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灯,将纸条看完,那双一向温润含笑的双眸眯了眯, 盛着危险和惊怒。
他嘭地一声拍在桌上,神色阴沉下来,怒意浓厚。
张家。
他们怎么敢!
如此下贱。
阮雲压住胸口欲爆发的滔天怒火。
这消息是谁传来的?
他眉头紧紧皱着沉思片刻, 脑海中浮现出一抹身影,他深吸一口气, 缓缓平静下来,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
是真是假,他都要自己去查清了再说。
否则, 若是那人私心不许呦呦嫁人故意想毁了这桩婚事,就当真隧了那人的意了。
天色近亮,阮雲就穿戴好衣裳出门,他推开门正好撞见一身素衣的谢钰。那个不食人间烟火,风光霁月的谢家玉树此刻风尘仆仆回来,鬓角青丝稍稍凌乱,眉眼间添几分憔悴。
“阮兄要去何处?”谢钰敛眉淡笑。
“去寻左山长,”阮雲关上门,端详着他的神色,添了一句,“为呦呦的事。”
谢钰眉眼微垂,他不笨,只听阮雲说是为阮呦的事,心中便有数了,左山长不认得阮呦,阮雲能为了阮呦的事去寻山长,除却婚姻一事,便没其它事了。
阮雲见他笑意淡淡,到底心软了几分,他直视着谢钰的眸,有些认真地问,“谢兄可还想娶呦呦?”
“阮兄不是防着我?”谢钰听他提此事,蓦然失笑。
“我只问你想不想?”阮雲声音凝重。
他是不满谢钰家中之事,但他既然下定决心入官场,如今又有秦家在身后支持,要摆平谢家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钰他从来不缺才华,他缺的是狠心。所以当初他会带着谢娉婷离京,安稳度日,这是自保,是抵抗,却也是软弱妥协。
思来想去,阮雲也挑过许多人,但都没有托付给谢钰放心,正如谢钰所说,呦呦合了他的眼缘,动了想娶的心思,这些年相处又知根知底,无论如何也会珍视呦呦。
谢钰是薄情之人,但正因如此,亦不会滥情。
谢钰轻笑出声,与他对视,“想。”
不可否认,那年在花灯节,那一点艳红,梅花灼灼,明月皎皎,都不及那一眼来得惊艳,十里长灯,蓦然失色,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怕只是短暂的一刻,却是他自生来头一回。
那是不是喜欢,他不确定。阿娘用情至深而死,他便收敛了心,再不愿为谁而动,情爱二字他亦不想沾染分毫。
但那时,他只知道要与那样的人共度一生,他是愿意的。
但他是不是非阮呦不可,他也说不清。
只是心中的悸动,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想娶阮呦。
娘生前告诉他,用情一事要有节制,万不可与她一样,傻得一头栽进去,落得荒唐凄凉,凡事适可而止,他都懂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破了节制。
—
“玉麒来了。”
阮雲的字叫玉麒,是及冠之时,林先生赠的。
阮雲到山长的住处时,左山长早已洗漱好,泡了一壶养生茶吃,正端坐在炕上下棋,让朝着他行礼的阮雲坐到他身旁的空位上,眯着眼睛笑,“过来陪为师下盘棋。”
“是。”阮雲规矩地起身,捋直衣袍落座。
棋盘上早已摆好残棋,他执了冰凉地黑子,轻轻落子。
起初是快棋,安静的房间里,接连不断地响起落子时的声音,再后来速度渐渐放慢,半刻钟才能落一颗棋。时间悄悄溜走,天色渐渐泛白,直到一轮朝阳从窗户透进,在屋子里染出浅浅的薄光。
阮雲捏着棋子,轻抿唇,欲落子。
左山长盯着他落下的位子,伸手拦了,引着他落到另外一处,原本平稳地棋局输赢立见。
“师父高见……”
左山长看着他轻摇头,“你早就知晓落子于此处就能胜为师,却故意下其它的地方,欲跟为师打个平局,是也不是?”
阮雲身形微顿,“师父……”
左山长抬手打断他,“棋场如站场,你既身在战场就不该对敌人有分毫忍让,战场只有输赢,赢便是功成名就,输便是阶下囚,任何心软换来的只会是万劫不复。”
“师父不是敌人。”阮雲微垂着头。
左山长淡笑不语。他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递给阮雲,“你回去之后好好研读,要知道,正人君子是给外人看的,入了官场就按官场的规矩来,人的本心如何只有咱们自己知晓。”
“是,学生受教。”阮雲恭敬地接过书,他瞥了一眼封面,写着《厚黑学》三个大字,眉头忍不住皱起来,不明白这是何物。
“书你之后再慢慢看,当下先专心科举之事,若有何不懂的只管来问为师,”左山长将杯中早已经凉的茶水洒了出去,重新斟了一杯,“对了,你今日这般早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阮雲这才起身鞠躬,恳切道,“学生想向师父借几个人。”
左山长捋着胡须,“哦”了一声,也不问到底是何事,道,“人我这里有,左首辅之前就提过,若你需要人,只管给你,你先回去,夜里我便让他们来见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几分高兴。
阮雲为什么拜入他名下,他是心知肚明的,先前阮家受牢狱之灾那事,说到底他们并未出多少力,都是那位大人在暗中使劲,依着左首辅所言,他们对阮雲虽然有恩,但这恩情还不够大。
他们给阮雲施加的恩情要更大才行,大到能栓住他,以此来制约那位大人。
如今阮雲肯向他要人,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牵扯更深,他自然高兴。
“多谢师父。”阮雲松了口气,作揖道谢。
几句寒暄过去,阮雲便辞了,只是左山长忽然叫住他,“这月沐休,你暂且就别回去了,跟为师去见一见左首辅。”
阮雲颔首,神色激动惊喜,“是。”
左山长见他这副模样,失笑摇头,“你回去罢,好好温习。”
阮雲从左山长的院子出来,脸上的笑意才浅下来,丝毫没有先前那副要见左首辅的荣幸激动。
正人君子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假象,要知道如何杀人不见血,做了坏事别人也觉得你的好人。这样的道理他在逃荒那年就悟出来了,他不清楚左党为何如此优待他,但能让位高权重的左首辅如此看重于他,必然是他身上有什么是他们可图的。
报恩要报,但他不是任人牵制的傀儡。
比起去见左首辅,他更想回家陪家人。
从左山长那出来的时候已然接近晌午,阮雲还未抵达就寝处,就听见四处毫不掩饰地奚落嘲笑声,稍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去,就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书生从身侧过去,正交谈着什么,说得情绪高亢。
“简直是败类!竟然做出如此丑事……”
“我当他是个什么天才,能得裘大儒看中,原来也不过是个攀高枝的软脚虾罢了。”
“简直有辱读书人的名声,这样禽兽不如的狗东西,裘大儒竟然也能看得上……简直笑煞我等。”
“滚吧,滚吧,同这样的人在一处念书让人恶心至极。”
“要为兄说,不但他的脸丢尽了,皇家的脸也被他丢尽了……”
“这样恶心的人凭白无故毁了咱们国子监的名声。”
阮雲依稀明白他们说是谁了,嘴角带了三分笑意,虽然不知道到底程方南做了什么耻辱之事让人这般唾弃,不过听见程方南不好,他的心情就不错。
“雲兄,到这来。”食堂有不少人,叶昭几人在不远处地桌子旁朝着他招手,“饭菜我们已经给你打好了。”
阮雲走了过去,坐下时道了句多谢。
叶昭立马就贴了过来,一幅神神秘秘乐呵呵地模样,“你今日走得太早了,错过了大消息!快快坐下,我同你说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你一定喜欢听。”
“什么好消息?”
“嗐,今儿大早这消息就传遍了,估摸着这会儿整个燕京城都知道了,那个程方南与郡主无媒苟合,郡主已有四月的身孕………”他便说边啧啧啧地咋舌,“那程方南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个败类。”
“这消息是真还是假?”阮雲眸色微讶。
“应该是真的,反正那郡主不是要和程方南成婚了吗?是不是真的,再等几个月孩子生下来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这名声肯定是臭了,”叶昭嘿嘿嘿地笑着,“你是没看成好戏,今日程方南听了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之后被那些学生骂得狗血淋头,有一人率先扔了东西砸他让他滚出国子监,接着便是很多人扔书,砸了他个头破血流……”
“他就灰溜溜地逃走了,连反驳都不敢反驳。”
阮雲见他偷笑,心领神会,“那带头砸人的是你?”
叶昭竖了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还有高二哥他们?我们都是跟你学,你不是不喜他?你我兄弟相称,我自然要帮你出这口气。”
阮雲嘴角的笑意扩大了几分,“几位兄台日后有事,阮某绝不袖手旁观。
几人挠着脑袋笑了起来。
阮雲心情好了,握着筷子正打算夹菜就注意到另外一桌上的人,眸底多了几分冷意,他端着菜走了过去。
赵叶昭几人满是不解,但见他过去,也都跟着一路过去。
“张公子不建议在下坐这吧?”阮雲在那人对面坐下,笑容温和可亲。
张颜正专心致志地用饭,视线便被一道身影拢住,他一抬眸就看见阮雲,立刻局促紧张地放下筷子,叫了一声,“阮、阮兄,请坐。”
他神色不掩吃惊,完全没有想到阮雲竟然过来了。
“不介意我朋友坐下吧?”阮雲轻挑了一下眉,问道。
“不、不介意,几位兄台请坐。”张颜有些紧张地抖起手来,他认得叶昭几个的,身份在燕京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招惹。
“多谢。”阮雲含笑道谢,声音谦和有礼,如涓涓细流一般温和而毫无攻击性。
张颜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跟着坐下,小声道了句,“不用谢。”
叶昭几个琢磨不透他要做什么,只好掩住困惑的神色跟着一道落座,听阮雲开口问他们,“你们方才要同我说什么消息?”
“啊?”叶昭愣了一秒。
阮雲神色未变,“不是说早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张颜地耳朵动了动,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他们再说什么。
叶昭立刻明白了什么,轻咳了声道,“是程方南的那事,他啊……同人无媒苟合,听闻平悦郡主已有四月身孕了,这简直丢了读书人的脸,是个禽兽败类……”
“那还真是个败类。”阮雲点点头,又转过头似无意问起张颜,“张公子觉得呢?”
张颜愣住,好一会儿才跟着出声附和,“在下也如此认为。”
他说完话便埋头用饭,却忽略了阮雲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暗藏在深处的嘲讽。
第74章
正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 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慈宁宫”三个大字。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 窗外细雨横斜, 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 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过往的宫女都谨小慎微匆匆而过, 大气不喘一口。
鎏欢手握玉壁,轻捶着蒋太后的腿,闲暇之际分出些神, 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以及外面传来一阵阵凄惨刺耳的哭声。
太后依在塌上, 着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缀琉璃小珠的袍脚软软坠地,摩挲有声, 红袍上绣大朵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端得是雍荣华贵。鎏欢悄悄抬眼, 就见太后脸色苍白了些,肃着一张脸,并不为之所动。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玉嬷嬷提着药壶进来,她细心将白瓷药碗递给太后, “太后,该吃药了。”
那温度晾得正好适中,玉嬷嬷喂着太后一勺勺吃了, 掏出手帕替擦嘴,这才小心开口,“公主打小身子弱,这会外面还下着雨,只怕跪出什么病来,郡主如今又是……”嘴里未说出口的话,打了个转,闭了口。
太后冷笑一声打断她,厉声道,“让她给哀家跪死了更省事!”
玉嬷嬷知道她在气头上,伸手轻拍着太后因气而起伏剧烈的背,目光触及那一头银发,心底也埋怨外面不懂事的郡主。
老太后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能安安心心过个平稳日子。
前儿国公府做了那么大错事,惹得陛下震怒,若不是太后苦口婆心劝了那么久,只怕就当场就抓进牢里关押起来。私自养兵,这样大的事,陛下没斩了他们都算好事,若不是太后与陛下念叨从前之事,激起陛下心中几分慈母之情,国公府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们倒好,接连做了除夕夜的那蠢事,得罪了多少王权富贵,若不是这件事三皇子摘得干干净净,便是她也想亲自掐死郑国公府。
“前些日子,哀家还在陛下面前替她说好话,想着春祭后就把婚事办了,如今她却这般来打哀家的脸,咳咳……”老太后自来身子不好,已经七十岁的年纪,平日里喜静,养在深宫中,这会子气急了,又咳了起来。
“太后,您别急……”玉嬷嬷心疼了,忙倒了茶水服侍她吃下。
“哀家老了,也没精力去管这些腌臜事了,陛下那儿,哀家会亲自去请罪,至于他们国公府的事就由他们自个儿去料理,日后哀家都不着手,”老太后阖眼,“让她们打哪来回哪去。”
“日后不许外眷没有哀家的传信不许再踏进慈宁宫半步。”
说完,她便闭上眼睛,再没睁开眼,歇在软榻上宛若熟睡过去,玉嬷嬷“欸”了一声,伸手将锦背掖好,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