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Doings
时间:2020-06-30 09:35:35

  谢意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少年,从进入包厢之后他就再未开口,安静地伫立在她身后,像天边的月常在,却又常常遥不可及。
  谢意喉头艰涩,就在她准备张口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她探头看去,只见石桥上走来几名少年,借着水光里倒映的烛火,依稀可以分辨少年人的长相。
  为首的似是去年新科状元,伴他身旁的是一众面容舒朗的书生,另一侧则是几位世家的公子,以梁嘉善为首,袁今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穿河而过。
  不知在讲些什么,少年们纷纷笑了。
  秦淮的夜,浣纱的月,初春的风,浓郁的酒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的眼眸。
  她不知想起哪一年,似也是相似的夜,她在河畔遇见一行少年,寒门学子与公卿士族没有阶级之分,有的只是惊才绝艳与平平无奇。
  少年们徜徉在太平年间的风月里,吟诗作对,意气风发,一腔浩然,何等风流天姿。
  那是海晏河清的一年。
  她低声问身后的少年:“七禅,你羡慕吗?”
  少年躬身道:“七禅不敢奢望。”
  “我记得你日前说,曾在私塾偷师,你是否也曾想过考取功名?”
  祝秋宴想起早逝的灶婆,将酸涩咽了下去,照旧还是一派恭谨之姿:“七禅出身寒门,只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
  “若给你念书的机会又如何?”
  “功名于我,犹如吉光。”
  “我倒不觉得。”少年微微抬首,就见她含笑的侧脸,“有朝一日你会出人头地,活得比他们都要赤忱坦荡。”
  说话间几个少年笑闹着停了下来,你推我搡地将袁今往外挤。袁今朝前趔趄几步,又将将停下,对上面前的少女,耳根微微发烫。
  “晚、晚晚。”他犹豫地唤了声她的小名。
  谢晚低着头,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慌乱,故作轻松道:“二哥也在呀。”
  看一眼袁今身后的少年们,怕身份敏感,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强忍着再见他的欢喜道,“二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身后掌柜送上刚搜罗来的名士字帖,她抱在怀里,匆匆绕过袁今。
  袁二公子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眼灼灼情深,却总是舍不得令她为难,就这么看着她上了石桥。忽而撞到一个少年,怀中的字帖掉在地上。
  有人笑道:“咦?这不是二公子月前托我找的字帖吗?”
  袁今耳根越发烫了,恼人地瞪了瞪眼,忙上前帮谢晚捡起字帖,想了想又问:“你的马车呢?”
  “下午车辙坏了,我让车夫先行回府了。”
  “那我送你。”
  “不、不用了。”谢晚委婉地说,“二哥应当还有要紧事吧?”
  袁今吞吞吐吐:“其实、其实我……”
  梁嘉善与袁今相交日深,从没见过他这般局促的模样,想来一物降一物,实在妙不可言。
  而面前这位小姐,也和昔日的谢二大不相同了。
  他不愿有情人为难,替结巴的袁今说道:“我们正打算去撷芳斋喝酒,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二哥就送谢小姐回府吧。女孩家一个人走夜路,总归令人不放心。”
  其余人等皆哄笑。
  谢晚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余光里偷瞄袁今,见他一张正气的脸越来越红,心中微感欣喜。
  这榆木疙瘩,等他开窍怕是等不到了,干脆顺势将一幅字帖交到他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袁今呆愣在原地,搞不懂她的意思,还是梁嘉善推了一把才觉醒过来,忙追上前去。
  女孩子娇媚回首,盈盈一笑。
  水中的月都羞了。
  徐穹摇着扇子,映照着窗边的光火,神色一时深一时浅,就这么看着一男一女走远后,低头轻笑出声:“谢公真是生的一双好女儿啊。”
  谢意心中一凛,不知他的意思。
  “小姐若觉得用一个证据换取千金是笔不划算的买卖的话,那不妨换个思路。本王想要的只不过是钱,与小姐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我算计了你一回,你也算计了我一回,彼此公平,互不相欠。可太子就不一样了,他尚未得逞,就已经算计了谢公乃至整个谢家的将来,小姐与其以卵击石,无辜牺牲,倒不如与本王合作,或许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你想要怎么合作?”
  “谢二小姐天姿国色,甚合本王心意。若本王与谢家结秦晋之好,小姐适当提供资金助力,那么本王就有把握扳倒太子一城。待得本王荣登大宝,册封你妹妹为皇后,届时谢家自当光复如前。”
  谢意笑了:“王爷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徐穹见她有松口的迹象,忙道:“小姐,谢家在圣人面前,只是一个没落的公卿世家。在太子面前,则是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商户,可对本王而言,却是比干心头,无上至宝。”
  他顿了顿,视线掠向窗外,“更何况本王确实喜爱二小姐。”
  去年春日宴,若不是为了侵吞谢家财富,他又怎会委屈自己向一个借住谢府的表小姐示好?是时他曾于高台眺望,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谢晚。
  那个女子,骄纵有骄纵的美,羞怯有羞怯的美。相比起来,他还更喜欢昔日轻狂的她。
  于是,徐穹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添油加醋地表达了对谢晚的向往之情,末了希冀地望着谢意,只待她同意,就将太子设计杀害谢融的证据双手奉上,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杯滚烫的热茶。
  “让我把妹妹嫁给你这种畜生,别做梦了。”
  她说罢起身,欲要朝外走去。徐穹被羞辱到这种份上,怎会轻易放她离开?直接跃过桌子,踹开屏风,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小姐不要不识好歹,本王自降身份请你到此,是留着余地,不想把你逼到死胡同去,小姐莫不是以为本王忌惮于你?”
  男人敛藏了玩世不恭的笑,露出一双阴寒的眸子,“本王想要的人,向来只有送上门来让本王品尝的份,还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男人手掌粗粝,抓得她手臂火辣辣的疼。她甩也甩不开,取过茶壶,待要朝徐穹扔去,忽然一股力量撞过来,牵了她的手绕过碎裂的屏风。
  徐穹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身后:“谢意,你给我等着!出了这个门就不单是谢晚,谢府一门二姝,本王都要收入囊中!”
  谢意置若罔闻,目光落在紧紧牵着她的少年身上。
  两人疾奔至楼梯口,恰好与一众少年迎面相遇。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闹完袁今,又过来闹梁嘉善,推搡着往前挤,笑着问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谢意不常出来走动,认识她的多为世家子弟。
  梁嘉善自花灯节与她在河畔初遇之后,已有数月不曾见她了,再遇见她满心的憧憬得到安放,又希冀地涌起不该有的思绪。
  他也变得和袁二一样局促了,手垂在两侧,被笑得闹了个大红脸,左顾右盼地窥探着她。
  好事者又道:“既这么巧,不如也让嘉善送小姐回家吧?”
  刚说完就被人推了一把,那人嘟囔:“你凶我干什么?”
  对方恨铁不成钢:“你看看清楚再说。”
  这时众人跃过前头的梁嘉善,才看到双手紧扣的谢意和祝秋宴。一时间少年们神色各异,五彩缤纷。
  梁嘉善也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个男人……
  就在此时,送菜过来的小二从人堆里挤出来,一眼看到包厢碎裂的屏风,忙忙扑了过去,叫嚷道:“怎么回事啊?人呢?这可是我们掌柜重金从西域买回的一架屏风呐!”
  不明对方身份的小二,揪着后头的徐穹不让他走,隐在暗处的护卫纷纷拔剑!
  徐穹本想低调行事,此时忍不住低骂一声“蠢货”,绕过屏风走出来。
  如此几厢对上,明日朝堂要参他的本子怕是跑不掉了。
  徐穹自此更加肆无忌惮,信步至谢意身旁,打量了眼两人仍扣在一起的手,又似笑非笑地觑了眼祝秋宴,方才压低声音:“容本王提醒小姐,谢融身为太子太傅,东宫原有纳娶小姐之意,可最后却将你许配给了梁家,这中间必然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但或许小姐会知道的缘由吧?小姐不妨再想想本王的提议,除了与我合谋,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徐穹说完一阵狂笑,拂开众人离去。
  谢意这才看向祝秋宴,示意他可以松开手了。祝秋宴恍然一惊,退后半步,谢意未再顾及他的感受,只是审视着梁嘉善。
  良久,方问道:“你还愿意娶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晚了一丢丢,抱歉。
 
 
第42章 
  “阿九。”
  “阿九, 醒醒。”
  这是一片混沌的梦境,交杂着两个时代,一会儿是金原唤她的小名, 李榕桉牵着她的手娇嗔;一会儿是她蹲在藤椅旁, 看着渐入膏肓的母亲一夜间白了头发, 眼睛哭得干涸, 惘惘的目光罩着她。
  “阿九,母亲要走了,切莫怪你阿爹。是母亲无能,未能替谢家生下男儿传宗接代, 他怨我恨我, 不肯来看我, 这都是母亲的错。”
  柔弱的女子望着天,浮云遮挡了霁光, 她垂下眼眸,又将哭了:“可我的阿九没有错啊, 为什么……”
  女子最终撒手人寰, 一个年方不过五六的女孩匍匐在母亲膝盖上, 默默地把眼泪都藏到肉嘟嘟的手掌里。
  她让丫鬟去告诉自己的父亲, 然而一直等到晚上, 只有管家到来,替她母亲置办了后事。
  从那一日起,谢意忘记了如何流泪。
  而小小的舒意,有着爱她如命的一双父母, 小时候活脱脱一个爱哭的小哭包。
  金原凶她哭,李榕桉不抱她也哭,年轻的夫妻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从此金山银山捧到她面前来,只为求小丫头一个笑脸。
  这样截然相反的人生,让她如何承受?
  每当她无以面对残忍的回忆时,她就开始逃避,寻找自己与谢意的天壤之别,可每当她看清面前的男人,那些假设、借口,自欺欺人的解释,又在顷刻间统统坍塌。
  没错,她是舒意,也是谢意。
  舒意坐起身,祝秋宴正蹲在身旁,车门敞开着。
  不知何时雨已然停了,不远处姜利站在树下,捻着一根烟索然地吸着,一团白雾吐出来的同时,目光也紧随而来。
  迷离的,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慌乱,很快被藏入浓黑的眼睫。
  舒意抹了抹眼角,泪珠还缀在双颊,梦中哭得凶了,眼泡肿起来。祝秋宴递了帕子给她,凝睇着她,说不出的思愁,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宣判。
  他清晰地听到她在梦中喃喃了徐穹的名字,也就是说她知道了,但不知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脑中忽的闪过徐穹的面孔,在撷芳斋的那一夜,当他独自一人回到浣纱河畔时,那个男子并未离去,还在等他。
  男子远远地看着他,含笑问道:“豢养军队,贪污公款,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都是本王委以重信之人。秋宴,你说是谁背叛了本王?你,还是张靖雪?”
  张靖雪已有多日不曾回王府,徐穹哼笑一声:“这小子自战前失利被贬回京都,收编至本王麾下,就没有一日真心服过本王。是本王大意了,竟派他去保护你。七禅,今日偕同谢意一起来见本王,心中是否惊恐?”
  他拱手道:“今夜向王爷动手,是因谢意正在试探属下,还请王爷恕罪。”
  “以她才智,怀疑你本就意料之中。不过出乎本王意料的是,她离府的这段时间,本王利用那个愚蠢的表小姐塞了那么多人进王府打探财库的下落,她一回来就统统清除了去,偏偏只有你,一再怀疑,一再留信,这是为什么?莫不是秋宴以色侍人了吗?”
  他诚惶诚恐,当即道:“属下不敢。”
  “你用什么手段,本王不放在心上,但你记住,若不是当初你办事不利留了谢意一条命,现在谢府已在本王手中,本王也不会措手不及吃了她这么大一个闷亏,秋宴,你难辞其咎。”
  “属下知罪,请王爷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看谢意为人,恐怕不会轻易同本王合作,但本王豪言已掷,就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她那个妹妹,哦,谢晚是吧?本王要娶她,这是你唯一将功折罪的机会。若然再让本王失望,你那位瞎灶婆恐怕要地下难安了,近来雨水丰沛,本王不介意给她松一松坟头的土除除草,秋宴应当不想看到这一天吧?”
  他闭上眼,咬牙道:“属下领命,请王爷高抬贵手,饶过我阿婆。”
  “是否放过她不在我,取决于你。祝秋宴,不要逼我亲自动手,届时你想守护的,保护的这些人,不管是她还是她,就统统没办法安生了。”话毕,徐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东方。
  他循着视线望过去,似依稀可以看到谢府高翘的屋脊,朱红色的鸱吻。他颤颤巍巍地拱手相送,眼底却蓄满风雷。
  要么让谢晚嫁给徐穹,要么让瞎灶婆曝尸荒野。
  想要做出决定其实不难,难的是,当他割舍了一方之后将带来的结果。若是弃了谢晚,谢意又如何?
  那位小姐恐怕会恨他入骨吧?
  ……
  雨后的深夜,一丝丝凉意钻入皮肤,将祝秋宴骤然拉回到现实。他扶着椅背,指尖微微发白,因子弹穿透身躯而冷汗涔涔。
  舒意并未发现这一点,她缓慢地整理着头绪,良久,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祝秋宴紧悬的心弦骤然一松,但很快又被系在船锚上,伴着海浪起起伏伏。故事的结局终将有尽头,总有一天她会梦见所有残酷,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阿九。”祝秋宴一张嘴,喉咙起火一般,“为什么哭?”
  舒意微微低头,声音很轻:“梦到许多人。”
  金原,李榕桉,上一世的母亲,晚晚,袁今,姜利,嘉善,乃至于徐穹,很多很多面孔闪过脑海,留下持久的钝痛。
  她感到自嘲。
  “上一世我问嘉善是否愿意娶我,这一世嘉善问我是否从未想过嫁给他,虽然我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我已然好痛,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我们?姜利也是,两世我都救了他,可为什么他总是那样悲惨?命不由己,沦落兽场。还有你,你后来有没有考取功名?有没有活得比他们都要赤忱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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