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杨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殷照年玩了这么多年,向来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是不舍得下血本,而是他一向守得住分寸,玩闹归玩闹,上不了台面。
他这么玩,这么闹,无非是想引得她的注意,让她来管他罢了。
可她现在管了,他却不让了,竟还一夜未归,藏藏掖掖,这不属于他一贯的作风。舒杨感到一丝慌张,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个女孩。
殷照年却不肯妥协,夫妻俩又吵了一阵,吵得舒意头疼。
看她下楼两人才停歇,舒杨倒了牛奶给她,问她:“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舒意不客气地点点头,指着殷照年说:“爸爸,我都听到了,这次是你不对,你得跟妈妈道歉。”
“我……”殷照年刚一张嘴,就见舒杨拎起把水果刀,赶紧做低伏小,“我错了,我错了。”
前不久被打的阴影还在,殷照年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又甜又苦,他怎么那么欠揍呢?
可一想到那个女孩,他又说,“人家还在念书,你这要是找上门去,还让不让她见人了?而且我们真没什么,那天晚上只是一起出去兜风了而已。”
“你怎么认识她的?”
殷照年挠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就……就是梁清斋过寿嘛,她也在。”
舒意扶了扶额,难怪那天在梁家没看到他,原来又是去泡妞了。
可舒杨不这么想,梁家宴请的宾客大多非富即贵,这种人家的女孩会第一次见面就跟男人出去兜一夜风吗?还把男人送的礼物,转手就去典当。
这种交际手段,殷照年这个蠢货别是跳了什么陷阱都不知道。
她问:“给我说说那天在梁家的情形。”
“这都要说?”
舒杨挑眉:“你说不说?”
“好好,我说。”殷照年实在敌不过舒杨,老老实实交代了那晚的详情,提到周茵水时,他莫名咽了口口水,悄悄掀起眼皮觑向舒杨,“我本来想着老爷子也在,还是收敛一点,别给他老人家丢人,但周茵水非要为我引荐。”
舒杨冷笑,果然是她。
“你是不是傻?她光明正大地给你介绍小女孩,能安什么好心?”
殷照年也不是真傻,当然知道周茵水是嫉妒她,自己的老公十几年了还对别的女人念念不忘,哪一个女人能忍受?舍不得折磨老公,只好让那个女人痛苦。
殷照年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周茵水的好意了,反正只要他花天酒地,日夜不着家,舒杨独守空房,就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周茵水高兴了,还真上心,隔三差五搞个酒会什么的都要请他,而他反正要跟舒杨对着干,就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看破不说破,一直都是他们夫妻的默契,没想到舒杨这一次会直接捅出来,还让舒意听到。
殷照年有点脸热,摇头晃脑道:“就是玩玩,无所谓的,傻不傻有什么要紧。”
“平时是不要紧,你都已经卖家当了,这就要紧了。殷照年,我不是跟你说着玩,把那个女孩的联系方式给我。”
殷照年作势要逃,舒杨气得直抖。
舒意从旁看着,也是第一回 见舒杨这副模样,想来她对殷照年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不在意吧?
她心里一喜,跑上前去堵着殷照年:“爸爸,我帮妈妈去见见她,可以吗?”
殷照年脚底抹了油,突然刹住,有点犹豫:“小意,你也……”
舒意眨眨眼睛:“爸爸,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殷照年撇撇嘴,也不是不信,只是丢了脸面还要女儿去擦屁股,他心里有点别扭,勉强同意后觑了眼舒杨。
舒杨放下水果刀,说:“好。”
殷照年约了女孩见面,舒意到场之后才明白殷照年为什么推三阻四,不想让舒杨来见她,实在是和舒杨长得太像了,倒不是说面容,而是气质感觉,和舒杨简直如出一辙。
女孩见到舒意只惊讶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问道:“你是殷照年什么人?”
她看舒意年轻,以为同她一般都是殷照年的花蝴蝶,不想舒意却道,“他是我爸爸,我叫舒意。”
女孩扬眉,莞尔一笑:“你好,我是骆杳杳,你是替你妈妈来劝我离开殷照年的吗?”
舒意料到会跟她说一些话,但没料到会这么好说话。人家既然开门见山,她也不拖沓,直接道:“我爸爸一向不着调,就算我不来劝你,他也玩不了多久。”
“那可不一定,听说他之前怎么玩,你们都不管他。这次来见我,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像你妈妈吗?”
舒意微微一笑,真是有备而来,看来周茵水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骆杳杳背靠在软皮椅上,一身精细的打扮,黑发长裙,看似干净朴素。可她打开天窗说亮话后,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她不再刻意装成舒杨的样子,坐姿随意,单手刷着手机,仔细看的话,耳朵上有一排孔眼,十个手指有七八都有戒指的圈痕。
想来现在的装扮不是她的本色。
舒意问:“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我爸爸?”
“其实我本意并不想讹他多少,只是想存点钱去找人而已。他送我的那个艺术品,我可以把钱还回去,东西还给他,但你们要给我二十万。”
骆杳杳说,“你们应该猜到了吧?我就是故意去接近他的,套他的钱,但我既然目的明确,就不想玩感情那一套,也不必搞得你家鸡犬不宁,二十万给我,我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保管他找都找不到我,等我以后工作赚钱了,我会还给你,我说到做到,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马上就给你写欠条,怎么样?”
骆杳杳一笑,年轻的女孩有了明艳的光。
舒意摊开手:“银行卡。”
骆杳杳不想她这么果决,微顿了顿,从包里掏出张卡来,左右望了望,附近就有银行,因下说道:“不如现在就转。”
“好。”
舒意起身,两人一起去ATM转账。
路上骆杳杳给殷照年发了一张本色出演的照片,是在酒吧拍的,她戴着爆炸头的红色假发,一身朋克装,浓妆艳抹,涂了个大红唇,在舞池里疯狂摇头,一回首被人抓拍下来,耳朵上一排耳钉闪闪发光,顺着手臂往上,半截小臂纹满了花样,手指几乎戴满戒指。
殷照年看得差点没当场脑溢血。
就这玩意,变个装能有这么大变化?居然和舒杨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自觉受到了欺骗,双眼被蒙蔽,更有一种年迈不敌年轻人的挫败感,立刻给舒意回复:给她给她,要多少给多少,让她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骆杳杳笑得合不拢嘴,把照片递给舒意看:“怎么样?我酷吧?”
舒意点点头,给她竖了大拇指,这姑娘真厉害,目的直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因下问:“你要去哪里找人?”
“西江。”骆杳杳说。
等了一会儿见舒意没有反应,她又问:“怎么了?”
舒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身边出现很多人,好像都和西江有关。”
“是吗?那太好了,你在西江有相熟的人吗?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我从没去过那里,这一下要去,还不知道先去哪里落脚。”
“好。”舒意想到祝秋宴,打算回去问问他。
两人转了钱,骆杳杳刷刷写下欠条,硬塞给她。
正要出去,舒意忽然一个晕眩,骆杳杳当即伸手扶她。她脑子里混混沌沌一片黑暗,极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千斤重似的,耳边不断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醒转过来,却对上一双眼睛。
倏忽间,透过这双眼,舒意被拽回了西江王朝。
……
一眨眼,到了凛冬百日祭。
谢意问了府中下人,但谁都不知道凛冬确切的死忌,只“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含糊掐算了个日子,言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凛冬的信了。
那时谢意正避居乡下农庄,府内留了暗卫眼线,紧盯各人动向。晋王的人手之所以能被迅速剪除,不是她布局有多缜密,全仰赖于这些在夜间行走的暗卫。身至高处,视野开阔,是人是鬼,一辨就知。
可惜辨出王歌是那黑鬼,却不能打草惊蛇,而凛冬向来聪慧,顾念这一茬,身后没有留下任何遗物。经年来获得的赏赐也被后院的丫头们瓜分,最后搜罗上来七七八八,怎么都凑不齐了。
谢意心中难过,命金一曲打了一套赤金头面,同凛冬的棺椁一起下葬。末了追查她家人下落,得知她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世,姐姐如今还孕有一个孩子,取名骆谣。
那孩子眉宇间有点像凛冬,谢意特意挑了一个时间去看她,给了凛冬姐姐一笔钱,让她好生抚养孩子长大。之后一直到暮首,再未相见。
但金一曲于密封的绸绢上,写下了骆谣二字。
……
舒意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她始终没有说话,骆杳杳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也不敢开口。她向来不羁,说不准为什么不敢,只这么看着舒意,觉得她不再是之前和她谈判的女孩了。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眉目悠长了,况味深远了,瘦削的双肩所承受的不再是简单的正义,而是山水神佛,历时数百年的一场相逢。
她遽然转脸,紧盯着骆杳杳。
骆杳杳正在吃黑森林的勺子一掉,“咣当”一声砸在托盘上,怯怯地瞅着她:“你不会后悔借二十万给我了吧?”
舒意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找了那么久没找到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以这么突然的方式。”
以一种对于秘密名单全新的解读出现,她忽而不知道自己竭力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按照秘密名单分配的财富,骆谣是凛冬的外甥女,骆杳杳是骆谣的后人,那么她该得到是两百万英镑。早些年金家的后人将那笔惊天巨富储藏,后转移香港,托专人打理,又增长不少,这些年倒转数百次,现存于海外账户。
舒意不知道要怎么跟骆杳杳说那个二十万不用还了,她将继承一笔巨大的财富,转念一想,这么多钱转手给她,她有把握好好经营吗?
想到她在酒吧的照片,舒意一时还真拿捏不准,想了想仍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之当下她的行踪受到约束,如果贸然转账给她,恐怕会暴露身份,给她带来灾祸。
骆杳杳见她神色越发苦恼,怕她反悔,立刻找了个借口逃跑。
舒意回到家,祝秋宴正和阿姨在厨房学做饭。
他长得好看,天生有讨人欢喜的本事,阿姨防了两天就防不住了,看他是越看越满意,不止跟他讲舒意平日的喜好习惯,连殷照年和舒杨的也一起泄露了。
祝秋宴捏着面团,听到外面的声响,探出头去,小姐正低着头朝家走来。
阿姨笑道:“小意回来啦?天热吧?瞧你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个澡,阿姨煮了你爱吃的疙瘩汤。”
舒意挤出一丝笑容,转而对上祝秋宴的眼,不知为何心脏忽然钝痛一下,她惘惘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道:“有谁家的女儿像我一样,去替爸爸收拾烂桃花的?”
有点撒娇的意味,阿姨忍俊不禁:“先生也是,下午讨了夫人的打,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这不,刚一下床就拉着夫人一起出去了,说什么要过二人世界。”
舒意一听,眼睛亮了:“真的?”
“那还能有假,不是我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夫人这么高兴呢。”
舒杨有心结,殷照年不成熟,两人误打误撞闹了这么多年,舒意心里其实一直感到惋惜。看着他们好起来,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因下眉梢一喜:“那我先去换身衣服。”
话是这么说,余光却瞄着厨房里那个男人。
热水烧开了,汩汩冒着泡,一阵阵白汽升起来,阿姨一叠声地下面疙瘩,他立在那里,仿佛没听见似的,专注地凝视着她。
那么有烟火气,那么有生命力。
舒意甫然转头,噔噔蹬地往楼上跑,一直到进了洗手间才停下,脸颊已然红了。她脱去裙子,站在镜子前。
身子半侧,可以看到背上若隐若现的图案。
她忍着痛,咬牙蘸了水,在大理石面上描绘图案的形状。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背部烧灼的痛感了,第一次是在火车上,硬包没有独立洗手间,不方便察看,等她找了机会揭开看时,上面已然有一瓣花的图样。
看到骆杳杳的祖辈,是她第二次痛,痛感比上一次的时间久了点,疼痛的程度似乎也重了一点,这一次图案上又多出几瓣花来,像是海棠缠生着牡丹。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猜测应和秘密名单有关。
之前姜利问她的时候,她谎称名单纹在身上,其实是骗他的,不知从何时起名单就丢失了,只能靠金家的后代利用通古能力去到处寻访。
但金家亦不是代代都能通古,而且为了保护名单继承人的安全,一代与一代赏金猎人之间互不相通,因此金原的祖父并未告诉他,而金原也没有告诉她,之前找到的两位继承人的身份。
但据她猜测,应该就是前面两个继承人或者其中一个走漏了名单消息,否则不会有人比她和周奕更快找到巴雅尔。
巴雅尔的身份是金原临终前透露的,金原遍寻五湖四海,利用异能才窥得一点先机,这种机密若不是命悬一线,连周奕都不会知晓,对方怎会找到巴雅尔?因此,她推测秘密名单或许并未完全丢失。
或许是被谁暗中得到,但由于没有通古能力,所以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按照姓氏一个地方接一个去寻访,伺机窃取巨富。
会是梁家吗?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面的女孩一张白皙的面颊,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稚嫩干净,长发绑在耳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这么单看,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只眼睛装着数不清的秘密,城府,猜度与考量,令她看起来有万种模样而已。
她低下头,将长发放下,挡住背后的图案。大理石上的水渍早已干了,她在心中又描摹了遍图案。
说好不再做梦,不再回想上一世的,可命运似乎已经习惯了捉弄他们,才刚决定放弃,就送来一个骆杳杳,让她不得不被迫拽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