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不喜?”陈娘子微讷。
这天底下不知多少女子求驻颜之术。
“美丑如何,呦呦从不在意。”
她虽爱美喜欢打扮,但这都是女儿家的天性,这跟她长得丑美无关。
“呦呦不喜这副皮囊,一则危险 ,”阮呦抿了抿唇,心底内疚不堪,“娘和义母还有爹爹受的牢狱之灾都因呦呦而起,若呦呦只是个寻常颜色的女子,那些人也不至于盯上阮家。”
她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被程方南窥视。
“二则不自在,无论我做什么都得戴着毡帽,小心提防着有坏心思的人,自大了以后,呦呦便再没肆无忌惮在街道上走过。”
“三则孤单,呦呦自小没什么玩伴,小翠姐姐也说,呦呦声音容貌皆同那说书人口中的狐狸精一模一样,说我不是正经女子,可我又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偏生因了这张脸,被旁人厌弃……”
“四则真假蒙蔽,”阮呦抿着唇,低垂着眸神色微苦,“义母,您说女子爱美,到底是为了取悦旁人,可容颜易老,到最后不过是一张枯皮,那喜欢你的,究竟是喜欢的那一张皮还是人,真真假假都被虚表蒙蔽,根本就看不清了。”
陈娘子听得心绞痛,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疼得不行。
“呦呦说得对,都对,”她叹了口气,“呦呦是个聪慧的……既如此便卸了这一身妆扮吧。”
今日的打算都被呦呦猜准了。
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打扮好的,到最后又洗了脸去了妆容,只穿了体面不失礼数的衣裳,简单地插了一枝珠花。
陈娘子伸手给她披上披风,系好带子,“呦呦说不在意美丑,若是日后的夫君容貌平庸也能接受?”
阮呦稍愣了一下,眼前闪出陆长寅的脸,蓦然红了脸,有些羞怯地埋下头,声音里却带着认真,“我只要心悦他,便他毁了容,成了刀疤脸,我也是甘之如饴。”
她喜欢阿奴哥哥,从来不是喜欢他的容貌。起初她是觉得这世上怕再也找不到比阿奴哥哥生得好看的男子了,但后来,她喜欢的是他对她的温柔。
陈娘子叹一口气,怜爱地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在香肩上的青丝,“义母和你娘都只盼你好。”
阮呦鼻尖发酸,轻轻点头,“呦呦都明白的。”
正因她们都盼着她好,她才万万不能辜负她们。
踏春之行,李氏带了好些自己做的点心,又备了两壶酒,她平日里倒是不沾这个,只是陈娘子和阮爹兴致来了喜欢吃。
瞅着时间不早了,她正想去催阮呦,就见陈娘子拉着人出来,打量一下阮呦的衣着打扮,李氏有些困惑地看了陈酿子一样,方要说话,就见陈娘子递了眼色过来,她便没问出口。
上了马车后,她才拉着陈娘子问话,“怎地收拾一个时辰倒还穿着先前的衣裳?那身粉裙也没穿……”
陈娘子默了一下,将话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见李氏心疼地神色,添道,“那丫头是个聪慧的,咱们今日的打算她已经察觉出来,她的话是很有理的,呦呦是咱们放在心尖的宝贝闺女,就是这样也不差,不用再刻意打扮,不然倒像咱家闺女嫁不出去,非得去贴似的。”
李氏眼眶红了,“是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没想过自己闺女心里憋着这么多事。”
车厢一时气氛沉重,静默许久。
陈娘子收了声音,“我看呦呦她……”
“唉,到底还是忘不了阿奴……”
“陈姐……”听见那两个字,李氏只觉得心尖被猛得刺了一下,声音颤着拔高些。
陈娘子忙捂住她的口。
“这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李氏说得坚决,眼眶红彤彤的,单薄的身躯发着颤,“当初为着他,呦呦几乎没了魂,我日日担心着她下一刻就为了那白眼狼寻死,夜夜合不了眼……”
“再如何,我也绝对不允许呦呦和他一起。”
她怕,怕她含辛茹苦娇养着大的心肝,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但凡想起呦呦那没了魂的样,她这心里就如同千千万万针扎着,那段日子,没有一日不担心,她只害怕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呦呦了。
“我省得,我省得。”陈娘子安慰地拍着她的背。
“阿奴不是良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丈母娘第一个反对狗子!噢不,第一个是哥哥!
第68章
二月湖面的薄冰已经化开, 澄清碧玉的水面映出岸提两排的树,春风绵绵, 鸳鸯戏水。
车未停, 远远就听见若隐若现的欢声笑语, 撩开车帘, 明亮的蓝色天际挂着几只纸鸢,同掠过的大雁融为一体,分不清真真假假。
酒七看着神色略显呆滞的阮呦,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在想什么?”
“纸鸢。”阮呦望着天际。
“姑娘想放吗?”酒七偏头看着她。
阮呦却摇起头, “我只是心底忽然生了些奇怪的念头罢了。”
这话酒七听不怎么明白,“什么奇怪念头?”
“你看那纸鸢飞得再高,终究被一根线牵着。”阮呦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那线放到尽头,纸鸢便不能再高了。”
“我方才就在想,那纸鸢与我差不了多少, 都是被拘在小小的一方,终日要考量的不过是吃喝穿衣的事,将来是相夫教子, 做不出什么大事。”
“义母教我这一手绣艺,除却拿它赚个糊口的银钱, 我便想不出还能做其它什么。”
平庸一生,碌碌无为。
男子尚能科举出人头地,但她呢?苏绣曾也是天下第一绣, 后来在前朝因后宫争端被打压,得罪了贵人,技艺几乎失传,义母不想再参与那些明争暗斗,只将一身技艺传与她,却又何尝甘心苏绣就此泯然。
朝夕相处,她怎么会读不懂义母常常露出惋惜遗憾的神色,只是她向来胆小,这手技艺倒被她弄成混饭吃的行当了。
酒七心底触动,“姑娘说的,旁人都是这样过的。”
再者,无论是大人还是阮家,都只愿她一生平平安安就好。
“我知晓的,若我不会这一手技艺,也能安心平平淡淡去过,可我既会了,便是有才能,那便要试一试了。”阮呦将车帘放下来,抿了抿唇,手指攥紧。
阿奴哥哥尚且放弃舒适安逸的生活去过那刀尖舔血的日子,她又怎能只是个终日吃喝混闲的人呢。
“姑娘想试什么?”
“我想让苏绣重新成为天下第一绣。”
不管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一试。
那双杏眸坚定,她的声音软糯却让人觉得触动,酒七一瞬就放下了想要再劝说的心思,她轻轻牵了牵嘴角,露出些淡淡的笑。
“姑娘且去试吧。”
没有谁甘于平庸无为,她原以为阮呦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能养得这副单纯的性子已是难得,便想护住那不可多得的纯粹,原来她也是不喜的,不喜做一朵菟丝花。
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心思敏感,一点就透。
酒七仰起头,忽然开口,“我也要去试试。”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缠了几圈细得近乎头发丝一般的金属线,暗暗下定决心。
她也要试试,十米之内取人首级,无影无踪。
—
踏青不过是个幌子。
阮呦心中早已有了猜测,这怕是娘她们想带她来相看亲事,下了马车后看见熟悉的面孔阮呦仍旧吃了一惊。
“这便是李姐家的闺女罢,真真是天上下来的人物一般标志。”阮呦方下马车,一个衣着酱紫色衣裳的贵妇人热诺地过来,打量了阮呦一眼,满口赞叹。
“这模样燕京找不出第二个来……”另一个身形稍矮胖的妇女也上前来夸道。
阮呦没想到一下车就被人围了,一时窘迫,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呦呦,这位是张夫人,这位是张夫人的弟媳刘夫人。”李氏上前来,细细与她介绍,“这位公子叫张颜,上一回你们在清昭寺里也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阮呦抿了抿唇,乖乖行礼,“张夫人,刘夫人,张公子。”
张夫人忙伸手将她拉起来,满眼慈爱,“哎哟,不必多礼了,这孩子这模样可人疼,叫一声夫人我这心尖都打着颤。”
“难为两个姐姐这般宠爱呦呦了,能得这孩子开口叫一声娘,我只恨不得将她搂在怀疼了,我没能生个女儿,这会儿是羡慕两位姐姐了。”
“娘,您说这话倒叫儿子伤心了。”张颜神色微微失落,嘟囔几句。
刘夫人用手帕捂着唇笑起来,拿眼睛斜他,笑得暧昧,“你啊,你娘喜欢女儿,可惜你是个儿子,何不将这个妹妹拐回张家去,给你娘做女儿?”
阮呦神色微僵,连带着酒七也眯了眯眼。
陈娘子不动声色地将阮呦拉过来,“今日天气是真好,咱们几个年龄大的且说说话,你同酒七去玩罢。”
阮呦松了口气,应了声离开。
“你还在这杵着做甚么?这周遭路上石子多,还不去将妹妹看着点路上别磕着碰着。”张夫人睨了张颜一眼。
张颜脸红起来,忙应声,“我,我这就去,几位伯母失陪了。”
等张颜离开,李氏她们便一路说说笑笑,最后寻了一处凉亭坐下,分食点心和茶水。
张夫人吃了两口,赞了几句李氏的手艺,才说起今日的正事,“李姐姐,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直爽,这会也实话不瞒你说,今日见了你家呦呦,我这是打心眼里喜欢,只想现在就让我那混小子将人带回去给我做儿媳妇去。”
“颜儿是张家的长子嫡孙,原本这婚事是要多方考量的,偏生阮呦那孩子我极其喜欢,眼下中意得不行,只想像女儿那般疼她,我知晓你们家也疼她,要是这装婚事能成下,你就尽管放心了去,我必定不让她受委屈才是。”
刘夫人吃着茶,略有些诧异地瞥了张夫人一眼,也放下茶中搭腔笑,“我这大嫂看来是极其喜欢你家姑娘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李氏见她如此喜欢阮呦,心底高兴,面上自然也露了几分,“我瞅着你家张公子也是不错的,温良守礼又孝顺,只是这婚姻之事还得看两个孩子的意思,不然成了怨偶就不是美事了。”
“这是自然,”张夫人点头,笑着道,“我家那混小子有心事,我方说起今日之事,那孩子面皮薄,一下就红了脸,说我竟为着这事将他从学府哄骗出来,闹着要回学府去,我便跟他说,那他以后可别想娶到阮姑娘了,等他回来,阮姑娘就不嫁他了,他就又羞着说,那便不去学府,耽搁一日也没事。”
“他向来是个爱念书的,这会儿竟是觉得这事比书还要重要些,可见心底中意得不行,面上又别扭着。”
她说话爽朗明快,打趣这自己的儿子,惹得人笑起来。
“我看呦呦也不是不喜我家混小子,至于这情爱一事,不都是相处下来经年累积的,我们张府也立了规矩,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几十年的相处难不成还结不出情谊不成?”
李氏听了那规矩,心中意动,有些犹豫,“张姐姐说得有理,你既然如此诚心,我也坦诚与你交代,阮呦她身子不好,眼下正在调理身子,成亲之后几年也是难以受孕,这一点……”
“这都是小事,我既疼她,万舍不得她伤着身子。”
她言辞诚恳,又句句是疼爱阮呦,一时只让李氏意动不已。
张氏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道,“只要李姐姐满意了,明日我就能差媒婆来提亲。”
李氏方张口,就被陈娘子拦住,陈娘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张府的诚意我们也能领会到,只是婚姻大事万不能如此草率,此事我们还得考量些日子后再给张府一个准信。”
“这考量的时间……”张氏迟疑出声。
“十日,”陈娘子道,“不管成或不成,十日咱们就给个结果如何?”
张氏敛着眉眼仔细琢磨了下时间,如今是二月初,三月春闱,十日的话倒也来得及,便笑着应下了。
这话题揭过,几人便又吃着点心赏美景,拉起家常来。
阮呦离她们远了些,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她正同酒七一路往山涧的小溪流处走去,尽头有处小石滩,潺潺而出的溪水流进去,响起叮咛的清脆声,原本该是个好景色,只是阮呦却觉得心底有些烦闷。
“阮姑娘。”身后忽然响起爽朗的男声,阮呦一回头就瞧见略微局促不安的张颜。
“张公子,”阮呦朝他施礼,压着心底那股不舒坦的情绪方问,“张公子今日怎地会有空闲来此?国子监还未到沐休时间才是……”
张颜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有些手忙脚乱地解释,“阮姑娘,我、我并非不好学之人,我只是、只是……
他急得面红耳赤,舌头打转,似酝酿许久才红着耳朵吐出一句很小声的话,“在下只是不想错过姑娘。”
这话虽然小声,但因此处无人,寂静的空气中,阮呦和酒七却听得一清二楚。
阮呦的脸腾得一下红了,扭过头去,“还请公子自重。”
她声音里有些恼怒,却偏生因为娇嗲的声音显得像是在含羞带怯撒娇一般,人更是心猿意马,心底酥酥麻麻地痒着。
张颜脑海空白了一瞬,他靠近了几步,阮呦却同受惊的兔子似得退开,酒七见状拦住他,声音冷淡,“张公子也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未免有些轻浮。
张颜脸上白了一瞬,见阮呦似乎是在生气,忙道歉,“阮姑娘,方才、方才是在下一时糊涂唐突姑娘,还望姑娘能够见谅……”
阮呦抿了抿唇,并未作声。
“姑娘可是厌恶在下?”他抬眸看着阮呦,眸中小心翼翼地期盼试探,又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