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Doings
时间:2020-06-30 09:35:35

  旧时的宅院,泛着锈黄的色彩,那时雪天很长,寒冬很久,而今夏季漫漫,阵雨不止。
  即便想逃,可她逃得过去吗?
  就在这时,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前,舒意一惊,赶紧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中,门被敲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赖道:“小姐还没洗好吗?面疙瘩要变成坨坨了。”
  舒意嫌弃他欠揍的口吻,捶了门一下:“快好了。”
  “快好了吗?那我在这里等小姐吧。”
  舒意低头看了眼自己,虽然隔着门,但她却感到害羞,催促他离开不得,只好站到莲蓬头下,匆忙洗了下身体。泡沫揉到眼里的时候,她又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找毛巾,顺着架子摸索过去,忽然脚下一滑,在洗手间摔了个四仰八叉。
  祝秋宴只听到一阵嚎叫,忙按住门:“小姐,你怎么了?”
  半晌听不到回应,他心下忐忑,拧着把手试探道:“阿九?是摔伤了吗?我进来了?”
  “别。”
  舒意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拧开了。水汽朦胧的环境里,祝秋宴第一时间找到躺在地上的舒意,女孩子玲珑的躯体若隐若现,他忙别开眼睛,扯了浴巾裹住她,一把将她抱起。
  舒意忍着痛,将火辣辣的脸埋进他怀里。
  “不是让你别进来嘛。”
  “我不进来,你起得来?”
  舒意暗自揉了下腰后,十分气结,祝秋宴又道:“洗澡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大意?”
  舒意暗恼,还不都怪他,但话到嘴边又变了:“你真想知道?”
  祝秋宴垂眸看她,只听她道:“是梁家吗?”
  他脚步骤然一顿。
  纵逃避,命运也要带到面前来,既然如此,何不迎难而上?让她看看,到底是她凝视深渊,还是深渊凝视她?
  “害死谢融的,是梁家吗?”
  祝秋宴动了动嘴,没能发出声响。
  “我想听真话。”
  “是。”祝秋宴说。
  “梁嘉善知道吗?”
  舒意闭上眼,一句话忽而钻入耳中。在撷芳斋的楼梯上,一面是风姿卓绝的少年士子们,一面是挽着手的祝秋宴和她,她居然就那样问他:“你还愿意娶我吗?”
  那时,她应是因徐穹之话怀疑梁家了吧?才会那么突然地开口,梁嘉善怎么回答的?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梁嘉善知道吗?”她再次问,声线微颤,抬起眼来。
  祝秋宴深深闭目。
  良久,他道:“知道。”
  “但他没得选择。”
 
 
第43章 
  西江王朝, 文康十四年。
  “你还愿意娶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谢意都怔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就在撷芳斋人来人往的档口, 有这么多士族子弟, 寒门学子在看着的情况下, 说出这句带着点胁迫、发难甚至于试探意味的话。
  自母亲去世, 父亲只打发了管家来处理后事之后,她就知道女人在谢融心里没有任何轻重。她的母亲是这样,那些姐姐的母亲和姐姐们也是这样,即便她卖力讨好谢融, 她的婚事也会这样, 谢意终其一生, 若不能令自己浊清分明,便只能随波逐流。
  昔年秋猎, 圣人恩准王公大臣携妻小一同前往汤山围场,是时太子在朝中名声斐然, 如日中天, 谢融日常被委以重用, 心怀开阔, 她一个女孩儿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 去看看男儿的世界。
  她初涉围场,见禁军林立,旌旗铁骑,烽鼓相传, 胸间某种被压抑的情怀如翻江之水一泻千里。
  若她是男儿,以她才情,今日也该位列三军亦或军师帐中,哪怕为孔明执笔,诸葛掌灯,这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是女子,只能隔山望海,梦醒黄粱。
  她远远地走过,听那刀枪环佩之声,眼中有热流淌过。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高喝,圣人遭遇刺杀。
  她胸腔如雷鼓动,想到这一生或许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的才情得以展现,或许她可以摒弃礼教,突破世俗,与世间男儿比肩风流,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万顷山河,松涛千里,想到的是浣纱秦淮,士族流光,艳羡的是金戈铁马,怒啸中原。
  她转头即奔往马厩,取烈马奇袭刺客背后。
  她常在香山悬崖旷野奔驰,马术一流,鲜为人知,与姜利一同习武,虽只练得皮毛,但已足够起到威慑的作用。
  红缨枪当头扫过,一名刺客人头滚落。
  她占了先机,又是从后背突袭,加之观察下来,对方虽来势凶猛,但不伤害混乱中无辜奔走的侍从奴仆,因才对她有所放松。
  她料定他们不是简单的刺客。
  即在对方出神的刹那之间,她高声道:“今日圣人出驾汤山,随军戍卫三千,皇族宗亲百余,王公大臣百余,内侍宫嫔百余,另有伙夫随从等数百余,均是西江忠臣良民,为护圣驾视死如归之人,尔等不过数十,何以抗衡?”
  话是这么说,可她余光扫过,前来救驾的禁军护卫不过百余,与对方人数不相上下,且对方出手狠辣,一看都是精锐之师。
  其余人都去了哪里?
  她心中迅速地想着应变之策,然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刺客,害怕终究难免,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至下颚,她也不敢拭去,只气势凛人地盯着对方,红缨枪在风中猎猎飞扬。
  刺客领头似被她唬到,迟疑道:“你是何人?”
  “我只是养在深闺内院的一名小女子罢了,然只是我这样柔弱的女子,因钦慕圣人风采,面对乱臣贼子,亦有舍身取义之胆,尔等竟不羞愧吗?”
  “何所羞愧?这个狗皇帝无德无能,治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老子杀了他又何妨?你这小女子倒有胆有识,不若加入我军,向我主公投诚,待他日改朝换代,让你当皇后又如何?”
  谢意眉头一皱,有了定论。
  近年来西北动乱不休,河西节度使李重夔骁勇善战,多谋善断,先是平定塞外之乱,后又解决青州水患,安置雍州流民,攘外安内,双管齐下,名声渐起。
  晋王徐穹曾受命于湖广两带治理水患与恢复民生,却迟迟不得良效。圣人追责,消息传至京中,方才知晓赈灾款早被李重夔夺走。
  圣人心中对这位盛名在外手握重权的节度使早有忌惮,不经查实就屡次打压,终究逼反了李重夔。
  李重夔在军中威望极高,传闻其人文武双全,赏罚分明,交游广阔,没有士族阶级之分。于这乱世凡有心有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皆可投奔于他,但他至今只盘踞西北,毗邻湖广,并未公然揭竿而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想今日就有刺客突袭猎场,谢意也忽而明白过来,若李重夔当真心有乾坤,不至区区数十人就敢挑战天威,白白牺牲,这么做大抵只是为了试探圣人的态度。
  如此一想,她心中豁然开朗,开门见山地问:“你主上可是河西节度使李重夔?”
  对方惊诧:“你怎么知道?”
  “节度使能人善用,策无遗算,小女子曾有幸听闻过他与塞外一战的英雄事迹。只如此人物沦落绿林,到底令人可惜,当今圣上宽容,不若请节度使遣使一见,圣人驾前公道自有定论。”
  李重夔据传是爱民之人,生灵涂炭必不是他心中所愿。他等待多日,应是想要圣人一个明确的态度。
  谢意猜想,这群人跑到围场来撒野,恐怕也是威吓圣人罢了,以此迫他给一个准信。
  只是有些话不宜说得太明白,恐伤了帝王的颜面。
  对方没想到区区一个后院的女子,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居然能猜到主上的心思,视线在人群中走了一遭,忽而朗声大笑:“也罢,今日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你这小女子很有意思,待至西北,我将如实转告给主上,届时还要请圣人给个明断!”
  说罢,他大手一挥,数十人马当即撤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圣人这才由左右内侍和一干近卫大臣簇拥着走出大帐,此时禁军首领才突围而出,奔至圣驾前领罪。
  原来半柱香之前,围场突起大火,禁军有疑,前去探看,不想遭遇对方围歼。半晌之后副首领调度三军,留下一支前锋队保护圣人安全,其余人等均深入林中,却接二连三掉入对方陷阱。
  李重夔早有预谋,分派多路人马打散禁军势力,逐个击破,最后余数十人于账前叫阵,若存心要反,圣人此刻恐怕已是刀下亡魂了。
  谢意也心有余悸,微微抚着胸口,掌心被红缨枪磨破了皮,一阵阵疼后知后觉涌上来。
  待察觉到身旁视线后,才反应过来圣人正在叫她。
  获悉她的身份,圣人看向谢融,赞道:“谢公养了一个好女儿,奇谋妙计堪比男儿,胆识心机,不输我王朝一干大臣啊!”
  这话一出口,众位臣公皆红了老脸。
  不想事后谢融却斥责了她:“你冲出去时可曾想过,若然此计不得,被掳掠至对方军中,一个女子丢了名节,我谢家满门该当如何?”
  她反驳道:“父亲,若当真如此,女儿会血溅当场,绝不给谢家丢人!可明明女儿救了圣人,亦得圣人嘉许,为何您就不能……”
  为何女子就永远得不到他一个正眼相看?妻子如是,女儿亦如是。
  谢融哼笑:“你当圣人是傻子吗?禁军异动,圣人怎会不知?汤山附近就有一支铁骑军正在待命,随时准备实施包围,给李重夔一个痛击,可就因为你的出现,打破了圣人原先的计划。圣人不加追究,不是因为你拍的马屁响亮,而是想借此机会给王公大臣一个警示。”
  当时在账内,圣人始终端坐于案后,气定神闲地饮茶,听着她说的话,面上微带笑意。然只有他一人听出是自己的女儿,胆战心惊地窥探圣人,见圣人身旁殿前司守将按住刀柄,欲要拔剑,圣人给了一个眼神安抚了他。
  当时他已然猜到,这是圣人与李重夔的较量。
  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居然还以为凭借微薄之力扭转了乾坤?圣人之所以没有反杀,只是想试探大臣们的忠心,借此敲打一些心怀鬼胎的人罢了。
  别以为圣人昏庸,就看不出好瓜坏瓜。
  谢融说完拂袖而去,让她罚跪祠堂三日,不再允许她出家门一步。
  从那以后,谢意胸间山水褪色,一腔热血渐渐凉息。若然不是谢融突然自戕,死因离奇,她被人迫害,命悬一线,而身边至亲至爱均至险境,虎狼环伺,不得不被迫还击,她本该早早认命,或许今日已经嫁入梁家,成为梁嘉善的妻子了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山水间微澜起伏,渐渐将她推至一个无路可走的境地?
  谢意回过神来,望向身旁的少年。
  是从将他带回谢府的那一天开始的吗?
  始终没有听到梁嘉善的回应,夹道两旁又都是看戏的目光,谢意这时才察觉不妥,朝梁嘉善微微颔首示意,就要从旁经过。
  少年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由她下楼去。不想刚至撷芳斋门口,梁嘉善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气喘吁吁地说:“谢意,我……我愿意的。”
  虽然这才是他第二次见她,但花灯节的初见已经足够他看清心意了。
  他带着一丝腼腆,一丝忐忑,努力平息着胸间涌动的情愫,说道:“谢公离世,我以为你要守孝三年,如今不宜与我谈论婚嫁之事,刚才我只是,只是一时……”
  “一时太激动,忘记表态了吧?”有人追出来笑话他。
  其余人等在旁看着,一句也不饶过他。
  “梁嘉善,没料到你有今天啊。”
  “咱们梁太尉的公子,一向是京都抢手的好郎君,相貌俊朗,性情温柔,谁家的女儿不想嫁?”
  “这么些年我好似从未见过嘉善红脸。”
  “这不就见着了吗?怎么样,红了脸的梁公子是否比往日更加俊朗了?”
  “确是如此,梁兄,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今日好酒看来没你的份了,我等就与状元郎酣畅去罢,不打搅梁兄了。”
  一群少年打趣也有分寸,说完如潮般退了下去。梁嘉善愣在原地,左右不是,还是祝秋宴先反应过来,拱手牵了马来,将缰绳交到梁嘉善手上。
  “还请梁公子好生将小姐送回府中,七禅就暂且退下了。”
  他说完看向谢意,谢意的目光也拢着他,淡淡的,稀碎的,糅杂在月光中。祝秋宴听着河畔的水流声,心里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他强忍着,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给梁嘉善与谢意一片天地。
  离开之后,他流连几处,终返撷芳斋。
  青石板桥边已然没有了小姐的踪迹,有的只是恩威并施的皇家人。徐穹要娶谢晚,否则就将掘了阿婆的坟。
  他有选择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那一夜,祝秋宴醉至天明,敞着衣襟倒在千秋园的桃林中。
  谢意早间梳洗完毕,照例来园子察看,冷不丁撞见这么一个醉鬼,端详他半晌,终是叹了声息。
  她让人把他抬回房间,祝秋宴朦胧间睁开双眼,见她一身骑装干净利落,忍不住问:“小姐去哪里?”
  谢意本不欲回,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我约了梁嘉善一道去郊外骑马。”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追来,谢意随手折过一枝桃花,插入他的胸口。
  “小姐。”
  他急忙唤住她,眼中似有未名的情愫亟待相告,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意打断了。“七禅,你醉了,有什么话等你清醒一点再说也不迟,先好好休息吧。”
  谢意凝睇着他,少年脸孔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曾在那双眼里看到与她相似的挣扎不甘,他们都是不肯低头的人,心中亦都藏着秀丽山河,经世伟业,然而他们终究要学会妥协。
  “这花很配你。”
  她也想一睁开眼,就能逸情山水,将花簪进少年乌发间,逗得他面红耳赤,可每每望见人世,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但她还是仍想用微薄之力,再守护他一次。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