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走去堂上问还跪着的两个奴仆:“你家郎君床头花盆子里原来种的什么?”
“原来种的兰草。”
“怎么?养死了?”
“没养死,是郎君不喜欢了。”
“哦?怎么的呢?”
谢庸从吴清攸的文墨中抬起头,侧耳听外间周祈与那奴仆说话。
奴仆摇头:“奴不知道。本来郎君甚喜欢那株兰草,说是上了兰谱的,天和暖的时候,还时常把那草搬到窗前晒一晒,前日晚间突然就把它拔了。奴问他,郎君只说这兰草长得不好,担不起兰谱上的名头。因着郎君考试,我们也跟着乱,这盆子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周祈点点头,顺口让奴仆们都起来,便走回室内。
谢庸又把目光放回手中的纸上,上面写的是《咏冬日兰草》,前序说“隆冬时节,余案头盆栽之兰竟发新枝,喜甚,以诗十六韵咏之。”谢庸又看那正诗……
吴怀仁来得很快,查得也快,确认吴清攸是砒·霜毒发身亡,亡故时间大约是昨日戌时,最晚不会超过亥时。
谢庸让吴怀仁把尸首带回大理寺,自己三人则在此接着整理证物。
一直守在屋里未说话的潘别驾终于忍不住:“谢少卿,这吴生是他杀还是自杀?他的死与史端之死莫非是一人所为?”
“还不好说。怎么?潘别驾莫非发现了什么?”谢庸看他。
潘别驾摇摇头,叹口气。
谢庸没再说什么。
整理完证物装了箱子,众人便一起走出来,院内只留两个衙差看守。
吕直站在门口,正与潘别驾的奴仆说什么。不意见几位官员走出来,赶忙停住,叉手行礼。
谢庸看他一眼,微点头。
周祈问:“昨日散场,几位郎君没在一块吃饭吧?”
吕直摇头,嘴巴张一张,又闭上。
“吕郎君有什么话,尽管说。”谢庸道。
“敢问贵人,长行是怎么死的?”
“中毒。”
吕直面色一变。
谢庸看看他,转头对潘别驾道:“别驾留步吧,另外还请收留吴生的这两个奴仆。”
潘别驾赶忙答是,行礼恭送。
谢庸与崔熠、周祈一起往行馆西门走,后面不远处跟着搬箱子的衙差。
崔熠有与潘别驾一样的疑问:“这吴清攸是他杀还是自杀?这帮士子到底惹到了什么人?”
“我看是自杀。”周祈道。
“为何?”崔熠到底当京兆少尹这两年,也办过不少命案:“这砒·霜在腹中,短则不到半个时辰,长则两个时辰便会发作,按时候推算,这吴清攸固然可能是在家中服毒,也可能在外面中毒。那奴仆不是说了吗?他在外面吃晚饭,谁知道跟什么人吃的,保不齐被下了毒呢。”
周祈摇摇头:“砒·霜中毒者多会呕吐,这吴清攸枕畔的呕吐物,稀薄如水,那是胃内汁液,他根本没与旁人吃饭。”
崔熠略歪头,想一想,“还有旁的原因吗?”
“他案上有未洗之笔,砚中微有余墨,那墨还未蒸腾干,应该是昨晚的,像吴清攸这种细致人,为何写完字未洗笔?关键,他写的什么?我未在案上找到他昨晚写的诗文,那箱子里最上面的是去岁在建州时做的诗赋。自然,他可能题在书册上了,但更可能是投进炭盆烧了。”
周祈看一眼谢庸:“碳灰整庄,纸灰散碎,那炭盆中碳灰之上有些散碎纸灰,想来就是吴清攸写了又烧了的东西,兴许还有装砒·霜的纸包。”
谢庸道:“不只这些,烧了的还有他之前写的一些诗文,应该都是与史端有关的,比如那卷《赋得长安城东观梅》。那诗文箱中的稿子近期在下,远期在上,是整理过一遍,又一起放进去的,其中未有与史端相关的只语片字。”
崔熠点头,对,不是一个人说他们歌诗唱和过。整理与史端相关的东西,投入火盆烧了……他昨晚写了又烧了的字纸,想来是遗书了。
“还有那兰花盆。他前晚突然把极喜欢的兰花拔了,其奴仆说,吴清攸拔兰花是因它‘长得不好,担不起兰谱上的名头’。自古便以兰比君子,吴清攸有几首兰花诗,隐见其以兰自喻。突然拔了兰花,怕是因为自悔做了不君子的事吧。”谢庸又道。
“可他前晚拔兰花,昨晚自杀……”
周祈冷哼一声:“做了亏心事,没考好,觉得这都是报应,就自杀了。临死要写遗书坦白,又到底怕带累家族名声,故而把遗书又烧了。”
崔熠想想昨日在行馆西门见到吴清攸,他的神情如今品读起来,似是有些绝望惨然的意思。
崔熠摇摇头,叹道:“这吴清攸杀了史端,又自杀……何苦来的!这帮子念书人啊……”
周祈终于找到机会“挑拨”谢崔二人:“不要当着读书人说读书人。”
崔熠不以为意:“老谢怎么一样?全天下像老谢这样的读书人能有几个?”
周祈:“……”
谢庸不理他们,只想着这“前晚”“昨晚”的时间,前晚,前晚……
出了西门,崔熠让衙差们去查坊里的药铺子,确认昨日傍晚吴清攸有没有去买砒·霜,然后几人一起牵马往坊外走。
谢庸在前天日暮时与周祈见到吴清攸的书肆前停住。
“怎么的?”崔熠问。
“我进去找本书,你们先回大理寺。”
“哎?”崔熠有些无奈,到底纵容地笑了,这些读书人啊……
周祈看看谢庸,没说什么。
周祈与崔熠领着衙差带着证物骑马回大理寺,谢庸则站在书肆中吴清攸当日站的位置。
谢庸看向那书架上层各书卷的书封,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一卷一卷查阅起来。
翻看了不短时间,他的目光终于定在其中一段上……透过那文字,谢庸眼前浮现出雪松掩映中的院子,几个士子的模样,还有昨日在西门口他们的背影。
过了片刻,谢庸叹口气:“店主,这卷书,我买了。”
第55章 现场捉拿
吕直坐在小酒肆中, 面前摆着一盘腌酸芹, 一盘羊头肉,一壶酒,芹菜和肉只略吃了一点,酒壶却已空了大半儿。
吕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一仰脖饮下。
不远处几个士子正在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儿。
“陈九,你今年定是能及第的,到时候可莫忘了兄弟们。”其中一个捶另外一个一拳。
另一个歪歪身子, 笑道:“那是!我们这可是吃同一坛子鱼鲊过来的交情。话说令堂腌的鱼鲊如何这般好吃?以后我饮食不下、生病长灾的时候,肯定惦记着。”
先前说话的叹一声,笑道:“我今科是不行了, 再考两年若还不行,你又授了官, 我就去你治下,开个店铺, 专卖鱼鲊。正堂上你得给我题词, 方便我与人夸口,‘这是贵人爱吃的’。”
“陈九”听出朋友的沮丧之意,赶忙劝道:“何至于此?”又出主意,“今年圣人整寿,兴许会有制科。玉常,你若果真这一科不利,莫如赌一把大的,就留在京里考制科。你律法书念得熟, 今年常科未有明法,兴许制科会有。制科又有一样比常科好的,中了就授官,不似常科及第的,还要通过吏部铨选。”
被劝的那位想了想,有些心动地点头,“倒也是个办法。”
另外一个有些醉了,大着舌头笑道:“你们就是想的太多,想的太远,这及第与否都是以后的事,先喝酒!”说着击案高歌起来。
“陈九”和“玉常”都笑着捂耳朵,“快别唱了,堪比驴嚎!”
另外一个却越发得意起来。
店主人和跑堂的听见了,也只是笑。
听着他们的话,看那醉酒狂生的样子,吕直想起另一个人来,也是这般狂放,这般闹腾,才气也好,喝醉了,那么长的歌行,一蹴而就。他有时候虽讨厌,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去岁两人都未及第,自己沮丧得很,他是个不大在乎的,却陪了自己半宿。他说话直,极少说假话,虽偶尔戳得人肺管子疼,但细想想,说的都对……
吕直晃晃头,站起来,放下酒钱,看一眼旁桌把酒言欢的三个士子,走出小酒肆。
二月下旬,头半夜月亮未出,天边只挂着几点寒星,化过雪的路不好走,好在吕直酒量不错,今日虽喝了不少,脚下却还稳当。
吕直从西门走进行馆,看一眼焦宽的院子,走回自己的住处。
身无长物,住的又是行馆,故而吕直从不锁门。他推开大门,反手插上,走进院子,来到屋里点着灯,突然发现案上放了一张纸。
吕直拿起,是焦宽的笔迹:“地冷天寒,灯孤人单,沽得佳酿一壶,待君同饮。”
看着这信笺,吕直皱起眉头,面色突然变得极差。他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墙边取了佩剑,往外走去。
推开焦宽院子的大门,吕直走进院子,卧房窗纸上透出微微的灯光来,又有一个瘦弱的背影。
吕直并未掩盖行藏,“咣”地推开堂屋的门,走进黑漆漆的正堂,又拐入焦宽卧房。
卧房里的灯突然灭了,吕直一愣,只觉耳畔一阵风声,吕直赶忙躲闪,“焦宽,你杀了史端和吴清攸,竟连我也不放过!”
屋里虽暗,吕直却已看清那人影所在,“来啊,我不怕你!”说着举剑向其刺去。
焦宽扭身,极轻巧便避了过去,他抬右手搭在吕直腕上,吕直还未及反应,只觉得手一麻,剑便掉落在地。
吕直大惊,待要挣脱焦宽的钳制,却被他另一只手擒住了肩,吕直正要凭身高体壮推他,却只觉胳膊和膝盖窝同时一疼,胳膊已被拧在背后,身体也跪伏到了地上。
“擦——”有人从床榻阴影处走出,打着了火折子,走到案前,点着那灯烛。又有几个人从榻上、墙角等处走出来。
吕直愣住,又下意识回头,看擒住自己的人。
带着男子幞头的周祈把他脚底下的剑踢远,满脸嫌弃:“白长这么大个儿,连点劲儿都没有,出息!”
崔熠笑道:“都跟你似的就麻烦了。”
周祈想想,也是。
因这吕直性子冲动,怕他有什么过激之举,周祈便把他拽到屋中间,又用绳子绑了。
谢庸坐在坐榻上,看着吕直道:“事已至此,说吧。”
吕直却咬着牙不说话。
崔熠走去拾起周祈刚才当“暗器”的书,用书卷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围着吕直转一圈,“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考明经的,跟史端有什么大冤仇,非要置他于死地?”
吕直还是不说话。
谢庸淡淡地道:“或许是史端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他,也或者是因为他们住得太近了,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这离着近了怎么就值当的杀人?”
“吕直是明经科,考记忆背诵,越临近考期,时间越珍贵。史端时常招妓来歌舞夜饮,他又爱琵琶,琵琶声铮铮嘈嘈,传得颇远,吕直这位近邻想来深受其扰。”
“这就值得杀人?”崔熠看周祈,两个不爱念书又天生心大的都觉得有点不可理解。
“他当不知道那药会要人命。”谢庸看着吕直,“当时焦宽是怎么跟你们说的?这药只是让史端腿脚抽筋?还是拉个肚子?或者头疼一日?”
听谢庸说“他当不知道那药会要人命”,吕直脸上终于现出懊悔的神色,也张了口,“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死……”
“贵人,史端当真是吃那药毒死的?”吕直看谢庸。
谢庸点头:“是。”
吕直闭闭眼,垂下头,“史端性子放荡不羁,嘴巴又尖刻,大伙儿都不喜欢他,尤其这到了临考了,他那里还日夜笙歌,我和焦宽都深受其扰。”
“大约七八天前,我们一起从潘别驾处回来。史端说快考试了,要一起吃个酒。到底没有撕破面皮,我们都应着。恰有妓子婢女来寻他,他便先走了。”
“我看他那轻狂样儿很不过眼,说了两句。长行是君子人,没说什么。焦宽道,真应该把自己治痹症的药喂他些,让他也手脚麻一麻、抽抽筋,消停两日。”
“焦宽有痹症,随身带着一种叫马钱子的药,我见过他吃。这药虽能缓解痹症,刚吃过时却委实不大好受,抽搐,头晕,站立不稳,总要有半日才能全缓过来。”
“本只当他是随口一说,谁想大前日晚间一块吃酒时,他竟然真带了来。酒过三巡,史端去厕间,焦宽随后跟上,把一包药粉留在案上,又说‘都放进酒里就是’。”
“因头一晚史端院子里又弹了半宿的琵琶,我烦得很,便拿起那药倒进史端酒盏。长行说‘胡闹’,却也并未拦我。等史端回来,大伙儿又吃了几盏酒,焦宽便有些不胜酒力。史端笑话他小船不能重载,还要再吃,长行劝着,散了酒宴,一起回了行馆。”
谢庸点头:“我们去问话时,想来你是去找焦宽问此事?”
“是。焦宽不认,说自己吃那么多回都无事,并不是这药的问题,又说怕是史端吃了酒,回去兴起,吃了什么药,甚或与什么人鬼混,才那般的。史端死状着实不好,我虽有些疑心,却也信了。”
“后来听说,贵人们疑心史端有心疾,我就更信了焦宽的话,以为此事只是凑巧了,直到听贵人说长行是被毒死的,我才又疑心焦宽。长行出身好,对人从没什么失礼处,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要毒死长行——除非为了灭口!他知道是我下的药,我们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长行却不是。”
“想不到焦宽如此丧心病狂!”吕直咬牙,“连我也要害死。”吕直却又有些疑惑,不知道谢庸等如何得知,又在这里等自己,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