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匪君子,家世修养在当世都是拔尖的,谦虚接纳后问道:“敢问二小姐,我哪里配不上大小姐?”
“瞧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你可会骑马?”谢晚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问。
“会一点。”
“那你敢不敢和我来赛一场,至少得比过我去,方才能入阿姐的眼。你不知道吧?我阿姐的马术在整个王朝算数一数二的。”
他确不知情,闻言颇感震惊。
深宅大院的女子,从何处习得过人马术?但他忍不住好奇,哪怕初次见面,未来还可能是自己的小姨子,他也还是丢了那点分寸。
“那就赛一场吧,二小姐千万手下留情。”
后来他勉强略胜一筹,谢晚似还不甘,赌气道:“这次不算,下次再来,让我阿姐当裁判。”
梁嘉善笑说:“好。”
后来谢晚回到家跟谢意说:“姐姐,我见到他了。对,就是梁嘉善,他长得挺好看的,像星星像月亮,给人的感觉很无邪,也很周到。”
周到到什么程度呢?分明马术也相当出彩,绝对不是“只会一点”这种程度,却只堪堪略胜一筹。之所以想要赢她,恐怕也不是顾及面子那么回事,而是想得她高看一眼,继而得谢意另眼相看吧?
“姐姐,他应该听说过你。”不对,或者可以说是,“他应该憧憬过你。”
“你怎么知道?”
“他的眼神告诉了我。”
谢意忽的一怔,谢晚不是第一个同她提到梁嘉善是人,她却是第一次开始怀想那个未婚夫的样子。
在世人眼中,他是梁府嫡子。梁家书香百年,根深蒂固,那不是历经一个王朝就能够壮大的家族,那个男子也绝不只是“长得好看”这么简单。
果真天真无邪的少年,不会对女孩子这么周到。
谢融曾不止一次提到过他,如他的名字一般,那是个像草木一样茂盛,像春光一样烂漫,像凉风一样舒意的男人,嘉和善良,不会给人带来一点点不适感。
如果她嫁给他,她一定会非常幸福。
谢意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她曾经向往过,如梁嘉善憧憬的那样,她也憧憬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活,可惜世事多变,谢家终究荒凉了下去。
此后便是再华光溢彩的小姐,终究也配不上那位少年了吧?
……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个冷气十足的超市里,梁嘉善忽然出了一身热汗。
舒意见他走神,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唤他的名字:“梁嘉善。”
温润软甜的嗓音,独属于女孩的音质,梁嘉善如堕深渊般猛的被拉回现实当中,剧烈地喘息起来。
“你怎么了?”
“我……”他望着舒意,眉头微微皱起,“我好像看到你了。”
梁嘉善说,“那年元宵节花灯会,隔着很远我就看到了你。”
然后他登鹊楼,登至高处,在人群中看她。正月十五花灯会,人山人海,花团锦簇,她穿一袭银雪白狐大氅,在昏黄的灯火间穿行,臻首娥眉,宛若画境。
他一时看得痴了,犹如不经撩拨就已沉醉的游人,听身旁兄友说“她就是谢意”的时候,悄悄地按捺住了情窦初开的心房。
他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带着一颗颤栗的、羞怯的、鼓噪不安的心偷窥着传闻中的未婚妻。
她是那样美丽,那样传神,比之有生之年任何一刻都要心旌摇曳。
当然,当他心悦的那一刻,他也无比希望她能看到他的。
可惜她身旁有人驻足,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他领着弟弟妹妹又再次绕回浣纱河畔,急急忙忙又遮遮掩掩地朝她走过去,第一次见面就失了分寸地教尚才咿呀学语的囡囡讨巧夸赞她:“小婶婶长得真美。”
去年,今日。
梦境,癔症,分明环境变了,长相变了,灯火变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可偏偏……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她就是她,对吗?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梁嘉善困惑地看向祝秋宴:“先生,你……你曾见过我吗?”
祝秋宴顿时有点头疼,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想起前世的事了,可现在是什么把酒言欢、秉烛夜谈的好时机吗?
就在人类的超市吗?
他说:“我劝你把精神科的朋友叫出来谈谈,嗯,就是你先前要介绍给我的那位。”
梁嘉善顿时有点委屈的意味,这位先生怎么这么记仇?
他转头看向别处,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舒意给他递过去一张面纸:“你刚才是想到什么了吗?”
梁嘉善惊诧:“你也想到过吗?”
舒意点点头:“你相信命数吗?”
“我…… 我是无神论者。”
祝秋宴:啊呸,他是鬼!现在是鬼道的事。
不过梁嘉善话音一转,又道:“原来不相信,但是或许,围绕在我身边的有这样的命数吧?像你说的,是前生今世吗?”
舒意其实很犹豫,她不想刻意去隐瞒什么,但又不想故意引导什么,她总觉得这个未尽的故事是一个深深的漩涡,也许他并不想介入。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那些?”
梁嘉善低下头,回想起刚才那一刻:
在看到那个曾经只是修长挺拔却羸弱苍白的男子,撑着一柄直骨伞为她遮挡风雪时,在看到那个男子经过岁月的沉淀,周身锋芒犹被收入刀鞘,却仍给人一种无法轻视之感,撑着一柄相似的伞为她遮挡阳光时,在他以一种神魂动荡的眼神凝视着她时——
“我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好像很多年前,他也这么抽痛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大肥章,嗷呜快夸我。
现在打开了北京副本,感觉标题都变得生活化了哈哈。
第29章 丹桂
晚上一起吃火锅的时候, 得到舒意特殊叮嘱的蒋晚,强忍着对祝秋宴发作的心,用高挑的眉毛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千遍, 最后得出一个结果——你是不是除了衬衫黑裤, 没有别的衣服?
这么热的天, 穿这么严实做什么?
祝秋宴微微羞赧:“我怕晒太阳。”
蒋晚:……德性, 惯的你。
由于殷照年不在家,偌大的别墅只他们四个,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最惊喜的是梁嘉善的厨艺, 平平无奇的火锅底料经他一手, 美味地能长胖十斤。
饭后蒋晚抚着圆滚滚的肚皮说:“梁嘉善, 听说你是我家小意的未婚夫,你们什么时候结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两家长辈年轻时定下的。”
梁嘉善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 舒意帮着把碗碟送到厨房,祝秋宴在认真地捣腾洗碗机。
一会儿问加多少水, 一会儿问开什么模式, 反正就是不让舒意和梁嘉善说上话。
蒋晚哼哼两声, 强行插入话题, 为梁嘉善制造机会:“那你们是娃娃亲啊!哇, 好古老的结亲方式,都什么年代了。”
梁嘉善想了一会儿,沉吟着说:“他们原先的打算似乎是让父亲那一辈结亲,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能如愿。”
提起这茬, 蒋晚也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还是她家里人告诉她的。
舒意的母亲舒杨是个画家,非常出名,外公舒礼然也是个画家,非常非常出名,总而言之就是薪火相传,渊源深厚,好几代的书香世家。
而梁家,梁嘉善的父亲梁瑾是个名企业家,爷爷梁清斋那就更不得了,开.国.功臣,生意大到海外去,曾在战争时期提供了不少助力,被授予特殊贡献勋章,至今还被邀请上□□城楼看阅.兵。
这两家相识属于强强联手,舒礼然原意想将唯一的女儿舒杨嫁给梁瑾,梁瑾似乎也对舒杨情根深种,当年一掷千金为她买下香樟别苑作为求婚之用的传闻一度传到今日,可最后两人却没走到一起。
最终舒杨火速地嫁给了殷照年,嗯,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古董收藏家。
所以,蒋晚总结道:“两家长辈就退而求其次,让孙子辈来顶上?”
梁嘉善看了眼舒意,没有否认。
舒意听完也颇感奇妙,她原先不了解始末,还以为是长辈们闲谈之间随口定下的,未必值得当真。
旁人不知道,她却比谁都清楚。
殷照年与舒杨结婚的时候,家里好似出了点财政问题,因此入赘舒家,夫妻俩生活算不上和美,经常打闹,殷照年每隔一阵子就要上演一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以此来博舒杨的眼球,奈何舒杨总是一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态度。
时日长了,夫妻离心,殷照年就越玩越野。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收养了她,因为入赘的关系她就跟了舒杨的姓,称呼舒礼然为“爷爷”。
倘若他们没有收养她,那这婚约要找谁去履行?
她想起之前舒杨说过,舒礼然这次从老家来北京就是为了促成两家的婚事,一时再看梁嘉善,神色间颇有点尴尬。
察觉到梁嘉善正若有似无地打量她,她挠了下耳朵,也假装捣腾起洗碗机。
祝秋宴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忽的冷笑一声,一把丢下擦锅的活计:“不是已经21世纪了吗?还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呐?哪来这些落后的乡巴佬。”
舒意被逗笑了:“您到现在还用着2G,我都没嫌弃您呢。”
祝秋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嘉善看他吃瘪就忍俊不禁,接手了祝秋宴的活计,把舒意赶到一旁:“其实我也是回国之后才知道有婚约这件事,你不用感到负担,不介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
舒意点点头。
她还有点印象,小时候梁嘉善情商就很高,在她刚刚来到一个新环境完全无法融入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从善如流地陪在她身旁,和她说话,逗她玩,让她愿意主动分享自己的心事了。
直到他离开,她才渐渐敛去了锋芒,变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短暂地把自己是“金九”这个身份藏了起来。
“我记得你酒量很好。”梁嘉善回忆着说。
舒意摆摆手,蒋晚从后面凑过来一颗脑袋:“什么?小意会喝酒?这不可能,她从来不喝酒的。”
梁嘉善笑了笑。
“我说真的,她连红酒都不喝。”
见蒋晚较真起来,梁嘉善似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开始找补:“那我可能记错了吧。”
蒋晚不太相信他的解释,端看三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便知有什么唯独瞒着她。蒋晚双手叉腰,鼓起腮帮子道:“小意!你果真深藏不露啊。”
说完却莫名地沮丧起来,她看了眼厨房打转的三人,为自己找个借口,快步走到窗边。
盛暑的天,即便夜晚温度下降不少,草地里也还蒸腾着白日的暑气,一阵阵热浪伴着暖风浮上面庞,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心头盘旋着一缕孤单。
和小意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是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她。
拒绝老师的栽培,一定要匿名发表作品是这样;酒量大,和祝秋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是这样;如今再加进去一个梁嘉善,他们之间似乎有股无形的屏障,将她拒绝在外。
她想触碰,却触碰不到。
犹如心间一直潜伏着的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似乎在过去某一个环境里,她也曾这样孤单过。
好像那对被“幽禁”在深墙大院里的姐妹。
……
筱雅也死了。
火灭了之后,守卫带人进去清理时,那具烧焦的尸体几乎与铁窗融为一体,如何都掰扯不下来,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将其尸首斩断,首尾分离方才能抬出柴房。
谢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表小姐,凛冬、筱雅……一个接一个死了,阿姐还告诉她,父亲也是被人害死的,她正在调查幕后凶手。
她无法接受平静的生活中忽然丢过来的一颗颗炸弹,崩溃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为你分担?”
“晚晚,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
谢晚一步步踉跄着朝后退,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摔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既然不想让我难过,何不一直瞒得死死的,紧紧的,不让我知道分毫?就让我那当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好了,可现在为什么又想让我知道了?想让我难过了?”
谢意尝试着搀起她,却被她反手一推,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她心中亦是痛苦不已:“对不起,晚晚,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好你。”
但她失策了,她以一个宅院女子的身份去对抗储位之争的阴谋,输在了掉以轻心的位置上。
她没有想到对方陷害完谢融不够,还试图吞并谢家的家财,想要她全家都死于无声无息的洪流当中。
她无法再坐视谢晚当一只雏鸟,任由贼人宰杀,必要将她拉进局中,让她亲眼看到当局的残酷。
谢晚脑海中不断闪过王歌被勒死时满目疮痍的场景,凛冬从枯井里被挖出来时面容凹陷的样子,以及筱雅与铁窗互相依附的情态,小腹忽的一阵翻滚,她抠着喉咙干呕不断,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连连失声。
最终,她被谢意纳入怀中。
“晚晚,对不起。”
谢晚枕着她的肩,有气无力地望着树梢后半掩着的月色,不太明朗的天,有乌云遮挡,伴着风浮动,要拼命地占领一席之地,那月色方才能显露一二。
“我更加难过的是,爱我如命的阿姐,血崩被人驱逐家门差点死在郊外时,我却毫不知情,这样愚钝愚昧的时候,还让阿姐惦记我的处境,为我发散疼痛的愁思。让你这样担心,作为妹妹的我该是怎样的无能啊?”
“不要说胡话。”
谢晚摇摇头,终究未置一词在谢意怀中睡了过去,第二日她出现在身怀巨富的“元和号”铺子门口,从粮油铺到裁缝铺,从金器铺到酒楼,她巡视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