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七身形顿了一下,问她,“姑娘不要我了吗?”
她心底早有准备, 她本来就是大人放在姑娘身边的人,姑娘决心与大人断了联系, 那么她……也自然没有理由留在这了。
阮呦忍住几乎涌出眼眶的泪意,扭过头背着她,“嗯”了一声。
她自以为很镇定。
酒七走到她面前, 见她一双通红的眼,心底掀起点点涟漪,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填满胸口,她只知晓自己好像不高兴,但这些情绪不是一个影子应该有的。
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有。
酒七轻叹一口气,用手帕替阮呦擦泪,她低头看着她,见阮呦已经呜咽得不成声,清冷的眼眸中夹着有几分不舍,她转身离开,“姑娘日后万万保重。”
“酒七姐姐。”阮呦叫住她。
酒七回过头,就见阮呦打开木箱子,从里面翻出几件衣裳和鞋,还有一个荷包,她吸了吸鼻尖,小跑着过来,“我原是想在酒七姐姐生辰的时候再送。”
她将包袱塞给酒七,又取下腰间的荷包揣进包袱里,低垂着头道,“荷包里装了些银子,酒七姐姐要照顾好自己。”
酒七端着沉甸甸的包袱,抿着唇,喉咙发干。
“姑娘保重。”
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嘴角轻轻扬起浅浅的弧度。
胸口胀胀的,有什么热热的划过去。
她在大门前跪下,伏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转身离开。
走在空无人际的胡同,酒七仰头看着微微泛白的天际,静静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隐匿于黑暗。
她又要开始成为一个影子了。
一个活在暗处,不见光明,没有情绪的影子九十七。
—
翌日清晨。
李氏舀饭的时候习惯性舀了满满一大碗,放在桌上却不知该给谁吃时才意识到饭桌上少了一个人。她仔细去回忆却出乎意料地忘记了是谁,无论怎么也记不起酒七的脸来。
“那孩子哪去了?”她喃喃问道,“呦呦?”
她转头去看阮呦,就见她眼眶发红,眼睛是肿的,阮家顿时都慌了神,放下手中的事,围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了?”
“那孩子呢……”
相处这般久,阮家的人不单单只忘了酒七的容貌,连名字也在一瞬忘记了,那孩子从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平凡普通,即便时常在身侧,只要她不开口说话,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酒七姐姐说,这是她们做影子的必须会的,就是让人忘记他们。生与死都无所谓,反正……只是一个影子罢了。
“酒七姐姐回去了。”阮呦轻轻咬着唇瓣。
是叫酒七啊,李氏回忆起名字,愧疚难当,“回哪里去了?”
阮呦抿着唇没有说话,抱着李氏大哭起来,“娘。”
李氏见她哭得厉害,抽着泣,几乎喘不过来,心疼得如同刀割般,也跟着红了眼,忙急着哄她,“呦呦,怎么了?受了谁的委屈?”
“谁欺负你了,义母这就拿刀去,怎么也要宰了他给呦呦出气。”陈娘子亦是心急如焚。
“娘……,”阮呦依偎在李氏的怀里哽咽着,“张家的亲事娘安排吧,呦呦都听娘的。”
李氏却没有半分高兴,她眼下见阮呦如此反常,更觉得出了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问阮呦,她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陈娘子扯了扯李氏的衣袖,拦住她,不然她再继续问下去,“让呦呦一个人静静罢。”
李氏只好抹泪答应,将阮呦送回厢房,伸手将门替她掩上。
阮惜不愿走,他乖乖地坐在阮呦身边,有些笨拙地拉着她的手,轻抿着嘴,“姐姐不哭。”
“惜儿给姐姐看画。”他仰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唇红齿白,那双漂亮的瞳孔明明不谙世事,却装满对她的担心。
阮呦心尖发酸,低眸看着他期盼的眸光,收了泪,轻轻笑着点头,“好。”
在她一点头,阮惜便眉开眼笑,忙小跑着去自己书房取了一大卷画册来,献宝似地递给她。
阮呦轻轻翻开厚厚的一卷画册,愣了神,眼眶又渐渐模糊起来。
画中的女子着一袭红衣,撑着纸伞立于灼灼红梅之下,云鬓如墨,眉眼含春,顾盼生辉。
这是三年前的她。
或是雕花窗棂边,画中人手执绣棚,低垂着眉眼,岁月静好。
或是秋千下,风姿绰约,弯眉喜目。
或动或静,或喜或悲,全都是她。
“惜儿。”她盒上画册,轻轻唤了阮惜一声,鼻音浓浓。
“我画的是姐姐。”阮惜伸手抱住她,“走的时候,惜儿答应过,要画姐姐。”
所以他在临州的时候,想姐姐了,又见不到姐姐,就画了姐姐。这样可以天天看姐姐。
阮呦呜咽着,她何德何能有这样好的家人守着她,护着她。
“姐姐不要哭了。”阮惜一字一句地说。
他听说,女子都是女蜗娘娘的眼泪做的,是下凡来还泪的,还了泪也就去天上做仙子了,他不想姐姐去做仙子。
“嗯,我不哭了。”阮呦轻轻地笑,“惜儿画得真好。”
阮惜听了她的夸奖,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
当天晌午。
阮家人便见阮呦已经好好地出了屋子,虽然神色有些憔悴,但人好好的,也就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觉得阮呦看起来没什么,却总是忙碌得很,手上就不曾闲过。方绣完衣裳,又忙着去画稿子。
李氏怕她累着,想让她歇息会儿,却被陈娘子拦了下来,“你让她忙罢,她只有忙着,才不去想那伤心的事。”
“我怕她累病了……”李氏为难。
“眼下累着了才是好的,不然若成了心病,郁结于心才不好治。”
陈娘子见多识广,李氏便听她的话,随阮呦去了,只偷偷在厨房里做了好些吃的,时不时端给阮呦,好暗地里给她补身子。
阮呦在院落里,坐在之前让阮爹做的那个长达十余米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搭着一整块白色纱布,细细端详,便觉得像巨型的绣棚子。
她手上捏着铅条,有些严肃地抿着唇,弯腰在白布上描着什么,阮惜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原本迷惑地看着,看着越来越多的线条,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眼睛亮了一下,有些兴奋地仰着头问,“姐姐在画画?”
阮呦轻轻点头。
会做绣活的都能描花样子,可惜要做这样宏大且复杂的图,她那点画工却是不够用的,她能绣出来全景,却不能画得太细,只能画出很粗犷潦草的框架。
阮惜目不转眼睛看着,眼睛亮晶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了好半晌,他忽然去屋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来,摆在阮呦的身边,也开始画起画来。
春风吹拂,吹起两人耳侧的青丝,雪白的梨花瓣飘落下来,坠在乌黑的青丝上,薄光浅浅镀在身上,美好得时间宛若静止下来,任谁也不愿去打破这一瞬的静谧安详。
陶枝携着陶宝儿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这一幕,大抵两人太过认真,没有留意到她们竟然来了,也未曾停笔。
陶芷朝着李氏行了礼。她特意卸去了一身华饰,只穿着素衣,也不曾带小厮丫鬟,显得平近易人,带着陶宝儿朝着李氏行了一礼,“大娘,我是陶府的姑娘陶芷,这是我弟弟宝儿,我们是来寻阮妹妹的。”
“陶姑娘。”李氏见她气度不凡,知晓她必定是大户人家的,“我这就去叫呦呦来……”
“大娘不必扰她,我自去她那看看就好。”陶芷朝着她笑。
她带着陶宝儿悄悄走近阮呦,待看清楚阮呦在做什么,方才放轻声音,“阮妹妹这是在作画?”
阮呦看见她时惊了一瞬,“陶姑娘……”
“仙子姐姐……”陶宝儿挣开陶芷的手,扑过去抱着阮呦的腰肢,笑眯眯地喊着。
“宝儿。”阮呦愣愣地,没想到她们会上门来。
“如何?阮妹妹不欢迎我来?”陶芷笑看着她,语气却没有一丝怪罪。
“哪里是……”阮呦忙摇着头,“陶姑娘怎的会来?可是有什么事?”她以为上一回拒了去陶家老夫人的寿宴,两人日后便再无交际。
“宝儿说想仙子姐姐了,在府里闹个不停,我便带着他来了,阮妹妹可欢迎我?不欢迎的话,我这就离开。”她嗔怪地看着阮呦,笑起来恬淡如菊。
阮呦有些窘迫,“没有的事,自然欢迎的。”
陶芷见她脸红了,就收了打趣的意味,“知晓你面皮薄,不与你说笑了,今日是我自己想来的,虽说主动上门兴许会讨人嫌,但我还是来了。”
“早早听闻阮家食肆的味道一绝,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尝一尝阮妹妹娘亲的手艺。”
“这是应该的,你且坐下,我与娘说一声就好。”阮呦点头应下。
她回来的时候,又取了许多点心出来。
阮惜拉开陶宝儿的手,抱着阮呦,看着陶宝儿一字一句道,“这是我姐姐。”
陶宝儿一向是个混世魔王,要是换了常人敢这样对他,指不定要哭得惊天动地,这会儿却定定地看着阮惜,他只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呆呆地问了一句,“你是姐儿还是哥儿啊。”
怎么这般好看。
阮惜脸红了,生气地扭头不理他。
阮呦抿着唇笑,“是阮惜哥哥,长你一岁。”
陶宝儿便靠拢过去,主动拉过阮惜的手,叫了声“惜哥哥”,还带着小奶音,看得陶芷稀奇地笑起来。
阮惜皱着眉,将他的手甩开。
他又舔着脸重新抓住阮惜的手,叫了声“惜哥哥。”
“你是不知道,这混小子只喜欢跟府里的姐妹玩,从不爱搭理府里的兄弟,我倒是头一回见他在男孩前这般乖巧的,敢情不是讨厌男子,是没遇上好看的,”陶芷笑着呸了一声,“这色胚子!”
阮呦也抿着唇笑起来。
陶芷留在阮家用了晚膳,之后便和阮呦在院落里逗狗聊天,她蹲着阮呦旁边,看着阮呦柔美地侧颜,酝酿片刻才开口,“阮妹妹,我想跟你说句心理话。”
阮呦偏头看她,认真地听的。
陶芷嘴角弯起来,“陶家和谢家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与我没有干系,姑母做的事是对是错我不能评判,但那到底只是姑母做的,不是陶家做的事,我不想此事在你我之间有什么芥蒂。”
“我想与你交好,又苦于晚认识你,至于谢家那方,只要我同谢钰断了婚约之事,便再无恩怨关系,我只希望日后你亦能唤我一声陶姐姐,而不是生疏的陶姑娘。”她看着阮呦,神色认真。
阮呦却吃了一惊,“你要与谢家断绝婚事?谢家哥哥是个很好的人……”
“是,”陶芷不在乎地笑,“其实我心底早就不想要这桩婚事了,谢公子再好,我亦不曾见过,于他无情谊,便无不舍,再者祖母为这事气病了多次,我觉得不值当,何必执意去强迫别人。”
“我亦有自信,便是退了这门亲事,我陶芷日后也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将来的夫婿亦不会比谢公子差。”她淡然地笑着,眸色通透。
阮呦木讷地看着她的眼眸,半晌,笑着道,“陶姐姐是个通透豁达的人。”
也是,强留地总归是不好的。
陶芷注意到她称呼变了,脸上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阮惜到底还是小孩子,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陶宝儿好一顿厚着脸皮地磨蹭下,与他交好了。
两人聚在一处说话,陶宝儿给他看了自己的小宝剑,傲娇地抬着下巴,“好看吧。”
“你会习武?”阮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方宝剑。
陶宝儿愣了一下,也不迟疑,就点点头,“我会!”
“那你日后可以教我吗?”阮惜看着他。
陶宝儿想起自己经常逃课的事,脸在夜色下心虚的红了,“惜哥哥为何想学武?”
阮惜抿着唇,一张精致的小脸严肃认真,“我要保护姐姐。”
陶宝儿看了一眼阮呦那方,又见阮惜满眼期待地看着他,想起自家大姐和他说过的话。
大姐说,惜哥哥生过一场病,所以长不大,让他不要欺负惜哥哥。他怎么会欺负惜哥哥呢,肯定是其它的坏孩子欺负惜哥哥。
陶宝儿应了声,“好!你保护阮姐姐,我保护你。”
“我下回来就教你。”
“嗯。”阮惜笑起来,眸子弯弯的。
临别的时候,陶宝儿还在依依不舍地和阮惜咬耳朵,炫耀自己武功如何高强的事,他说自己一口气打八个不再话下。
吹牛正吹得起劲。
“宝儿,走啦。”
陶芷在车上催促着,他像个小老头一样泄了口气,高高地应了一声,跟阮惜道了别,被仆人抱上马车。
马车悠悠离去。
车厢里传来稚嫩地童声,“大姐,回去了让爹爹给我请个武师来,要最最最最厉害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你们个秘密,酒七排行九十七,暗卫营地一共1一百人,从一百到一,是从强到弱的排序。九七是暗卫营中排名第一的女子。
至于为啥不给九八 一百,因为都是男的,阿狗会吃醋。
第73章 七十三章
天灰蒙蒙亮, 窗户吱呀呀呀地轻轻扇动,拖出长长的颤声, 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诡异, 微凉的风吹了进来, 带着阵阵寒意。
阮雲从床铺上爬起来, 走到窗户前,他抬起手抚着木棂,轻皱着眉。
他记得入睡之前关了窗的。
忽然一小团东西从窗外飞了进来, 准确无误地落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发出轻脆地一声“嘭”, 看清楚东西,是一团纸团,阮雲打开纸团, 里面是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