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呦稍愣了一下,看向他,咬着唇缄默片刻才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厌恶。”
扪心自问,她的确不厌恶张颜,甚至对他的印象是极好的,之前在国子监也是他帮了她的忙。
听见她的回答,张颜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笑意盈满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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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阮呦很不自在,但她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便让酒七带着她去放了纸鸢,又摘了些花花草草,甚至还在潮湿的角落摘到几朵碗大的蘑菇。
玩着玩着,倒也真正融入进去了,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张颜一直跟着她身后,虽然被酒七防备着,他也没走,而是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就时不时看阮呦一眼。
渐渐的,时间不早了,日头也暗了下来,阮呦回了李氏她们那儿。
瞧见她们回来的身影,李氏她们才停了说笑。
刘夫人用手帕捂着嘴,“呦呦配咱们加颜儿,真真的郎才女貌,一双璧人。”
陈娘子淡笑地看着,并未附和。
等到两方告辞,阮家的马车渐渐离得远了,刘夫人才好奇地开口,“大嫂为何这般急?”
张夫人理了理鬓发,“我原是不急的,但颜儿说了,这次春闱阮雲必中三甲,若届时他当真中了,有左首辅从中关照,阮雲节节高升不过是件小事,到时候阮家的门第也不会差了。”
“今日见了,我才知道那阮呦又生了那副容貌,若不早些下手,届时只怕人家根本看不上咱们家才是。”
“至于子嗣……我的确不急。”
第69章
临别时张夫人将手腕上的一对玉镯子退下来, 戴在阮呦的手上,那对玉镯子很罕见, 表面遍布着天然的花纹, 酷似梅花, 浅绿的底色上布满了芭蕉绿、紫罗兰、玛瑙红、雪花白、柠檬黄、竹叶青多种天然的花纹, 图案多像梅花一样,蛇曲宛转,栩栩如生。
玉质晶莹剔透, 通体光滑圆润, 淡光下散着莹莹的柔光, 不需多说也能知晓这必然是极其贵重的物件。
回去的路上,阮呦想取下来却被李氏伸手拦住。
“张家的心很诚。”李氏盯着那玉镯,又抬眼对着阮呦道, “张府是官宦之家,轮门第咱们哪里及得上?那张公子温良恭顺,又是个爱念书的, 将来必然有前途。张府又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张夫人言辞之间对你多有喜爱,又不介意你身子弱的事, 呦呦,这般好的人家你还是不愿意吗?”
之前闲谈时, 张夫人提过多次,这冰蓉梅花玉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国宝”,其贵重的意味不必多说, 这对玉手镯又是其亡母所赠,她平日里极是爱护,今日想也没想就赠给了阮呦,想来真如她所言,心底喜爱自家呦呦。
阮呦怔愣一瞬,转眼看李氏,就见李氏已经眼眶发红,她抿唇垂下眼眸,心底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声音微颤地,“娘已经应下了?”
“我只盼着你好,可千挑万选再选不出比张家好的,”李氏抹了泪,“就是如此我也没应下,只想等你点头,才应下,你跟娘说,张家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她认定阮呦还放不下阿奴,心中有气,说话的语气也强烈了几分。
阮呦见她哭,心底内疚难安,笨拙地抬手替她擦泪,“娘,您别哭……”
“张家没有什么不好……阮呦咬着唇,憋着泪,“是呦呦不好。”
张家反倒是处处都好。
说来说去,是她配不上张家才是,那样的人家若是在她没遇见阿奴哥哥之前她也会想嫁进去,只是她先遇见了阿奴哥哥,看见了他的好,旁人的好她便再也看不见了。
“那呦呦为何还不同意?”李氏见她哭,心底又发疼,将她揽进怀里,“错过了这样的好人家就难寻下一处了。”
“娘,您给呦呦时间斟酌一下……”阮呦将脸埋进她的胸口,含愧疚地说。
“娘都依你。”李氏轻轻拍着她的背。
等回了家,阮爹在院落里做木活,听见马蹄声靠近,忙去开门,他一眼就看见阮呦红红的眼眶了,稍稍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等阮呦进了房间,他才去灶房用油纸包了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出来。
阮呦还是将那对玉镯退了下来,好好得收在柜子中。
门外就传来叩叩的声音。
“爹爹。”阮呦喊了一声。
“欸,”阮父听了,憨厚得笑着应了,“爹爹烤了红薯,呦呦吃吗?”
“嗯。”阮呦点点头。
“你先做好,爹爹给你剥。”阮父仔细将烤得黑乎乎地皮一点点剥了个干净,露出红红的果肉,才递给阮呦,还叮嘱了一声,“刚从灶膛取出来的,小心烫着。”
阮呦应了声,小心地接过,今日出游,她不自在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会儿也确实饿了,一口一口地吃着。
“呦呦啊……”阮爹边剥皮,迟疑一会,忽然开口。
“嗯?”
“你不想嫁人咱就不嫁,爹爹养得起你,就是去种田做木活,都能养活你的,咱别委屈自己。”他声音闷闷的,说的话笨拙却又窝心,“爹爹也舍不得。”
阮呦的眼睛一下就热了,雾气腾腾的,视线都模糊起来。
“爹爹。”她吸了吸鼻尖,轻轻唤了声。
“欸。”
阮呦扑了过去,像儿时一般抱着他的脖子,含着鼻音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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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阮惜被送了回来。
阮呦久未见他,连头发也未打理好就急急忙忙出门去接他,她原是想要去寻他几回,只是之前听谢娉婷说,谢家老祖喜静,带着阮惜去了临州祖宅,她便没机会去见,只能写了信差人送去。
“姐姐!”阮惜一见她,立刻就冲了上前,环着她的腰怎么也不肯再撒手。
“惜儿又长高了些,”阮呦摸着他的头舍不得放手,“在师父那过得如何,吃好穿好没?”
“姐姐,”阮惜撅了撅嘴,头蹭了蹭她,然后仰起一张精致的小脸弯了弯眉,“师父很好。”
这回回来后,他口齿清楚了不少,就是脸蛋清减了许多。
“想姐姐了,”他鼓了鼓腮帮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姐姐没来看我。”
阮呦只觉得心快化了,捏了捏他的脸,“是姐姐不对,下一回姐姐一定去看你。”
“怎么今日忽然回了?”
送阮惜回来的小厮先朝着阮呦鞠了个躬才恭恭敬敬地答,“老太爷有些私事处理,要去个远一些的地方,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精力不足,怕路上照料不好小公子,便特地让小人将小公子送回来住一些时日,等他回来后,小人再来接小公子回去。”
阮呦抿着唇笑,取了些铜钱塞给他,“原来如此,辛苦小哥跑这一趟了。”
小厮喜笑颜开地接过来,“不辛苦,老太爷喜欢小公子,小公子又是老太爷唯一的门生弟子,这些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老太爷还让小人提醒小公子一句,这些日子虽然他不在,但小公子万不可掉以轻心,懈怠作画,他回来只一看便能看出小公子是否偷懒。”
“我不会偷懒,”阮惜抿唇道,“我喜欢画画。”
阮呦柔了柔他的头顶,朝着小厮道了谢。
谢家老祖还赠了许多笔墨纸砚以及价值千金的十色颜料,时下的颜料皆昂贵如斯,大多由珍贵的玉石珠宝研磨而成,因而卖价奇高。
阮惜将东西搬下马车的时候,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些东西都贵得很。
中午吃了饭,阮呦央求着阮爹做一幅二十米长的木架子摆在大院里,阮爹虽然一时疑惑,弄不明白要那么大的木架子做什么,却也没问什么就满口答应下来。
苏绣阁开张一个月,每日的生意皆是爆满,每每推出新鲜的款式都被哄抢个一干二净,这其中最受年龄不大的公子小姐最为追捧,后来渐渐的,也多了些夫人老夫人来预订。
正好今日谢娉婷约了阮呦一道去看账,阮呦便将这些日子与义母一同设计出的新样式草图一并带过去。
“姑娘今日让阮伯父做那么大的木架做什么?”酒七忽然开口问起。
阮呦想着自己的打算,只略微神秘着朝着她笑了笑,并未透底,“酒七姐姐还记得除夕夜那条街?”
“记得,是道华街,怎么了?”酒七轻皱起眉头。
“酒七姐姐知道燕京何处最高吗?我想看看……燕京城。”阮呦抿着唇道,“整个燕京城。”
酒七虽然琢磨不透,但沉静下来细想,“有倒是有一处,那地方是燕京皇城的云台,登上去能俯瞰天下,整个燕京之景都能入目,只是……”
“那地方,非常人能去。”
阮呦有些失落,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酒七暗自打量着她的神色,缓缓开口,“姑娘若是实在想去,大人那或许有办法。”
阮呦的神色黯淡下来,小声嘟囔,“阿奴哥哥太忙了。”
她又许久不见他,见了也只匆匆一瞥,自娘她们要与她和张家说亲起,她便心如火焚,想寻他,但酒七姐姐也说,都指挥使府现在被重重是人盯着,她暗中根本没法子接近。
“姑娘……”酒七担心地看着她。
阮呦摇了摇头,脸颊浮出浅浅的梨窝来,“总会见到的,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我们先去买些丝线。”
这回要做的物件,可是要费许多丝线的,阮家没有那么多。
街道上人很多,阮呦将阮惜牵得紧紧的,正走着路,忽然一股香浓的脂粉味掠过,一条娥黄色手绢落在地上,两道婀娜多姿的倩影过去,不一会儿便被街道上的路人遮掩住。
阮呦见了,忙将手帕捡了起来,想要去追那两个女子。
酒七脸色微变,想叫住她,“姑娘。”
“怎么了?”阮呦困惑地回头看她。
丢手帕是青楼女子招揽生意耍的手段。
酒七张了张嘴想说,却那双黑珍珠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看过来时,神色僵硬起来,吐不出一个字。
阮呦不清楚这些,她只知道手帕是私人之物,若是被有心人捡去了,到时候怕是会毁了女子的闺誉,也就顾不得多思量,见酒七没说什么,就捡起那手绢去追前面的人。
这些日子她身子好了许多,小跑了快两个街道,勉强追上了人。
雪姬正同雪妮听见身后若有似无传来“两位姐姐,请等一等”的声音,那声音软软糯糯的,清甜温柔,怎么听也该是个姑娘家。
如此便没有回头,毕竟通常不会有女子叫她们的。
只是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又一直在她们身后不曾停过,两人这才停下来,转过身。
雪姬正看见阮呦的时候恍了一下神,情不自禁喊了声“娇娇”。
雪妮骇了一跳,轻轻掐了她一下,回头看了眼前面不远处的满玉楼,胆寒地压低声音提醒,“雪姬姐姐!你莫不是糊涂了不是?”
雪娇已经死了。
雪姬回过神,脸色白了一瞬,眼前出现的人的脸才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娇娇,尽管看起来一样的乖巧软糯,眼睛那样漂亮,声音那般甜软,却不是娇娇。
她的娇娇已经死了。
指甲几乎陷尽了掌心,疼痛才让她头脑清明几分。
“两位姐姐,这可是你们的手绢?”阮呦有些喘气,轻轻拍着胸口,将袖子里的手帕拿出来。
雪妮脸色僵了一瞬,正想发怒,就被雪姬拦住了,“是我的。”
她伸手接过,朝着阮呦行了个礼,端端正正,丝毫不风尘,“多谢这位妹妹。”
阮呦见她收下来,这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又仔细叮嘱着,“下回可不要再如此粗心了,不然丢了手帕,被有心人捡到就麻烦大了。”
雪妮尴尬地笑了笑。
雪姬轻抿着唇,看她嘴角的梨窝,思绪又恍惚了,眼前的人同昔日那张稚嫩的小脸几近重合。
那一日,亦是娇娇捡到她的手帕,说漂亮姐姐,你的手帕掉了,下回要小心啊。
她尴尬地红了脸,只说“要你多管闲事!”
娇娇却只笑眯眯的乖巧着笑着,也不生气。
那之后,她每每被妈妈叫出去拉客,她所丢下的手帕都被那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丫头捡走了,还在她手上。
后来娇娇也被卖进花楼,她那日瞧她哭得凄惨,递了一条手帕与她,她看了手帕上的绣花好看,舍不得用来擦泪,只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一张脸成了花猫,抬起眼看清她竟然破涕为笑,道一声,“姐姐。”
“我们好有缘啊。”
雪姬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多谢姑娘,下回我一定留心。”
满春楼二楼,天香坊。
厢房中的人将下面的场面尽收眼底,封昀的手指摩挲着细颈酒壶,半眯着眼,有些醉醺醺地呢喃,“有些面熟啊。”
叶蔚抬眼看过去,“是阮家那位姑娘。”
“哦——”
叶蔚抿了抿唇,已经有许久,封昀都不曾给过自己任务了,他踌躇许久,顺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大人,属下打探到阮家进来在给阮呦说亲。”
他说完打量着封昀的神色,见他眉梢挑了起来,显然有几分趣味,他便顺着说下去,“是和城西的张家说亲。”
“唔,陆长寅有没有什么反应?”封昀懒懒地抬起眼皮。
“没有。”
“嘁,”封昀舔了舔唇角,“行了,你退下罢。”
“是,大人。”叶蔚手指紧了紧,转头的时候看见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女子,张了张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