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被那句“公厨丰鱼楼”戳在了命脉上,不由得在各种吃食和长鞭白马中间踟躇起来,甚至动用了扔纸球抓阄大法——唉,可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第23章 画里的人
周祈是受穷等不到天黑的性子,手里有点钱实在烧得慌,怎么也要去东西两市撒一圈。
既然到了东市,便来书画街转一转,见见卜卦算命的同行们,拜个早年。
有些已经撤了摊子回家过年了,也有还坚守的,一见了周祈都道:“周道长,这阵子不少来打听你的呢。”
又道:“我们也听说了周道长在升平坊降妖除魔的事。周道长果真道法高强。”
周祈抱了不少甘蔗段儿,一行走一行分,“都怎么说我的?”
“混元真人”笑道:“都说周道长化身身高丈二、虎眉豹眼、手拿九尺长鞭的一个英雄,不但力大无穷,还道法高深,极擅审阴魂。你于那阴曹拘来平康坊无头尸的魂魄,让他自述冤情,又招来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并土地等询问,这么一问就都清了……”
“我前次听说,还身高近丈呢,这会子就丈二了!长得忒快。还有这神通……”周祈嘬嘬牙花子。
众人赔笑。
周祈叹道:“我要是有这神通,先点石成金再说……”
众人都笑了:“很是!是该先点石成金再说。”
与周祈更熟些的“紫微宫传人”笑道:“坊间的话过些火儿是有的,却也表示了对周道长的惊叹推崇之意。”
众人再道:“很是,很是!”
常年一块摆摊儿,看这位周道长及其“同门”的行事做派,他们又常卷入各种凶案中,众人也能大体猜到其身份,不过是不道破罢了。
众人对这位“周道长”格外推崇礼遇,除了惹不起,也是觉得有他们在挺好的,这条街格外安宁,泼皮无赖从不光顾。这里面像“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这种老人儿还见识过早年这位周道长踹翻五六个泼皮的悍绩……
“这阵子慕道长威名来的委实不少,有一个小娘子成天来问,刚才还在呢。”“周公后裔”道。
正说着就有个老妪来打听:“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位女道长?”
众人忙指指周祈:“那不就是?”
这老妪看向周祈,见是位极年轻标致的女郎,不由得有些犹豫,但转瞬就想明白了,高人,自然都是会变化的,各种样貌随心所化,便是变个虎豹也不稀奇!
老妪上前求肯,“求真人帮忙,我家五代单传,到我儿这一代,娶妇十余年,至今没有信儿,这眼看就要绝户了……”
周祈想不到一来就有买卖,且是个求子的!
应对这个,周祈倒也熟惯,借着“紫微宫传人”的笔墨纸张画了张符与她,又荐去回春堂的张郎中那里——那位先生祖传的医术,其先人曾在前朝宫中供奉,很擅治疗男女孕育的病症。
后面又有来求平安符的,来解梦的,来问卜的,有些是慕名而来,有些则是回头客,大多都是些妇人,有的事不好对男子启齿,专等周祈,让周祈着实忙了一阵子。
刚想歇一歇,却听旁边“周公后裔”道:“快来!今日周道长在。错过了今日,周道长惯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遇见了。”
周祈扭头,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穿泥金披风的女郎,带着两个婢子。
“周公后裔”与周祈笑道:“便是这位小娘子这阵子每天来打听你。”
周祈点头。
那女郎大概也想不到传说中法力高强的道人是这么个样貌,不由得有些呆,又仔细打量周祈。这位道长一身暗红色蜀锦胡服袍子,袖口领边出黑色风毛,看起来颇为贵重,那黑风毛映衬得她脸很是白净,可惜面上未加装点,两条长眉斜飞入鬓,梳极利落的胡髻,全不是时世妆的样子……
周祈和蔼笑问:“小娘子找贫道有什么事?”
那女郎上前施礼:“儿家里很不安宁,求道长慈悲,指点一条明路。”
看这女郎穿着和刚才那直勾勾的眼神儿,当出身富裕人家,但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种人家的“不安宁”……
周祈点点头:“小娘子请讲。”
“儿家里是做粮食买卖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只是人丁不丰,从外祖那儿便是单传,到家母这一代,便只有她一个,于是招赘了家父。家母又只生了阿姊与儿两个,并无男丁。为积阴德,每年家父元正都往道观寺庙里撒大把的银钱,供奉各路神仙,为先人做道场,祈求赐福。”
“今年年头儿上,家父照例去庙里施钱粮,巧遇一个女子,回来与家母说,为子嗣计,要纳那女子。家母——同意了。”
从最后这微妙的停顿上,周祈听出些意思来,点点头,让女郎继续说。
“那女子良民身份,家父正经摆酒纳了做妾。从她进门,家里便格外不太平。家母从前便有咳疾,但尚能支持,今年却格外厉害,面容也很是瘦削,已经卧床了;从前家父对家表兄极好,那日我却听到他们似有争吵……”
周祈问:“这表兄又是哪个?”
女郎微低头,轻声道:“是儿姑母家的表兄,十来岁便来舍下了,是个顶和气的人。”
周祈看女郎一眼,再点头:“小娘子接着说。”
“我曾见过姊夫与阮氏在花园说话,表兄似也对她……”女郎咬咬嘴唇,停住话音。
周祈看着她皱皱眉,奸·情?乱·伦?宅门内斗?可若只是如此,来找我一个假道士做什么?
“那阮氏一定不是人!”女郎下一句便惊人起来。
“哦?”周祈来了精神。
“当时家父去庙里施钱粮,我也跟着去的。当时阮氏梳着倭堕髻,穿淡青色圆领小袖衫,描着极细极弯的眉毛——如今哪有做这般装扮的?”
周祈“博览群书”,有一些书便是从旧书摊儿上买的,这书中有不少带画儿的,又往往有前主人的笔墨,从中颇可窥见男儿们的痴梦。那些诗词感慨中又往往有年月日期,由此可推算成书年代,再看那插图,也让周祈颇知道了些多年前的风尚。
低矮的倭堕髻,圆领小袖衫,细弯新月眉,大约二十年前在京里流行。后来发髻越来越高,如今贵女们谁的发髻低于两尺都不好出门的;又盛行大袖衫大袖襦,手放在腰腹间,袖子往往都垂到膝下了,若是夏日,两腋生风,倒也凉快;至于眉毛,虽时常变,但总地说流行宽眉,什么蛾翅眉,连娟眉之流,便是柳叶眉、远山眉如今都要被说一句村气了,更不用说新月眉。
一个穿着打扮是二十年前时世妆的女子……确实有些意思。
女郎压低声音,微凑近周祈:“儿与阿姊年少时曾在家父书房见过一幅画,那画上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倭堕髻,小袖青衫,细巧眉眼……”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抖起来。
周祈揉着下巴,眼睛精亮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阮氏家中的情况?她如今有孕了吗?”
“她来不久就有了身子,入冬的时候生了个男婴。她是前几年江南道发大水逃难过来的,家中还有个老母,都有正经的公验。”女郎蹙眉叹道,“儿与阿姊都曾劝阿耶,若是纳妾也纳个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但阿耶铁了心……早知如此,我便是撞墙上吊,也不让阿耶纳她。”
“前日阿耶也病了,人事不知,阿娘又那般,”女郎拿帕子印印眼睛,“我只怕——这以后家将不家了。”
第24章 什么邪魅
当日天晚了,第二日一早,周祈便按照与那女郎的约定去其府上“捉妖”。
李家住在怀远坊,紧挨着西市,长安城东贵西富,这怀远坊住的多是些有家底儿的富商。从兴庆宫到怀远坊不算近,周祈带着陈小六骑马过去。
小六侧头看看周祈,笑道:“老大,你这打扮,活似王侯家修行的贵女。”
今天周祈头上戴着银丝嵌珠莲花冠,身着素色益州锦夹绵道袍,外罩狐皮裘氅,腰间插着白玉拂尘,端的是富贵奢华。
周祈把她的犀角镂银鞭甩个空响儿,并不舍得真抽在爱马身上,扭头教导陈小六:“去什么人家穿什么行头。去普通百姓家,或者世家大族朝廷官员家,都不必这般,倒是这种不高不低富而不贵的,要在意些。”
周祈也不怕骑在马上呛风,给他说起前几年有名的“紫云台骗局”来。
“有个小子,骑宝马,衣轻裘,奴仆成群,住在胜业坊的一处大宅院里,自云是宫里丽妃的兄弟。当年丽妃颇得宠过一阵子,她出身不高,没什么大来历,冒出这么个兄弟来倒也不奇怪。可见这骗子很是精明,都提前打听过的。”
“这个小子说自己从圣人那儿揽了个活儿——重修紫云台,但他又不懂土木,不知物价,这么大的事里面定有许多藏掖之处,深怕有负圣人信重,故而召集长安富商,让他们‘承办’。”
“从来这种事都是工部来做的,怎么会落到民间?这都有人信?”陈小六惊奇。
“有人信啊。这小子说因为从前修建紫云台,朝中掀起大波澜,所以圣人这回要悄没声儿的把事儿做了,不让工部插手,甚至不让朝臣们知道,钱全从内库走。”
“为取信于众商人,他还弄了一幅紫云台的详图。后来工部的人说那是前朝洛阳宫的图纸,这小子如何得到前朝宫殿图纸的就不得而知了。那些平时做买卖比鬼还精的富商让他耍得团团转,争着掺和进去,大笔地给他送钱,甚至还为此明争暗斗起来,那骗子却带着钱财一朝神龙摆尾,人走屋空。”
陈小六有些张口结舌,真是——神奇的骗子!
“他能骗得了这么些人,最关键的是这整套的‘行头’好,华服美宅、骄婢侈童,举手投足都带着股子爆发的富贵气。据说,其烹茶婢子随意去取了一串个个都有拇指盖儿大的珍珠,拿小臼子砸了,给众人烹珍珠奶茶吃,这骗子犹嫌‘简素’‘怠慢’。反正,人们觉着宠妃兄弟该是什么模样儿,他就是什么模样儿。”①
陈小六咂嘴:“果然要骗到人,得舍得下血本儿。”
周祈笑起来,“骗术里头,把这个都叫‘行头’。但凡想让人相信,这行头啊,就不能马虎。”周祈想起今日这“画中人”的事,不知道这“行头”后面又是个什么真鬼?
周祈和陈小六一到门上,单看周祈气派,阍人便不敢怠慢,立刻进去禀报,不大会儿工夫,一个郎君领着奴仆快步接了出来。
这郎君合中身材,一身豆馅儿色团花绸绵袍,团团脸,未说话先笑, “某才知道舍姨妹请了道长来,有失远迎,还请道长恕罪。”
这位想来就是李家大娘的夫婿了。周祈挥挥拂尘,微微一笑:“施主客气了。”
这郎君一边引周祈和陈小六往内宅走,一边问:“在下范敬,是这李家长婿。道长莫非就是最近坊间传得颇盛的那位周真人?”
周祈颔首:“正是。”
听她承认,范敬面上闪过讶色,于虚客气上多了些真恭谨,再拱拱手,笑道:“难怪道长如此仙风道骨,可见这真有道行的人气韵就是不同。”
周祈再笑一下,收下了这称赞,又打量这宅第院落,“贫道看贵府第善宅吉、没什么凶气,不像有邪物作祟的样子。”周祈沉吟,“也或者那邪物道行深,把气息隐了也不一定……”
范敬轻叹一句:“是不是有凶邪,某也不好说。家岳为子嗣计,于今春纳了个妾室,并得一子。这一年,家里委实有些事多,岳母便有些疑心这妾室的身份并这孩子的血脉。据贱内说,家岳书房有幅图,这妾室与那图中人一般无二,可那图中人要是在,怎么也得四五十,甚或更老了。”
“哦?果真一般无二?”周祈停住脚。
“这个——”范敬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某却不知道,那是她与舍姨妹幼时看到的,某并没见过。”
周祈点头,看向范敬:“不提这图画的事,据范施主看,那女子可有异常之处?”
范敬面色更尴尬,张张嘴,又闭上。
周祈笑了,接着往前走。
范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其实以某的身份,不适合说什么。一则,那是家岳的妾室,总要避些嫌疑;二则,她有子……周真人懂某的意思吧?”
周祈当然懂了,若这妾的孩子没有什么问题,以后家里财产大半都是他的。面前这位岂不是忙忙碌碌许多年,都为旁人做了嫁衣裳?范敬能这般直说,倒也是个敞亮人儿。
“说实话,家岳那妾室平日说话做事颇温婉柔和,不是那狐媚魇道的。家岳待某不薄,如今又重病,某虽只是一介小商人,却也做不出为财货得失便诬陷谁的事来。”范敬那团团的脸肃然起来。
听了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周祈面上露出一丝感慨,点点头。
“我等毕竟肉眼凡胎,看不真切。这事还求周真人帮忙辨清真伪吉凶,让敝宅再返安宁,事后某必登门拜谢。”范敬再施一礼。
小六看看范敬手上的白玉指环,再看看这颇气派的宅院,不由得心里生出些希望来,其余诸支干活都能落着些实惠,就咱们亥支……贫穷且沉默啊。但愿这回替这富商“降妖”,能得些谢仪。
周祈全不见为怎么花钱抓阄扔纸团时候的抠唆,一派高人风范地点下头,“降妖除魔,铲凶除恶,本是我道中人该当做的。”
还未进厅堂,便听得里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和哭泣声,周祈看向范敬。
范敬小声道:“正审着呢。”
门口婢子们见他们过来,赶忙通报,又帮忙掀起毡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