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听了多少,姜利心下愧悔,朝谢意双膝跪下:“属下无能。”
谢意摇摇头:“如此也好,至少让我看清了。”
非弃子的棋子,那盘散局不只她一人在拨弄,那双手应就在谢府时刻窥探着她。谢意忽而一笑,满目悲凉。
不待细问,姜利立刻带人前去追踪。
……
张靖雪一路疾行,见对方来势汹汹,似要结成一张密网将他罩起来,他匆忙之下潜入祠堂。
微弱的烛火在摇曳,案后一道身影仍在抄经。
他快步上前:“我差点露馅。”
其实不是差点,严格说来他已经露过馅了。
那日柴房纵火烧死谢意的丫鬟后,就曾与这个杀手打过交道,幸而他早有准备,至城门外入穴,掩去踪迹,不想对方竟蛰伏数日,一直蹲守他到晋王府。
甫入府内,察觉不对,再追至谢府,勉强扳回一城。不想还没听完,就再次暴露了踪迹。
张靖雪懊恨不已,疾步至案旁,见那人挥毫洒墨一派行云流水之势,似完全未受影响,他不免拔高声音:“他们马上就追到这里了!”
男子照旧岿然:“筱雅的母亲安顿好了吗?”
“这会儿恐怕已到南方了,买了个小丫头随身服侍,胆小细心,定不敢造次,奉养老人家终老。这么着你放心了吧?”
男子未答,转而道:“晋王有何吩咐?”
“他想见你。”
“为何?”
“还能为何?你不肯杀谢意,留下这么大个麻烦,现在府内的眼线一个个被清除,谢家的财库又迟迟没有下落。”
“你听到了什么?”
张靖雪便急忙将在千秋园听到的种种转告男子,至“晋王似在豢养军队”时男子眉头微动,一直到听到狼或狗的讨论时,手下方才一顿,一卷金刚经潦草收尾。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张靖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打转,然面前的男子却气定神闲,重摊开一页,狼毫沾了墨。
思量之时,墨水滴落,晕染成一片山峦。再添几笔,云雨始来。
男子忽而开口:“晋王在豢养军队吗?”
张靖雪急躁的心忽的宁静下来,神色几变,终成戒备:“你竟怀疑晋王?祝秋宴,你莫不是已经……”
端看他此番神态,仿佛已与敌人达成共识,莫不是共谋一计,将他瓮中捉鳖?
“好啊你!我道你之前怎么对谢意手下留情,原是存的这个心思!你快说,是不是早就和她狼狈为奸?”
祝秋宴沉默不语,任由张靖雪粗大的神经发散,最后谱写了一篇曲折离奇的故事,恨不能将他吃干抹净般拿眼神死死凿他。
末了在刀枪环佩之声逼近门外时,蓦的端起剑横在他脖子上。
祝秋宴笔下未动,只看他一眼:“就这么架着我,懂了吗?”
张靖雪原是不懂,此番似懂非懂,被他一再的转变搞得晕头转向,咬牙道:“你到底是敌是友?”
眼看对方就要破门而入,他急了,“你快说啊!我、我这粗人,脑子不灵光,看不懂你们这些政客运筹帷幄的伎俩,你只需给我点个头,我心中有数,挟你出谢府,就立刻放你走,届时你再……”
“啰嗦。”祝秋宴说,“你不必忧心,此番我是生是死,命不由你。”
张靖雪眉目凛然。
“也不由我。”祝秋宴说完,抬眸看去。
大门洞开,穿堂风瞬时涌入,撩起鬓发,揉碎毫末,刀光剑影直逼眼前。凉凉的月色里,一道纤弱却笔直的身影逐步走进来。
祝秋宴忽而想到,似乎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写定了——凡此终生,所有请求,必不如愿。
母亲厌之,父亲憎之,家族血亲弃之,最终乃是一瞎眼的灶婆将他捡了回去,抚养长大。原因无他,只他出生时瞳孔血红,母亲险些失血过多而亡,而他不哭不闹,降生即如阎王。
他是个不祥的孩子,从小到大总是能听到别人这么定义他。小孩子们羞辱他,大人们则将他视作瘟神,如此也好,哪怕贫困到需要偷蒙拐骗度日的时候,他仿佛也比一般人要容易些许。
至少瞎灶婆弥留的那段时日,并未吃得多少苦头。
瞎灶婆是个在大酒楼专门负责捡柴生火的杂役,每月领着屈指可数的还要被剥削的一丁点银钱,总要讨得厨房大师傅的欢心才能带回吃剩的饭菜,自己抠着省着,勉强供应给他。
每每嚼着残羹冷炙不想让灶婆担心的时候,他都会对天发誓,终有一天功名在身,利禄如水,要登至权柄巅峰,奉养瞎灶婆至老死那一日。
但他未能如愿。
在他冒着被驱逐鞭打的风险每日在窗下偷听私塾先生讲课,夜夜潜入书社对月看书,十年一日悬腕练字,终习得一手好字足以以此营生,赚取束脩,可以参加科举的时候,瞎灶婆病倒了。
十二天的寒冬,薄薄一层泛黄破旧的窗纸压不住呼啸的北风,门框被吹得乒乓作响。
灶婆蜷缩在陋室唯一一张床榻的角落里,对他说:“小七,不治了,阿婆活够了。年轻的时候就想过了结,却总是盼望着转机,熬到熬不下去准备撒手的时候,却听到你的哭声,想着也许是老天爷给我活命的机会,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将你养大成人啊,后来的这些年阿婆才算过得幸福。只是等不到住进你的大宅院,看到你娶妻生子了,阿婆心里遗憾呐。”
他固执地摇头,翻出床底下一直悄悄攒着的银子。
“小七,别怨,别恨,宽恕那些人,就是跟自己和解,你会幸福的。”
他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
那是一个冬夜,风雪交加,临街的铺面早已打烊。他穿着单薄的灰黑长衫,衣不蔽体,双手一拢,勒出消瘦嶙峋的脊背,鞋履破破烂烂,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漏风,他却无知无觉似的,一间药铺接一间药铺地拍门。
可惜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
他跪在雪地里,从未有一刻如那刻般虔诚,祈祷上苍垂怜,让他可以买到一剂药,至少让阿婆再撑几日。
他答应过她,要折一枝早春的桃花簪她白发间,圆她少时梦。
生而眼盲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能为自己选择优渥的出生,健全的身体和一双爱她的父母,她并没有错。如他一般,他们都是放弃了自尊努力活着的人。
他那样祈祷,双手合十,额首贴地,强忍着打颤的冲动屏住呼吸,将眼泪与脆弱都逼退,雪落满周身他仍一动不动,乞求至少有一次转机可以降临,救救他可怜的阿婆吧,这真是位好心的老人家呐!
她真的是个很好心的老人呐!
然不知上天没有听见还是冷漠视之,这样的转机始终没有降临。
一直到天边翻出鱼肚白他才回到家,阿婆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祝秋宴每每想到那一刻,都犹如身处万丈地狱,无以抽身,似要烧毁一片天,方才能平心中绝恨。
但他也总会想起阿婆慈祥的笑,用那一双死气沉沉却无端宽容的眼眸注视着他,为他抚平眉间的愁绪:“小七,一定要为自己而活啊。”
祝秋宴答应了阿婆,但他终究还是未能如愿。
一生至此,一无所有。
……
忽然飘雨的夜,舒意自睡梦中感到一阵湿热,额头发汗,身下黏腻,朦胧意识间摸了摸床畔的空调遥控器,却不想将其往床下一摔。
“哐”的一声,人惊醒了,这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一场雷阵雨,压弯丹桂的枝头,似有人在上面织梦,原先零落衰败的枝头,此刻又坠满花蕊,鲜艳欲滴,争着抢着朝她送来芳香。
她惊奇地推开窗,一道身影正渐渐走远。
撑着一柄黑伞,单手抄在裤兜里,独自行走在雨夜,天地茫茫,似只剩他一人。他将自己摆弄成一道随时可能乘风而去的影子,路灯接引着人世的尽头。
舒意心中猛的一颤,仿佛看到那尽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光涌进来。
他站在黑与白的交接处,苦涩地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每当我做好准备背弃所有时,就会出现那萤火般微弱的光芒,让我像一个瘾君子日日夜夜为这缥缈的希望活着,活着,活着度过数不清的厌弃的岁月。可当我终于不再厌弃它时,它却忽然告诉我,我命不由我?”
为什么?究竟祝秋宴做错了什么,你总要如此待他?
舒意下楼的动静太大,接连撞倒了两张椅子,还在玄关前摔了一跤,可没等她追到那道身影,一开门那人就站在了面前。
祝秋宴全身都被淋湿了,上前紧紧拥住她:“小姐,可以给七禅抱一下吗?”
说完,他自我嘲解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擅自抱住小姐,怪风太大,雨太急,思念小姐的心情太急迫,我太情不自禁。”
舒意只是听着胸间急促的心跳声,喉咙微微发紧:“你不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梁嘉善丢完垃圾回来后,他就自顾自找了个台阶下,说在附近的街区定了一间豪华套房,要去酒店享受温泉SPA了。
可前后不过数个小时,他怎么狼狈成这样?
祝秋宴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他被自己可怜的命运魇住了,害怕瞎灶婆的厄运会再一次在小姐身上重演,害怕求而不得的生机总是与他擦肩而过,害怕如被刻进生死簿的命运会将他们再次分割,几乎不敢闭眼,不敢等待,不敢再去审问那片天,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小姐楼下。
远远地看着她的睡颜,一边无聊地修葺桂树,浇灌特制的花露,让他们在暴雨夜为小姐开出一片“彩虹”来。
如此忙碌了一遭,惶惶不安的心总算安定。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他却看到那扇门后自己的结局——凡此终生,所有请求,必不如愿。
哪怕是他的命,也不由他。
那一刻痛苦,眷恋,疯狂地想摧毁所有,种种思绪袭上心头,一种相似的厌恶感再次卷土重来。他想也不想回到了小姐家门前,然后抱住她。
可千言万语掩于唇齿,他却只能说:“大半夜出现在这里,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不想你被骂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小姐被骂死,所以在雨夜为她开出一树花来,哎呀我的七禅呀。
今天的剧情虽然……我觉得……或许……有点虐,但我还是要欢天喜地地向你们推荐一本书。
接下来请我的好基友酒隆重出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哦!mua~~~
《许你骄纵》/子初酒
文案:
叶谙作为圈内公认的美人,肤白貌美,纤腰细腿,可惜却嫁了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
知情人士纷纷扼腕叹息,唯有叶谙乐得自在
有钱,长得帅,还瞎,这不就是万千少女梦寐以求的完美对象吗?
婚后,叶谙的生活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住他的豪宅,用他的资源,在他面前横行无忌
直到有一天,这个瞎子突然复明了……
猝不及防翻车·叶谙:TVT
天之骄子谢朔一朝失明,从此变得阴郁暴戾喜怒无常
迫于无奈,他娶了一个叫叶谙的女人
婚后两人约法三章,等谢朔复明,就办理离婚手续。
后来,重见天日的谢朔却拉着叶谙的手,不肯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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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招晴
转瞬进入八月下旬, 盛暑清苦,天气多变。
一门之隔,外面风大雨大, 打落一片花穗, 院子的草坪上不知何时蹿进一只小野猫, 正浑身哆嗦地躲在灌木丛里, 凄惨地叫着。
舒意揉揉眼睛,面前仍旧空无一人,难道只是做梦?
她不禁抬头往上看,先前被摇碎的桂花枝头此刻却缀满花蕊, 黄澄澄一片, 连着细密的雨串成一线, 将树梢压得沉甸甸。
不是梦,可刚才那一幕算什么?
她分明看到祝秋宴出现在门外, 还、还抱住了她,可为什么须臾之间又消失于眼前?
她摸了摸冰凉的肩头, 上面早已没有一丝他的气味。
难道只是她想入非非?又或产生了幻觉?
她惘惘地走下台阶, 抱起小猫回到房间, 找出绵软的衣服替它擦干身体, 又翻出纸箱给她做简易的窝, 给她找了点吃食。
小猫似知晓她在帮她,乖乖地任由舒意摆弄,吹干毛发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夜半之后猫在纸箱里渐渐入睡,伴着它匀长的呼吸, 舒意原本寥寥的睡意也袭上心头,眉梢渐展。
确定楼上不再传来声响后,梁嘉善将撞倒的桌椅一一扶起,开了门,至玄关处望着头顶上的桂花树。
雨声滴滴答答,他心口仍在迟缓地阵痛着。
之前在蒙俄边境,未曾看到他们比肩而立,是时心中虽感微恙,却没有此番浓烈,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怎样危险的边缘。
危险地破坏着什么,又危险地守护着什么。
同一时间,祝秋宴就在対街的树影下静静伫立。
与他一同静默的还有另外一道身影,在风雨瓢泼的天幕下与自然万物相近,任由寒气钻心,却丝毫不觉冷,不是因为他们漠然,而是夤夜行走数百年,皮肤对于温度的感知能力降低了,继而连体温都比常人低出少许。
不知过去多久,招晴先开了口:“祝秋宴,你疯了吗?就差一点,倘若不是我刚才拽回了你,她就会看到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祝秋宴此刻是什么鬼样子呢?一种草木荒芜、形容枯槁的模样。凡人的眼睛看他,他面孔苍白,眼球凸出,眸中细细密密布满浓稠的红;
隔远一些用历史的眼睛看他,他已然是昔年的祝秋宴,一袭破碎长衫,发丝散乱,乘风飞扬,面若死尸,双眼汩汩血流如注,那般疯魔之景象,比之阎王降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招晴问:“你这副模样,确定她能承受得起吗?不会害怕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