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陡然一惊, 吓得尖叫出声!至草席铺就的角落蜷缩成一团,槛窗上一缕月光透进,照见她苍白如纸的面庞,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她费尽全力找到一根树枝, 把老鼠都打到一旁去, 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 面前一团乌浓的黑影开始动了,将她身旁唯一一缕光踩在脚下。她再次吓得惊叫而起, 三魂七魄当即去了大半,整个人赤足贴墙站立着, 嗓子几乎破音:“谁、谁在那里?”
谢意再往前一步, 月色勾勒出她半张脸, 莹润的轮廓, 深眸小鼻, 下巴尖尖的,却不尖锐,窝着一小团让人想抚摸的软肉,瞧着分明只是长相精致的一位小姐, 可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如此阴森可怕?
筱雅几乎哭了:“小姐,求您杀了我吧!”
“我找人调查过,两年前你母亲罹患疟疾,被你那赌徒父亲扔到街头差点死了,你将她送到医馆救治,走投无路时跟凛冬、甚至跟晚晚都借了钱,却唯独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
筱雅抽噎着吸了口气,初时的害怕过后,整个人冷静下来,思绪也渐渐清晰。想到撞柱那一刻连死都不怕,居然差点被几只老鼠吓破胆,一时悲苦交加,心绪万千。
她局促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角,目视谢意说道:“当时老爷有意将您嫁入梁家,您不愿,跟老爷在书房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彻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就独自一人策马去了香山,我母亲就是那天早上病入膏肓的。”
“然后,那个人帮助了你,救下你的母亲,让你成为他在谢府的眼线,或者棋子?”
说是揣度的口吻,却不乏笃定。让筱雅宁愿自缢也要保住的人,势必曾对她有足以背主的再造之恩。她是个重亲情的孩子,从被父亲卖到谢府的第一天起,就没脱离过一直用母亲威胁她的父亲的掌控,平时省吃俭用,月银全都托人送回家去,身上哪有什么积蓄?凛冬几个,又能帮衬多少?
其实整件事很简单,时机促成了她的选择。究其根本,还是谢意不得信任,哪怕提前一天亦或再等她一天,去香山给她送信又有何难?
她们主仆二人,到底离了心。
“你不肯告诉我他是谁,就不怕我对你母亲下手吗?”
筱雅摇摇头,忽而一笑:“您不会的。”
“筱雅,你并不了解我。”
“是,奴婢不了解您,十几年了仍不知你不爱龙井,而爱毛尖,但凛冬了解您。其实我很羡慕她,您是一个聪明的人,而我自小就比一般人笨拙,别的丫头做事教一遍就成,我却要三遍才能上手,刚到谢府时连管事嬷嬷都说我是榆木脑袋。大抵就是因为我粗苯吧,没想到您竟然挑选了我。这些年来我陪伴在您的身旁,总是能看到凛冬同您心意相通,有些话根本不必说出口你们就已经达成共识,而我呢?我好像一个傻子,充其量只能站在一旁,羡慕她罢了。”
谢府的大小姐,并非谁人都可以接近,她常常以此来宽解自己,毕竟作为大丫头打理谢意的生活琐碎,她已熟稔在心,深得器重。只凛冬偶尔意味深长地提起她在谢家的艰难时,她才会簇生一种距离感,好像从来没有靠近过她,从未了解过每日都在服侍的小姐。
“凛冬说您会在夜里流泪,我不相信,分明每夜睡在暖阁外的人是我,连我都没听到您哭,她怎会知道?”
筱雅低下头,自嘲道,“直到后来我存了心观察您第二日的面容,眼角果真泛红,我才觉得难过,原来高高在上从不在外人面前流泪的小姐,哪怕夜里哭泣,也不会发出声响。我的小姐,您是这样的坚强,这样让人心疼。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一个对下人尚且如此柔软心肠的人,怎会舍得杀我的母亲,以此来威胁我?倘若您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又何必将我要到院子里来,给粗苯如此的我一片安身之地?”
她忽而想起凛冬,她们差不多的年岁进谢府,数年来风雪携手比肩同行,情谊深厚。未料到她最后竟落得被人推入枯井的下场,一时心痛如绞,痛哭失声。
谢意想安慰什么,不知从何起头,又不该如何安慰,同是她信重的人,凛冬机敏,筱雅朴实,各有各的优点,她自认从未偏心,可……
她心中亦是热油滚烫,痛惜万分。
“表小姐的下场你看到了,她也是晋王的人,在谢家势必还有他们的人。他们不止害了我,还害了凛冬,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筱雅,如果我真如你所说心肠柔软,那么那个人到我手里,相比到晋王手里,你觉得哪一个下场会更惨?”
筱雅忽的一抽,哭声止住了。
她不安地看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定在谢意的眼眸里。
那是一双慧黠灵动、欲语还休的眸子,正透过黑夜的桎梏凝睇她。
“好,只要您答应我不取他性命,我就告诉您。”
谢意点头。
筱雅又说:“以谢晚起誓。”
都知道谢晚是谢意的命根子,这个妹妹,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谢意一怔,继而答应下来:“好。倘若我取那人性命,就让晚晚生生世世颠沛流离,不得好死。”
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挤出来,筱雅这才放心,上前两步,朝谢意倾靠过去。
“那个人就是……”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疾呼:“不好啦,明园走水啦!”
“快快快,二小姐还在屋里。”
“快找人抬水来!大小姐呢?去通知了吗?”
……
谢意深吸一口气,在追问那人的名字和立刻出门去找谢晚之间短暂地犹豫了下,料定筱雅如今被关在柴房内,应该没有大碍,而谢晚才是谢家的根本。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留下一名守卫看守柴房,头也不回地朝明园走去。
及至千秋园方才恍觉不对劲,怎么会那么凑巧,那么突然就走水?
不好,调虎离山!
谢意立刻折返,却已经晚了。她回到柴房时看守已经被打晕,多年来未经修葺的破柴房,此刻正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一片吞天火舌往上,雄踞屋顶的金狮吻兽“咔嚓”一下,头滚落下来。
谢意抬头,唯一一扇槛窗内,一只细长的手正颤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她立刻斥道:“还不快救火!”
下人连忙乱成一团,她则大步上前,高声喊道:“筱雅!想想你年迈的母亲,她还在等你,我不准你死!你再坚持一下,只要你活下来,我答应你,放你离府,让你们母女团聚!”
那只手似感受到一股足以支撑她的力量,五指并发,竭力抓住栏杆往上。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谢意几乎就在看到筱雅的瞬间,那双手滑落了下去。
谢意眼圈一红,忙快步冲到门口。滚滚浓烟直冲口鼻而来,呛出了泪花,就在她推开下人的阻拦,决意上前之际,一道身躯抱住了她。
“小姐。”
那是何等孱弱而又温暖的身躯,是那个曾带给她赤胆忠诚的少年,唯一可以给到她的安全感,谢意哀婉地想,七禅在唤她。
当她在农庄数次因血亏之症险些经过鬼门关时,她是多么渴望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啊!
可他却始终没有来。
哪怕知道他身不由己,知道他被族老们罚去祠堂为谢融抄经,她也还是意难平。为什么?为什么生平最需要一个人陪伴的时候,那个本该穷途末路的少年不在她身边?
她只是短暂地被需要了一下吗?
……
同一时间,同一场梦,在相隔千里的地方。
舒意在梦中沉沦,感到有人在动力摇晃她的肩膀,清醒与模糊的意识两相交战,最终她还是被唤醒了。
她下意识地扑过去抱住对方,急声道:“晚晚,晚晚,你没事就好!”
凛冬死了,筱雅也死了,她的晚晚该怎么办?
“小意,我没事,没事啊。”蒋晚放低声音安抚两句,拍拍她的背,又道,“你还好吗?”
他们已经回来一周了,可舒意还是不停地做噩梦,每次都需要人陪在身边不停地喊她的名字,她才有可能苏醒。醒来后每每也是冷汗涔涔,枯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事。
舒杨担心是受惊过度,还没从先前的恐惧中抽身,特地把她接过来陪舒意,可她越看越不懂了,究竟在“监狱”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秦歌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舒意似还在混沌当中,低着头喃喃:“千秋园。”
“什么?”
“筱雅手指的方向,是千秋园。”
“筱雅?”
蒋晚皱眉,怎么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刚有点印象就见舒意缓了过来,忙收敛心思,把毛巾递给她擦汗。
“小意,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舒意弯起唇,向蒋晚递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她总是这样,用软绵绵的态度回避不想提起的事,过去是这样也就算了,反正没什么大事,可这次不一样,短短几天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失踪,一会死人,一会还被羁留!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些事呢!
她在旁看着尚且惊心动魄,更遑论舒意。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应该和祝七禅脱不了干系吧?你和他……我听说他在边境救了你,但又在审讯的时候对你动粗,所以被俄罗斯警察起诉。对不起小意,我之前跟踪过你。”
几次跟到高包,隔着朱红色的木门试图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始终未遂,火车上太吵了。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就这样不设防,这不是舒意一贯的态度。
她想到唯一的可能性:“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吗?”
舒意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他那样对你,你还想着他?”
蒋晚自觉看走了眼,气得猛拍被子。人前瞧着高不可攀,清贵又优雅,谁曾想骨子里竟如此下.流!在审讯室里就、就……那样做!简直无耻!
“别让我再看到他,不然我就……”
“你怎么?”舒意含着笑意问,“你不是喜欢他吗?”
蒋晚脸颊一热,摆摆手说:“我原来确实也以为我是喜欢他的,那样一个人,看着就充满了故事,很有吸引力,所以我看你跟他走得近,还瞒着我,对我撒谎,我就好生气,不想理你,可后来出事情我就想通了,我应该只是一时被新鲜的事物吸引了吧?远离国境,在陌生的大草原,狭小的车壁间挤来挤去,女孩子都会幻想的吧?我只是把他想成了一个艳遇,换成任何一个英俊的男人,我可能都会这么憧憬,期待着跟他发生什么,可自打我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之后,我只想剁了他!”
蒋晚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倚在舒意的肩上撒娇:“我知道我毛病很多,经常三心二意,但你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小意,原就不是真的喜欢他,哪怕是真的,我也不会跟你抢,况且他只喜欢你呀。”
舒意半靠在床上,窗边纱帘轻动,可以看到外面的草坪上梁嘉善正和殷照年在喝茶。
她收回视线,将头也靠在蒋晚身上:“祝秋宴喜欢我吗?”
“不喜欢吗?”
“我不知道。”
蒋晚捂着嘴窃笑:“可能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不喜欢你的话,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你?难道只是为了猎艳?”
不知想到什么,蒋晚话音一转,又万分郑重道,“很有可能的!不然怎么会对你动手动脚?那个王八蛋,肯定是把你当成旅途里的乐子来消遣了。”
舒意弯弯唇,没有解释什么。
她和祝秋宴,不,应该是谢意和祝秋宴,谢晚,王歌……那些活在西江王朝的人,为什么在这一世重逢了?
筱雅临死之际指向千秋园,是想告诉谢意什么?
舒意想不到答案,摇摇头,见蒋晚已在她床畔昏昏欲睡,想着让她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到嘴的话忽的一收,转而问道:“晚晚,你梦见过我吗?”
“废话,你可是我梦里的常客。”
“不是,我是指……”
秦歌会被噩梦缠身,是因为上辈子王歌下场凄厉,冤魂不平所致,那么蒋晚呢?她的梦里,也曾出现过昔日的谢家吗?
她尝试着问:“你有没有梦见过古代的大宅院里两个姐妹?”
没有听到回应,舒意唤了两声,低头一看,没心没肺的丫头已经睡着了,真快。舒意把蒋晚放平,扯了被子给她盖上。
再次看向窗外时,殷照年不知去了哪里,草坪上只剩梁嘉善。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忽而抬头看过来,春风和煦的男人,同她招手,露出足以包容一切的笑容,顿时让她的心情松快了一些。
她穿上衣服下楼,及至转角处猛一顿足,又奔回窗口。
在不远处的马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某一个时刻举目望来,忽而空手比出拍照的姿势,半眯着眼,恬淡的嗓音道:“茄子!”
第28章 火锅
怎么忽然变成三人行了呢?其实舒意也还没有想明白。
就在十分钟前, 当她站在房间窗口,看到不远处街角那个男人时,她几乎想也没想就飞奔了出去。
来到他面前后恍才觉得自己太不矜持, 耳根慢腾腾地热起来。
祝秋宴似乎料到她很快会来到自己面前, 端着一丝兴味的笑, 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
啊, 年轻的小姐,穿着盛夏里洋槐碎花的裙子,踩着斑驳的光影下朝他飞奔而来,风吹开她的裙摆, 将她的长发扬起, 似要扬进一片峥嵘绿意中去。
太美了, 比蔷薇花骨朵还要饱满,比玫瑰还要美艳, 比这盛夏还要明亮啊。
祝秋宴笑了,摸摸鼻子, 算了, 原谅她不告而别吧。
“你、你没事了吗?”舒意一停下来就问,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请了律师, 原本、原本我想让我的律师留下帮你, 但是大使馆的代表说他们会派专人跟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