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宴——Doings
时间:2020-06-30 09:35:35

  梁嘉善的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地砖,手还是无意识地擦拭着什么。他忽而想起在北欧那一年,原来不喜欢海的人,突然爱上了大海。
  一个海浪打过来,水是热的,包裹着他的全身,他被冲到沙滩上,那些土壤也是软的,他深陷在里面,像一块海眠,全身涨满了水,身上到处脏兮兮,但他不用去擦拭什么。
  豆大的水珠往下滚,他甩甩头发,那些自由、干净,和明亮的东西,都回到他的灵魂里。
  然而一回到北京,那些都消失了。
  梁嘉善知道,这是他怎么抗争也无权拿回的东西。他忍痛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隔壁一直盯着动静的小护士敲敲门,打开一条缝隙来。
  “梁、梁先生你好,我、我是你爸爸的特护,刚、刚才听到你们好像在吵架,但、但但我不是故意的,那个你,你是受伤了吗?需要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吗?”
  她挤在非常小的门缝间,手里拿着医药盘,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忽然一个闪烁,又不敢和他对视。
  梁嘉善咬住牙关,吃力地抬起手臂。
  “你……”
  他还没有说完,她已经灵活地溜了进来。他看到她胸前的铭牌,上面写着三个字——程梅子。
  “你……是日本人吗?”
  她眉眼一弯:“很、很多人都问过我,但我、我是中国人,很地道的中国人哦,我、我从苏州来的。”
  “苏州?是个好地方。”
  她笑了笑,嘴角出现一个梨涡。他有点不受控制地想要冒犯问一句:“你是天生的吗?”
  “啊?”
  他指了指嘴巴,她的脸刷一下红了,挺了挺胸说:“我不是,我不是结巴。”她只是看到他有点紧张才会那样。
  梁嘉善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没再说话。程梅子拿着棉球给他手臂上的伤痕消毒,好在手臂只是池鱼,伤口都在后背。
  她有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可能要把衬衫脱掉。”
  梁嘉善顿了下,解开纽扣,直接脱下衬衫。小姑娘的手冰冰凉凉,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后背,棉球点在他背上。
  他紧咬牙关,但还是没忍住痛低呼了一声。
  她噗嗤一笑:“刚才被打的时候,都、都没有叫,还以为你不怕疼。”
  梁嘉善没说什么。
  “你忍一忍。”
  “嗯。”
  梁嘉善注视着窗外,算了算日子,已经两天了,如果她直接离开的话,飞机应该落地了。她会选择那里吗?其实他也拿不准。
  这一年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大多时候就像早期的无声电视。她说的话很少,表露的情绪就更可怜地不值一提。
  他常常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张灰色的纸,不那么白,也不都是黑。
  他的思绪渐渐走远了,感觉到有一阵丝丝凉凉的气息吹拂在伤口上时,他的神经几乎就要松懈麻木,却转瞬警醒过来,整个人猛的一僵。
  程梅子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忙按住他的肩膀:“你别动,我给你吹吹,疼痛的感觉会好一点。”
  梁嘉善一动也不敢动,耳根慢慢热了。他想说其实没有必要,但一转头看见她乌黑浓密的发顶,不知想到什么。
  就在这时,走廊里有人喊道:“梅子,梅子换药水啦!”
  声音不大,就冲着这个方向,好像知道她在房间里。这是女孩子间促狭的捉弄,程梅子脸又红了,忙收拾一通往外走,又利索地吩咐道:“先不要穿上衣服,我去拿药。”
  他动作迟疑,她立刻表现地像一个专业的医生,用对待病人一丝不苟的态度道:“坐着,等我,两分钟就好。”
  说完冲了出去,小护士们一阵疾呼被抛到耳后,就看她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楼梯口。
  梁嘉善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不过没等到程梅子回来,他已经离开了,招晴到北京,他去机场接她。她还是初见时风姿绰约的模样,哪怕再大的风,再大的雨,也不能让她失去仪范。
  她踩着细长的高跟鞋,穿着紧身的碎花旗袍,额边是顺滑的卷发,染着正红色的唇,随时随地可以让自己成为上一个世纪画报里的美艳女郎。
  梁嘉善总是很难将她和医者仁心的大夫联系到一起。
  招晴好像看破了他的疑惑,径自说道:“我的医术是后来学的,为了让祝秋宴活下去。”
  梁嘉善一顿,她又笑了:“你应该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在菡萏阁卖艺,我是一名伎女。”
  “菡萏阁?”
  “你想起来了?”招晴微微一笑。
  梁嘉善知道,她指的并不是袁今在塞外战死之后,谢晚受人胁迫去菡萏阁的水台跳舞那件事,也不仅仅只是提起爱丽莎。当然,这些也可能包含在她的话音里。
  招晴说:“爱丽莎是我很好的朋友,阁里有很多姑娘,但只有她能跟我说到一处,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嘉善停下脚步,对上她的眼睛。
  “因为我们只卖艺不卖身,不管有多难,我们都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但是那些达官显贵啊,他们才不管什么是底线,什么是尊严,觉得出来卖的姑娘,哪里还分什么才艺和身体?不过都是卖而已,给多一些银子,就可以让他们舍弃尊严,再说些甜言蜜语哄着骗着,说不定还有姑娘专为他一人守身如玉,要为他生为他死呢。”
  招晴说,“不过太识趣的姑娘玩久了也没意思,像我们这样的贞洁烈女才有征服欲,越是不听话,就越要让我们听话,要看我们哭,看我们苟延残喘地求生,心里才会得意才会痛快,对吗?”
  她这一行来得匆忙,只收拾了一只随身的药箱,不算大,提在手里勉强也就是个装饰的作用。
  “你想说什么?”梁嘉善问。
  “也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当初第一个这么侮辱我的人,就是你梁嘉善的家人。呵,百年世家,真是够龌龊的。”
  招晴从旁走了过去,状似拂尘般轻拍了下他的肩头,“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来救梁瑾是你们梁家,或是你梁嘉善,再怎么感恩戴德也换不来的机会。”
  梁嘉善眉头轻蹙:“既然觉得屈辱,为什么还要来?”
  招晴继续往前走。
  “是因为祝秋宴?”
  “你爱他?”
  招晴顿足。
  良久,她回眸一笑:“是,我很爱很爱他。”
 
 
第59章 
  在祝秋宴面前, 招晴是一个永恒的听众,她的心声和故事在那样强烈的爱面前,没有合适的位置, 她不想走也走不出来, 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吐露过自己的心声。
  张靖雪负伤潜逃至红子坊当夜, 她正在给几位达官贵人弹琵琶, 一首《阳春白雪》的古曲在她指尖熟练地流泻而出,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曲调明快轻松。
  本是松缓心情的绝佳曲调, 却被几个糟心的野男人破坏了。
  在红子坊寻欢作乐, 喝的不只是酒, 要姑娘作陪也不是纯粹的作陪,但都要关上门来才有春花秋月, 那情形怎么孟浪又是怎么放纵,就都是两耳外的事了。
  偏偏今日的贵客是个猴急的, 两杯酒水下肚眼睛就红了, 当场剥了姑娘的衣服动起来。
  活色生香的场面就在眼前铺开, 姑娘娇喘的声音不断传来, 旁边本兴致缺缺的男子也被勾起了兴趣, 几个人摞到一起颠鸾倒凤,就在这琵琶声中。
  偏偏客人不喊停,她也不敢停,就这么三心二意地抚弄着, 忽而视线一定,看到一个男人捂着小腹莽莽撞撞地闪进了姑娘们的后厢房。
  菡萏阁临湖,赏景听曲都在湖边,没人往后看,也就她挨着角落的位置,窗户又是西北朝向,刚好被她撞个正着。
  那男人一双阴狠的黑眸,像草原上夜行的鹰凶恶地瞪着她,她也不知道哪来的玩心,兴许是被这燥热的夜给弄烦了,顺手摘了颗葡萄丢下去。
  咕咚,刚好砸在他脑门上。
  他好像被砸傻了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远处有异样的脚步声响起,窸窸窣窣,又整齐划一,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身份不简单,手下动作不停,曲调却是变了。
  婉转悠扬开始变得激进澎湃。
  然而那个男人还是傻乎乎的没有动,她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或许是恻隐之心吧?烦透了那些虚伪做作的男子,倒欣赏这种赤忱坦荡的做派,是好是坏一目了然。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又一颗葡萄丢过去,给他指了条明路。
  他终于反应过来,闪进一旁的矮墙,翻过去就是菡萏阁的茅房。果然一行黑衣人追至矮墙旁纷纷停住了脚步,转而去别的方向寻找,但他们没有离开红子坊的地界。
  一首好端端的《阳春白雪》硬是被她弹成了《十面埋伏》,眼前的霍乱也终于在曲调激昂处戛然而止。
  平日里上了朝堂衣冠楚楚,间或谈笑风生,那都是西江王朝的贵卿呐,然一到烟花之地,表面那层皮用不着人来扒自动就脱落了,纵情起来连个人样都没有,气喘吁吁地伏在姑娘雪白的胸脯上,眼睛里还发散着绿光。
  她陡然起身,对方也没了听曲的兴致,摆摆手让她下去。她抱着琵琶穿过水台,回到后院,才刚转进一处角门就被捂住了嘴。
  对方黑黢黢的眼眸让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狗,那是一头非常温顺忠诚的黄毛狗。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他喘着气问。
  “我不救你,你现在还有机会跟我说话吗?”
  一墙之隔的外面环佩叮当,刀剑光影正在湖上闪动。她看他喘个不停,脸色白得吓人,心下微顿:“你随我来吧。”
  他将信将疑地瞅了她一眼,却松开了对她的掣肘。她调个头往厢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才跟上来。
  她嘴角一勾,推开一扇门,闪身让到一旁:“进来吧。”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房间,平时没有我的允许一般人不能进来,你先在这里躲一躲吧。”
  见他提防,招晴莞尔一笑,“你确定要这样僵持在外面?别到时候追你的人没来,倒被我们阁里的姑娘当采花大盗逮了。”
  说完上下打量他,“你现在的情况,应该不是我们护院的对手吧?”
  张靖雪确实已经力逮,犹豫片刻,在走廊尽头传来响动后立刻闪了进去,迅速关上门。
  他的胸口不断起伏着,谢府的暗卫训练有素,且个个身手不凡,他占着先机逃亡至此,仍不免伤痕累累。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只剩他喘息的声响。招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良久,轻笑一声,转进了屏风之后。
  张靖雪正感犹疑,忽见一条玉臂探出屏风,解了女子的外衫搭在衣架上,些微的响动中,似乎正在脱内衣。
  他忙转过头去,声音抖抖索索:“你这是干什么?”
  “换衣服呀。”招晴不以为然。
  她一向有这个习惯,到了后院就要换衣裳,把前院带回的乌烟瘴气统统丢掉,整个人才能喘气似的。
  轻薄的衣衫层层褪去,女子朦胧婀娜的倩影在屏风后移动,夹杂微弱的换息声,女子闺房常年燃香,袅袅淡烟在纱幔后升起,一切物事都风情柔软得不成样子。
  张靖雪自幼长在军营,军中规矩森严,禁止士兵狎.妓,即便偶尔去附近的集市,一群男人急吼吼钻到青楼去,他也显少参与,顶多一道喝点酒排解排解疲气,听听小曲就能打发了闲情,剩余的没有心思多想。
  国之建朝以来,边境常年征战不断,匈奴狄人时不时就大肆进犯,无一日安宁。
  他的心悬在刀尖上,刀尖立在城门下,万钧山河股掌之间,不敢掉以轻心,连喝醉都是没有过的事,就更不用说让女人睡到他的枕边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同一个女子单独相处,他的脑袋晕晕的,想训斥什么,又觉此时寄人篱下,实在没什么底气,而且人家才刚刚救了她,就算、就算当着他的面做了什么,那是在人家的房间,他也不好说什么。
  可不管他怎么集中精神,耳朵和眼睛都不听使唤一样,慢慢地被什么东西侵占了,静悄悄,酥麻麻,身体软乎乎,像服用了软筋散。
  他痛恨自己失了血性,被调回京中这才多久?跟着那些王孙贵族混了几天日子,就学得放纵起来了?他因下一脑袋直接撞墙上去,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不料起先受了伤,疼痛麻痹神经,也没个轻重,这一下直接把自己撞晕过去了。
  招晴系上腰身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脑袋点地整个人磕在地上,像一条大爬虫抽搐了两下,尔后死睡过去,不禁笑弯了腰。
  之后的日子,因为谢府的暗卫始终在红子坊一带徘徊,时不时还以公务为由进入画舫大肆翻找搜人,加之张靖雪重伤未愈,便好生在招晴的闺房养了一阵,这才度过风波。
  一男一女朝夕相处,张靖雪又是一根脑筋思考的人,得知招晴卖艺不卖身之后,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某一天忽然说要为她赎身,她还以为他在说笑,直到后来他一再表示想要娶她过门,她才正视起他来。
  “烟花之地的姑娘有什么名节不名节的?关上门你我谨守分寸,彼此有数就好。如果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想要报恩,那就更不必如此了。”
  “不是。”他急急抢白,“我是想要还你的恩情,但我、我也不只是这么想的。”
  “那你怎么想?”
  他对上她水润含笑的眼眸,花钿贴在额心,眼尾被描得又细又长,像极了慵懒的波斯猫。他莫名咽了口口水,模样瞧着是又憨又傻。
  招晴骤然懂了他的心思,没有遮掩,直白地问道:“你喜欢我?”
  “嗯。”他坦荡地承认了。
  “你是武将出身吧?”
  张靖雪一头蛮牛涨红了脸说:“我堂堂七尺男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也无愧父母高堂,想来就算喜欢一个坊间的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嫣然一笑,双腿盘桓坐在脚凳上看着他,他魁梧的身躯映照在夕阳的柔光里,显露出一种异样的柔情。
  飘零久了,想要停泊,想要家,想要一个温存呵护的丈夫,想爱一个英武的男人,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