咐人盯着些外子。外子那时初来我家,左右都是李家旧人,再说他既已经选了,想来便是我不吩咐什么,他也不会妄动。”
  “后来外子回乡探亲,我让随行老仆替我打探,据说,那赵氏当年回乡便一病死了。老仆去其坟上看过,那坟头儿年深日久,都成了小坟包儿了。”
  李大娘子姐妹并范敬都静静地坐着,没有从这样的旧事中回过神儿来。
  周祈问道,“夫人也见过那幅画?画儿上画的便是这赵氏?”
  “见过。我听见大娘与二娘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美人’,那时候大娘快及笄了,我怕有什么不好的事,便问她们身边的婢子们,知道了这画的事。我去看了,那细眉细眼的样子,就是赵氏。”
  “对此,高公是怎么说?”
  “我没问他。当时想着,左右都是烂没魂儿的了,何苦为了个死人置气?他愿意供着就供着、愿意想着就想着吧,总比成日流连花楼,或者弄几个妖精回来的好。”李夫人幽幽地叹一口气,“却不知道走了赵氏,来了阮氏。”
  “她们果真长得一模一样?”周祈问。
  李夫人微皱眉头,想了想,“当年也只见过那一面,又只一会儿的工夫,实在也记不太清了,恍惚觉着是差不多的。”
  “我不让他纳阮氏,孩子们只以为我小题大做,这样的人,我哪能让她进门?可这已经不是当年了,这李家哪还是李家,分明已经是高家了……如今他病了,我便是拼得性命,也要把这搅家精弄出去,还孩子们一个清静!管她是什么来路,是不是冤魂投胎,便是个活生生的双头恶鬼又如何?大不了我与她把官司打到阎罗殿去。”李夫人咬着牙道,说完便咳嗽起来。
  李二娘子哭起来,李大娘也满面愀然,上前帮母亲捶背。
  周祈劝道:“是不是冤魂投胎寻仇的宿世因果还不好说,夫人且莫动怒。既然此事全因高公而起,他又突发急症,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高公吧。”
  李夫人身体不好,只让女儿女婿领周祈去看高峻。
  李家姐妹并范敬带着周祈来到后一进的正房卧室。
  周祈仔细看这位高公。比其妻看着要年轻不少,平头正脸的,年轻时当相貌很不错。他面色苍白,口唇微绀——肺病、心疾、并昏迷久的人许多都有这般症状,周祈探一探他的鼻息,轻缓,但还算平稳,扒开他的眼睑看一看,又把手搭在其腕间,周祈不通什么医术,只觉得其皮肤湿冷,脉搏微弱。
  “周真人,家父如何?”李大娘关心地问。
  “听二娘子说,令尊已经这样昏睡三日了?”
  李大娘点头。
  周祈点头,用拂尘在高峻身上掸了一圈,皱眉道:“高公身上看不出什么阴邪之术的迹象……高公就这样突然昏睡不起,之前没有旁的征兆?他头晚做了什么?”
  李大娘摇摇头。
  范敬道:“我们毕竟不能时时在身旁伺候,这个还得问婢子们。”
  原本跟在李夫人身边的一个粉襦婢子微微一福,口齿伶俐地道:“阿郎大约戌正时来看娘子,说是从书房过来的,之前跟五郎说了会儿话。娘子肠胃不好,每餐吃不多,故而戌时要垫补点小食,阿郎便与娘子一同用了些。”
  李氏姐妹互视一眼,都满面凄然。
  周祈看她们。
  李大娘子轻声道:“因阮氏的事,二老闹了许久的别扭,家父更是一气之下搬到这里来住,吃饭也是各吃各的。家父已经许久未曾陪家母用餐了。”
  周祈点点头,问婢子:“不知高公和夫人当时吃的什么?”
  婢子道:“娘子只吃了一块山药茯苓糕,阿郎喝了一小碗桂花羊乳。”
  周祈看看那婢子,“倒是好记性。”
  婢子愣一下,道:“阿郎难得来陪娘子用点心,故而记得。”
  周祈点点头。
  范敬却皱起眉:“莫非——周真人怀疑有人下毒?”
  李大娘和李二娘都吓了一跳。李大娘拍一下其夫的袖子,“这种事,莫瞎说!阿娘这里,能有谁下毒?”
  范敬尴尬一笑,“我就是看周道长问吃食,突然想到了。”
  周祈微笑道:“也不过随意一问罢了。那些中毒的,大多面色青黑,剧烈吐泻,令尊只是昏睡。”
  另一个本来便在这屋里伺候的小婢面色一变,“那日晨间奴来叫阿郎不醒,确实曾见阿郎口唇和枕畔略有些奶渍。”
  李大娘急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小婢子赶忙跪下:“是真的。当时忙乱,又听说郎中要来,奴等便赶着收拾了。”
  李大娘看看丈夫和妹妹,又看周祈:“难道真是……”
  周祈赶忙安抚:“据贫道所知,心疾等诸多病症发病时也会呕吐,令尊这个不好说。”
  李二娘子道:“郎中也道家父许是犯了心疾。只是这两日强喂了些药,也并不见好。”
  周祈想了想,道:“我看令尊病情还算稳定。今日过午,最多明日,某带个医术高强的来,让他诊一诊。”
  范敬并李氏姊妹连忙道谢。
  周祈又提出看看那画儿。
  “家父出了事,我们疑心阮氏,便想去找出那画儿烧了,却在家父的书房遍寻不着。既然周真人也觉着那画儿是个关键,我便是把书房拆了,也定找它出来。”
  周祈点点头。
  说完正事,已到巳末,周祈谢绝了李家留饭的美意,领着小六出来。
  陈小六搓搓肚子,笑道:“我还真不敢在他们家吃饭,别也一个长睡不醒才好。”
  周祈笑一下,在这个行当待久了,容易生疑心病,连缺心少肺的熊孩子都未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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