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逼七禅了,我之生死与他无关,你之爱欲也与他无关,不要把我的死强加在他身上,也不要把你的求而不得强加在他身上。未能让你如愿以偿,是我无能,非七禅所想。”
“是,你的确无能,一辈子只追求一个泡沫美梦,不是无能又是什么?”招晴咬着牙,强撑着支起身来,颤抖地指向他,“张靖雪,你何尝不是将你的理想强加于我?我不懂你的报国之志,戍边之望,可你就懂我了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凭什么指责我?这些年来,除了相依为命,我强加过他什么?我何曾强加过他?”
她说到气哽,每一句都在诘问他的不公。
张靖雪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酸溢出舌苔,留下厚苦的滋味。他想到的是,招晴怎么变成这样?过去他们虽未曾真正相爱,那是一份遗憾,但他从未后悔过。
她爱着自己憧憬的将来,他怀想着有她的将来,也许是他自私,没有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可即便他问了,她真的愿意跟他走吗?
她爱七禅,爱的究竟是他的才华,他的睿智,他励精图治的志向,海晏河清的理想?还是爱他的苦难,他的求而不得,他的孤独寂寞?
与她相映成彰的究竟是什么?
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希望他幸福快乐?将他绑在身边,就是她的爱吗?
张靖雪久久沉默,一直到招晴哭到几乎没了声响,一声长叹终带来他的疲惫:”招晴,倘若今日七禅回来,发现心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对他而言将是怎样一种残忍,你想过吗?或许他无法死去,可由时间再次疗伤,一百年两百年,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原来的七禅,可你想过没有,一次两次,区区血肉之躯能承受几次这样的切肤之痛?总有一天他会枯竭,会变成行尸走肉,失去共情能力。他等不到,你也等不到,你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跟你一样孤独吗?”
“不是、不是……”招晴如是说着,却骤然跌回了床上。
她双目空洞地盯着帐顶。
“他已经不懂得爱自己,连爱别人的能力,你也要剥夺吗?招晴,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放下吧,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招晴背过身去,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她不断地抽泣着,肩头一抖一抖,瞧着背影是那般的羸弱,惹人心疼。
张靖雪双拳紧握,绷住身躯,目视前方,天将亮了。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去寻找心中山水了。”
招晴,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收尾,就完事了。
第85章
人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人, 有些人可以结伴而行,有些人只能擦肩而过,可不管同路多久都要说再见。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对旁人来说可能意味着明天、后天, 不久的将来就能见面, 可对他们而言, 却是这一生仅剩的念想了。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见到面倘若不能一笑而过,倘若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只有伤感, 倒不如不见, 一个人的伤感总比两个人的伤感要好。
于是周梦安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倒是骆杳杳起初去了每一个城市都会给她报信, 报平安,给她讲当地见闻和有趣的事, 有时候一通视频半夜就过去了, 各自在清晨的吵杂声中安静睡去, 又在夕阳中醒来。
她仿佛享受这种生活, 乐此不疲地陪伴着一个人, 舒意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怕她睡不着,怕她总是一个人站在雀楼,怕她猛然有一天跟谢晚一样。
每当她静默的时候, 舒意比她更安静,就显得此前的热闹有多不堪一击。
后来有一天舒意说:“你好好地玩,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骆杳杳正要上热气球,忽然跳了下来,跑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她:“我说过会一直陪你的。”
“我不需要。”她站在大河边,眉眼安然。
骆杳杳拧眉瞪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去吧,气球很漂亮。”
说完她挂了电话,骆杳杳再打过去时已经关机,再之后就不再能够联系地上她。就算能拨通,每每也无人接听,时间长了骆杳杳也放弃了,一路同周梦安走遍南半球,再回到西江已经是两年后,舒意不在,万古千秋只剩下招晴一人。
舒意最终还是把老宅捐了出去,因为这项杰出贡献,悄悄跟踪观察了她半年之久的当地警方终于松手,封存了那件悬案。祝秋宴事先找好的律师和职业经理人也如期而至,帮忙归置他的私库,收藏和产业,仔细盘算下来数目惊人。
她将这笔钱存入秘密名单上的账号,每隔一段时间就拨出一笔款项用于慈善。到如今再寻找继承人已经没有意思,金家的使命也结束了,所有人可以回到原位,做回一个普通人。
就在那年冬天,程子安从澳洲被遣送回西江,接受调查,梁清斋罹患急病过世,梁瑾奇迹般地康复,在程梅子的悉心照顾下身体一日日好起来,梁嘉善后来又来过一次西江,和梁宥见了一面,不过没见到舒意。
听人说她去了海边,哪一天去的不知道,去了哪片海也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找了好几天,最后收到她的回信。
只有几个字:我很好,别担心。
梁嘉善就这么握着手机,看着那简单的六个字,满目纷乱。
后来又听说她临走前跟招晴大吵了一架,招晴自泰国归来就彻底颓废下去,整日酗酒,闭门不出。老宅捐出后,她被迫搬到酒店最高层的总统套房,还是原来醉生梦死的老样子,万古千秋的生意也不管了,只在泰方植物园梵音物语的新负责人循例来和千秋园谈产权分割之事时,才出了一次门。
新负责人是嘎色的侄子,不太清楚嘎色之前跟千秋园的矛盾,本来抱着友好合作的心态想要同千秋园再谈一谈长期的项目,结果兜头就被招晴骂了个狗血淋头。招晴雷厉风行地确认和解方案,将千秋园和梵音物语彻底分割开来,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仰人鼻息的局面。
此事终结,还以为她能重振旗鼓,不想又把自己关回房间,直到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吵得太凶,经理和好些工作人员都跑到了套房外,却不敢进去打扰,不远不近的,但凡不是聋子,都能听到她们吵架的内容。
“梵音物语的问题能够解决,泰国方面应该是没问题了,我要走了。生意留给你,你可以选择要或是不要,不要的话有职业经理人打理。”
“你居然拿水泼我?”
“万古千秋是你们三个一手打造的,是刘阳活在世上唯一的见证,也是你未来唯一的陪伴,你自己想想清楚。”
“你凭什么?凭什么教训我?!”
“招晴,我们彼此敞亮一点,你手上有多不干净心里清楚,用不着我提醒你。那些家伙就算恶有恶报吧,死得其所,可姜利呢?我呢?他呢?你心里就没一丁点愧疚吗?我凭什么,就凭你现在还活着。既然没死,就好好地守着万古千秋忏悔吧。”
“你……你去哪儿!”
舒意心想,她去哪里何必告诉她?可她还是说了:“海边,我去海边了。”
之后她离开了西江。
-
舒意在登船的时候想起那一晚——
“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墓地应该选在哪里。”
“想到了吗?”
“嗯,靠海,能听见连绵起伏的海浪声,看见海鸥低飞,偶尔会下暴雨,大多数都是晴天,沙滩细软,天空明亮,空气香甜……最重要的是,那里诞生了尊贵的你。”
他要在她诞生的地方长眠,她要去他长眠的地方生活。
可她那个时候太小了,记不清金原带李榕桉去生产的究竟是哪一座海岛,但想必不会离西江太远,她可以一座座岛屿找过去。
海边乡民热情,开船的大叔大多好客,听说她来这里找人,都热心地打探对方的外貌特征,说看见了就告诉她。她每周会出一次海,不远,就在海上漂两天,然后回到岸上,继续等,如是反复一两个月,如果始终没有他的踪影,就会去下一个地方。
每到一片岛屿,她也会登岛住两天。海边天气变化大,前一秒还是晴天,后一秒可能已经暴雨如注,有时候甚至来不及穿鞋,急急忙忙跑回山上的酒店雨就停了。可只要她抱着侥幸的心理留在原地等待,这雨就跟下不到头似的,等了又等就是不放晴,无奈只好淋着雨回酒店。
每次都是不同的落汤鸡造型,几次之后酒店的人也认识她了,看见她就发笑,却也好奇她为什么是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去海边?
舒意不擅长跟人同行,或者说是内心抵触,不想再经历告别了,干脆一个人停留,一个人离开,也不怎么跟人说话,很多时候就是独来独往,夜里也不怕,身上揣着一只绿色口琴,胸间别着一棵牡丹袖扣。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惊涛骇浪间还能听见曼妙悠长的《月亮河》。
他们都说她看起来就有故事,可她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承载着说不清的愁思,灵魂与日月同行,身躯单薄,意志坚定。你看着她,往往会觉得她身上有种悲伤与明亮所协调的美。
原本矛盾的特质,在她骨子里得到溶解,陌生的人愿意对她微笑,她也愿意温柔以对,可她始终只有一个人,这不免让人感到困惑,又心生怜惜。
入冬之后,许多小岛将要关闭。暴雨夜的前夕,舒意一个人背着气瓶来到海边,天与海交接在黑云之中,她戴好面罩,穿好脚蹼,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忽然一个翻身跃入海中。
她在不久之前才学会潜水,恶劣的天气并不能让她享受到海下的风景,反而会将她带入深不可测的秘境。潜水最大的忌讳是一人行,大海的未知往往让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就在顷刻间失去生命。
她跳下去的瞬间海浪拍打过来,瞬间就带走了她的气瓶装备。她睁大眼睛,看着呼吸嘴被冲走,一秒之间就失去了踪迹。她拼命地往上游,一股来自自然的无穷力量却将她往下拽。
海水不断往她胸腔挤压,灌入口鼻,她的腿渐渐失去知觉,臂膀也没了力量,就这么随着海浪下沉,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先生,请离我的小姐远一点。”
“大概过去同小姐献殷勤的男士太多,令你难免怀疑我别有用心。我仔细想了想,倘若一定要别有一番用心,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七禅想同守护美丽的花儿一般守护您吧。”
“这趟列车由1960年至2010年不间断行程4200多万公里,往返行走的里程相当于绕地球1000多圈,而我数百年间寤寐思服,夜不成眠,走的又何止万万公里。
为什么呢?为了等你啊,小姐。”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每当我做好准备背弃所有时,就会出现那萤火般微弱的光芒,让我像一个瘾君子日日夜夜为这缥缈的希望活着、活着,活着度过数不清的厌弃的岁月。可当我终于不再厌弃它时,它却忽然告诉我,我命不由我?”
“虽未得到,但不想失去,这种心情想必每个人都在经受吧?”
“伤痛也好,隐衷也罢,万千都在七禅的心里。只要小姐开心,我就开心了。”
“承蒙小姐厚爱,七禅愧不敢当。”
“文康谢氏,吾之妻也。”
“我帮的不是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是小姐的理想。”
“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爱到已经失去我自己。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你的信念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看不到头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黑暗。”
“阿九,不要结束,好不好?”
“And never have i f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 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
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依赖于这个世界。
“你救了我,给我安身立命的屋檐,给我海阔天空的自由,让我顿悟,教我坚守,我想即便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选择。圣人围猎急智救驾,是你的襟怀,为谢融之死投身漩涡,是你的义胆,守住谢家同徐穹相争,是你的凛然,原谅梁嘉善,是你的仁善,放过我,是你的敞亮。”
“还记得二连浩特那一晚,当我隔墙嗅着夜色里杜鹃的馨香,听到你说“为正义永不落幕”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间忽然溢满感动。”
“阿九,我不恨天了。我们都不要投降,好不好?”
“好好活着,为你自己。”
“这一生,谢谢你。”
……
不知过去多久,乌云渐散,天光微露,巨兽归于平静,浪花推送着细沙,带回一波余浪。
舒意尚有一丝意识,竭力爬上岸,接连呛出几口水,胸腔终于不再胀痛了,她才仰面倒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水还在延续,浇在身上,带来清晰的冷感。
她拂去黏在面上的发丝,想着回酒店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去新的岛屿。挣扎着起身的瞬间,有个船长大叔站在远处的礁石上冲她大喊道:“哎哟喂,快回来!找到人啦!”
离得太远,听不清大叔说话,只见他手舞足蹈,在雨中也显得异常兴奋。
难道是拉到大鱼了?
她这么想着,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
一道身影渐渐挪出大叔背后,露出清晰的轮廓。
霎时间,雨疏风骤。
一艘小船停靠岸边。
作者有话要说: 嗯,终于写完了,再啰嗦几句。这篇太太太太太难写了!几年之内应该不会再写这种吃力的故事了,再一次被掏空。
这个故事有很多开始和结束,相聚和分离,拥有和失去,因和果,也有一些我个人的看法,我喜欢宿命感强的角色和故事,往往就算给了你A和B的选择,你也无从选择,这对我来说可能是比较有挑战的创作,但确实伤神伤身,金豆子也掉了不少,累极!!!
对于故事里出现的人物,基本都有了交代,其他就不多说了。感谢一路陪伴的读者,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