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寺卿微点头。
王寺卿又变着样子设套儿问了几遍,苏宝澄话中都未有什么漏洞,王寺卿挥手,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审那几个吐蕃人却着实费了些周折,王寺卿动了大刑,才撬开他们的嘴。
这些吐蕃人是前年潜来长安城的,一直没怎么动,这是头一回做大事。他们所言过程与苏宝澄说的能对得上。
退了堂,王寺卿扶着腰站起来,叹一口气道:“这事啊,恐怕还另有其人。”
老翁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对谢庸、崔熠、周祈道:“不管是什么人,还有什么隐情,都得明日再查了。都回家!回去睡一觉。”
谢、崔、周三人骑马,随护王寺卿的马车向东而行。到朱雀大街,王寺卿与崔熠继续往东,谢庸、周祈往南回开化坊。
叫开坊门,胡噜胡噜肚子,周祈问谢庸:“你说这会儿赵家粥铺子关门没有?”
“那便去看看。”谢庸道。
周祈一笑,骑马拐进一条曲内。
粥铺主人正摘门口的灯笼,周祈是常客,粥铺主人认得她:“没有粥饭了,女郎明日再来吧。”
周祈极可怜地道:“打扫打扫锅底儿也行啊。没有这口吃的,我们就得饿着肚子睡觉。”
两个穿官袍的,家中岂能没有奴仆?但大半夜的,这样一位女郎寻来这样说,粥铺主人能怎么样?
粥铺主人又把灯笼插回去:“好在火还没熄,又有炖好的豕骨汤,给二位下点馎饦吧?”
周祈喜笑颜开:“好,麻烦店主人了,我们不挑。”
店里灯烛已经灭了大半儿,周祈和谢庸捡了靠窗的一张食案对面坐下,一个小伙计把灯烛挪到他们案上。
赵家粥铺子里的其实是单人食案,不比胡式大桌,也比不得谢家堂中大榻上的方案,不过二尺多宽,这样相对而坐,周祈都能看清谢庸的睫毛。
谢庸微垂着眼,坐得很端庄。
从前离着谢少卿比这更近的时候也有,但都是同侧,少有这样面对面的时候。周祈觑着眼看他。谢少卿的睫毛其实算不得长,但却很浓密,这样垂着眼,让烛台的光一照,便在眼睛上落了影子,显得目光深邃,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跟——周祈看看自己面前的碗箸,要跟这碗箸讲一样。
周祈促狭一笑。
谢庸抬眼看她。
“你这脸有些肿了,怕是需得敷一敷,搽些药,不然明日肿得更厉害。”周祈正经着脸道。
“明日去买来搽。”
“我那里还有上回脚脖子扭伤剩的药,其中有一种药膏子,擦了,覆上干净的布,不耽误冷敷,便是伤后头一两日用的,你应该能用吧?”
谢庸微笑点头,他的脸有些肿,说话越发少了。
周祈也不看他睫毛了,改而真的看他的伤,右半边嘴角旁的一片似青紫得越发厉害,“牙齿没事吧?”
谢庸摇头。
周祈点头,幸好只是让拳头擦了一下,若是让拳头砸实了,估计半口牙就没了。
粥铺主人亲自用托盘端了两碗馎饦来,盘上还有几碟就汤粥的小菜,腌豆腐、咸鸭蛋、香油疙瘩头咸菜、腊肉丁子咸菜。
骨汤馎饦中只有些零散的油星儿,白白的面片儿,青绿的香菜末,看着很是清淡,周祈用汤匙舀一口汤,吹吹喝了,满口香!
“真好,足以吊命!”周祈笑道。
粥铺主人笑起来:“也简单,味道都在汤上。用大骨熬汤,熬足半日,做出来就是这个味儿。”
周祈摇头:“学不会,只会烧水。”
粥铺主人再笑,他本也没指望这样一个穿武官缺胯袍的女郎会熬汤,他说的是奴仆们,此时却凑趣看一眼谢庸,笑道:“那便只能郎君学了。”
周祈正待解释,已听谢少卿道:“我会熬汤。”
周祈笑起来,改而替他神吹:“不只会熬汤,还会烤羊肉,会做腊肉八宝饭,会做好些吃的。”
粥铺主人还能说什么,只能笑着赞叹:“女郎好福气。”
周祈知道粥铺主人的意思,但自己与谢少卿比邻而居,确实也算好福气,便眯眼一笑,拿起汤匙又舀一匙汤。
谢庸微笑着看她一眼,也低头吃起馎饦来。
粥铺主人识趣地拿着托盘退下。
周祈把腌豆腐、疙瘩头咸菜、腊肉丁子都尝了尝,又磕开一个咸鸭蛋,用竹箸抠咸蛋黄吃。
这店里腌的鸭蛋极好,皮儿刚磕开,就渗出金黄的油儿来。
周祈抠一块吃了,又香又沙又软,“尝尝,好吃!咸菜太硬,你嚼不了,就这个正好。”
谢庸依言也拿了一个鸭蛋磕开,用竹箸挖着吃。
“好吃吧?”
谢庸笑着点头。
粥铺主人去厨下与伙计一同收拾,又剥了一会儿新蒜,外面客人便离开了,案上放着多出不少的饭钱。
伙计把钱送去柜上,回来把空汤碗、空蛋壳、略剩了些汤水的碗、剩了所有蛋白的鸭蛋壳并剩的咸菜,都拾掇到一起。
粥铺主人提着外面拔的灯笼进来:“明日再洗刷吧,回去睡觉。”
从西边拐进小曲,谢庸、周祈在周祈家门口停住。
周祈道:“你等等,我去给你拿药膏子。”
谢庸清清嗓子:“还是算了,都这个时候了,回去搽药什么的又是一番扰攘,我明日找个医馆看看吧。”
周祈知道他是怕唐伯听见,不由一笑,怎么小孩子一样,今晚拖过去,难道明日唐伯看不见的?
“来吧,我家不怕扰攘。”
谢庸眼角微翘,轻声道:“多谢周将军。”
谢庸净过脸,老实站在堂中等着。周祈拿了药膏子、干净绢布出来。
站在谢庸面前,周祈用银簪从罐中挖出药膏来抹在谢少卿伤处,又用食指轻轻涂匀。
感觉着脸上的清凉温柔,谢庸垂着眼看她,她额角鬓边有许多细碎毛发,弯弯曲曲的,额上皮肤很是白皙细腻,眉毛很长,却不宽,有些斜飞入鬓的意思,一双杏眼,时常灵动地眨一眨,鼻子略翘,嘴巴……
谢庸又把目光放回那额角的细碎头发上,心里笑她,真是处处都桀骜不逊。
周祈厚厚地往谢少卿脸上糊了一层,捏着他的下巴看看,笑起来,真是多美的相貌也禁不住这样让自己糟蹋啊。
谢庸抿抿嘴。
周祈笑着警告他:“别动!”
谢庸微瞪她一眼,嘴巴却没说什么。
周祈拿过剪好的绢布盖在药膏上,“行了!明日再来换药。”
谢庸微笑:“多谢周郎中。”
第81章 是我干的
第二日, 周祈吃过饭便去见蒋大将军汇报昨日的事, 恰碰见申、酉两支的支长。两人见了周祈都拱手:“多谢阿周了。”
周祈笑着还礼:“自家兄弟,说什么谢。”昨日捉到细作以后,她就让人去与申、酉二支通了气儿。何甫、尤大冈得以亡羊补牢,顺藤摸瓜又挑了两个吐蕃细作窝点,不然今日见了蒋大将军,就只剩了自请惩处了。
看着何甫脸上挂的幌子,周祈多问一句:“这是怎么的了?”
何甫摸一下脸:“运气不好, 昨日捉吐蕃细作,蹭了一下。”
周祈笑起来,老何跟谢少卿一样倒霉。
“怎么样?要不我回头儿写个好运符, 你挂上?”周祈问。
“正想找你说呢。据老杨说自从得了你的好运符,连赌钱都多赢两把。”
周祈:“……那可能不是我的功劳。”
何甫、尤大冈都笑起来, 周祈的牌技牌运在干支卫是有名的。
周祈又送出去两张好运符,琢磨着也应该给谢少卿一张, 只是怕他那种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圣门徒不愿意要。
辞别了两位干支卫同僚, 周祈走进蒋大将军的院子。
蒋大将军正端着粥碗喝粥,案上放着银丝饼、鸭肉卷、煮鸡子并些就粥小菜,这是才吃朝食。想是才从皇帝那儿退下来不多久。
在周祈看来,年老的今上实在算不得什么英明君主,多疑,刚愎自用,醉心长生之术,于政事并不勤勉, 却还一副要把这皇帝再做五百年的样子。但据说他早年的时候也曾励精图治,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平乱减赋,压制藩镇,被称为中兴之主,可惜……
是因为皮囊老了,所以糊涂了吗?
但朝中几位宰相,大理寺王寺卿,也都不年轻了……或许是皇帝这个位子格外耗人吧?就像传奇里吸人精魄的食人花一样。
蒋大将军能在这样一位皇帝身边一待几十载,且被信重若斯,真是不容易。
周祈满肚子的大逆不道,面上却一派老实,等蒋大将军放下粥碗,擦过嘴,便叉手把昨日捉拿审问苏宝澄和吐蕃细作的事仔细说了,“依属下看,那杀手或许另有其人。”
蒋丰点点头:“大理寺王寺卿给圣人上了条陈,他也这么说。”
看他面色还算和悦,周祈颇有些诧异,皇帝早惦记这鹰,鹰死了,定是要雷霆震怒的,如何蒋大将军……
看出她的疑惑,蒋丰道:“是江阳郡公劝了圣人,说那鹰也不过是只罕见些的鸟罢了,岂有一只鸟可以让人成仙成圣、不入轮回不堕地狱的?胡人胡教不当信。”
周祈点头,原来如此。江阳郡公就是太史令陈先。这位郡公早年明算科及第,初在工部,后因写了《历法改良议》,被今上赏识,调入太史局,很快便被擢升为太史令,累封爵至开国郡公,是个能耐人物。现行历法便是他主持编制的。
这位郡公与周祈一样爱装扮成道士,据说是因其八字不好,早年被舍入道观,后来长大才还俗参加科举,娶妻生子。
一样都是假道士,人家就能推算历法,周祈就是个自己的钱袋子都算不清的,人比人啊……
周祈又道:“神鹰死在我们这里,又有我们的官员掺和进去,只怕那回鹘将军桑多那利会不依不饶,生出什么故事来。”
蒋丰笑道:“回鹘如今不是从前兵强马壮的时候,他此来是修好的,当不会如何。”
“属下是怕这神鹰之死,让那位大将军悖乱了。您没见他对那鹰爱得多深沉。”
蒋丰微皱眉:“小娘子家,这般说话!”
周祈讪讪一笑,叉手赔礼。
蒋丰到底也笑了。
二十年来,头一回被蒋大将军“管教”,周祈颇有两分感慨,张口想说什么,到底打住,又说两句闲话,便告退出来。
事实证明,周祈颇有两分老鸦嘴的意思,回鹘大将军桑多那利果然出了幺蛾子。
他越过正使混齐,直接给朝廷上书,说神鹰是明尊派往回鹘的使者,如今却死在了唐,神鹰之死,或致回鹘诸部之乱,故而要储兵甲以备之,要求于绢马互市外,以马羊换弓矢、刀剑、铠甲等器械。
从来朝廷都禁止铜铁、兵器流入外藩,只极少几次,皇帝破例诏赐兵械铠甲。桑多那利这是想借神鹰之死,让皇帝破例一回了。
许不许兵马互市,嫁不嫁公主,嫁哪个公主都要再议,那神秘刀客暂时也无影踪,回鹘神鹰的丧礼如期举行。
到底还未举行献鹰之仪,唐要只死鹰也没用,桑多那利想按回鹘之礼把它烧了,然后带回回鹘,唐廷答应了,皇帝派了两位宫使来参加丧礼。
鸿胪寺卿、鸿胪寺少卿等鸿胪官员,还有谢庸、崔熠、周祈这些查神鹰之死案的也在。
沐浴收拾过的神鹰被放在小棺中,按照回鹘习俗,混齐和桑多那利等骑着马围着这鹰转圈。
周祈轻声问谢庸和崔熠:“他们一会儿不会还剺面吧?”周祈杂书看得多,颇懂些异族风俗。所谓“剺面”者,便是回鹘人丧葬礼上用刀划面以示哀悼——其实这用刀子划脸,也不只丧葬礼上用,请愿、讼冤、表忠贞之类时候,为表强烈之意,都可能用到。
周祈没猜错。从马上下来,桑多那利站在棺前,抬手抚摸一下神鹰的羽毛,凝视片刻,便开始剺面,用刀子划破面颊、鼻子、耳朵,还割断几股发辫,混齐亦沉着脸拿刀割破耳畔。
崔熠也算见惯血腥场面的,还是被这回鹘人习俗给震了一下,他扭头对周祈小声道:“我都觉得脸疼。”
周祈微点头,目光却未离开桑多那利,谢庸负着手,满脸肃然。
候剺面礼毕,两个回鹘侍从拿火把点燃小棺下的树枝,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
又等一阵子,火渐渐小了。回鹘侍从扑灭那小棺上的火,桑多那利亲自取神鹰骨灰放入瓮中。
这神鹰丧礼足持续了半日才算完。宫使大约很看不得血腥场面,丧礼一结束,便匆匆走了。其余诸人来到混齐所居院子的正堂坐下。
混齐脸侧的伤已经上过了金疮药,桑多那利伤口的血亦自行止住了。混齐谢过鸿胪寺官员及谢庸、崔熠、周祈特来参加神鹰丧礼的厚意,由孙寺卿代为客气回去。
桑多那利则问:“不知贵朝关于以马羊换兵器铠甲的事议得怎么样了?”
听了译语人的传译,孙寺卿尴尬地笑一下:“还在议,贵使莫要着急。”
桑多那利面现不悦之色,又有刀伤,显得颇为吓人。
谢庸肃然道:“请恕某直言,某以为,回鹘诸部不平,非是多备兵甲可解的。其作乱,乃是因为缺少教化,目无尊上。贵使不若上奏表,请求公主下降回鹘时,随以礼乐之使,以礼以乐教化之。”
桑多那利的脸沉得越发厉害。
周祈道:“谢少卿说得是,多带书籍,若有大儒愿意同往就更好了。”
听了周祈这话,崔熠几乎惊掉下巴,他扭头看周祈,周祈面向桑多那利,满脸真挚。
谢庸点头:“虽回鹘是苦寒之地,但儒生多有以天下为己任者,想来是愿意去的。相信不出几十载,回鹘诸部便人人君子,礼仪周备。贵使试想,若回鹘年轻人皆如正使这般,该当多好?”谢庸看看混齐,又看桑多那利,面上带着殷殷之色。
桑多那利咬咬牙。
谢庸越发没有眼色地道:“神鹰是明尊神使,此次降于回鹘,在唐升天,目的或许便在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