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练的?”阮惜愣愣地道,“我也想那样厉害。”
赵乾蓦然轻笑出声,大掌按着阮惜的头,“这你可不行。”
“我为何不行?”阮惜嘟着嘴,不服输。
“大人浑身都是箭伤和刀伤,伤得越多,他越厉害,”赵乾看着箭靶,嘴角轻轻牵起,瞳孔恍然有光,熠熠生辉,“没有经历死亡的人,不可能比大人厉害的。”
那样的人真是奇怪。
明明那么惜命,却又那么不惜命,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活下去,却又一次次拿生命做赌注。
阮呦恍了一下,想起陆长寅那一身狰狞的伤口,一失神指腹被刺了一下,渗出血珠来,沾污雪白的绣棚子。
她垂眼眸,起身回了屋子。
院子里响起稚嫩的童声,“你们大人是谁?”
“是个很厉害的人。”
一个厉害又孤单的人。
阮呦靠在窗边,忍住泪意。
“呦呦。”陈娘子端了一碗药膳进来,见她在窗边发呆,有些担心地坐了过去,“这是你娘给你熬的药膳,吃了罢。”
阮呦应声,接过碗,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吃着。
陈娘子理着她鬓角的碎发,心疼道,“等雲儿春闱结束,咱们一家人离开燕京去其它地方玩些日子罢,去散散心。”
阮呦抬眸,愣愣地看着她,“义母?”
陈娘子淡淡地笑着,“义母知晓你这些日子心底难爱,你虽不说,义母也知道,左不过为了一个情字,若义母能厉害些,义母真想提着刀劈了那小兔崽子,让我家呦呦这般痛苦了,可惜义母无能,只能带着你,避开他。”
“咱们去一个远一些的地方,不去想燕京的事了可好?”
“是呦呦不争气,”阮呦鼻尖酸楚,愧疚道,“偏生要喜欢他……”
“傻孩子,情爱之事本就是人生一劫,若人人都能抑制,那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陈娘子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安慰,“这世上哪有人能说断就断的,那样的人除非天生冷情冷心。”
“亦或是,根本就不爱。”
何况那孩子心中有呦呦,任谁也能看出来。
“呦呦需要的是时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乾:我给大人拉同情票!
第77章
晚膳的时候阮呦没有出现在饭桌上, 赵乾问起,陈娘子就说了缘由。
“她方才吃了药膳, 那药膳里我让大夫添了几味安眠的药, 这几日呦呦都没能睡好, 这会药效来了, 估计已经睡下了。”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陈娘子没说,赵乾几个仔细想了想便知晓其中的缘由, 也就没问了。
晚膳是李氏做的秘制酱汁乳猪, 猪皮的口感极妙, 一口咬下去先酥脆后软糯,咸甜辣口,肘子肉清香不腻, 蘸着粘稠的酱汁很是下饭,香得让人吮指。
赵乾几个接过红烧卤猪蹄,朝着李氏有些生疏地道了谢, 李氏见他们吃得喷香,看得高兴,热情地给他们添了许多饭。
吃完了饭, 赵乾三人抢着把碗洗了,还将铁锅刷得一干二净, 然后偷偷将一锭银子放在泥灶上才闪身离开。
李氏和陈娘子夜里打算做明日要用的饭菜时,才发现那一锭银子,她先是愣了一下, 才有些无奈地撵起那一锭银子,叹了一口气。
“锦衣卫也都是些才二十出头的孩子罢了。”
都同雲儿一般大小。
传闻里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其实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阮家这一夜睡得安稳,张家却是鸡飞狗跳。
张府的嫡长孙遭了大罪。不但腿磕破了皮,被人泼了水,最后还惊了马,张颜一个文弱书生哪里遭得住,回到府的时候就已经是魂魄不全的模样。
张府门口的小厮瞧见他脸色苍白得像一片纸,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人扶进府里。
到了夜里,张颜就发起烧来,烧得皮肤滚烫,一个劲地说着胡话。
张夫人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守在床榻边熬了一整夜,一见张颜那憔悴的模样就心疼得直掉泪。
“大夫人,您先歇息会儿吧,大公子有知苏照顾着,这会吃了药,过不了一会就该退烧了,”张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知巧递了碟点心给她,朝着妹妹知苏使了个眼色,“您累了一天也没用饭,别把自己身子累垮了才是。”
“是啊,大夫人,公子这儿有奴婢照顾着,您先去休息罢。”知苏道。
“我的儿好端端地遭了罪,我还哪里吃得下去,放下罢,知苏将颜哥儿那盯着,要是退烧了快些来回消息。”张夫人揉了揉发疼的额头,丝毫没有食欲。
知巧欸了一声,将碟子放下,又斟了一杯热茶与张夫人,她顿了顿,稍压低些声音,“夫人,奴婢思来思去都觉得大公子遭受这罪委实有些古怪。”
张夫人眼神锋利地瞥向她,“怎么?难不成还有谁敢害我颜儿?”
知巧忙跪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夫人,您听奴婢说……”
她犹豫了一会,但又想起自己那个眼泪婆娑的妹妹知苏,还是狠了狠心。
“今儿这事不是源于大公子要送那阮家的姑娘回府去?知苏也说了,大公子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这后面接二两三的倒霉事,不都是送阮家姑娘回去才发生的?奴婢的意思……”
她垂着头,支支吾吾的。
张夫人却是一瞬就明白过来,眯了眯眼睛,“你是说阮家那丫头克着颜儿了?”
知巧有些慌乱,“奴婢也是……瞎猜的——”
“只是这事太巧合了,夫人,奴婢都是一心为了大公子着想,阮家,阮家再有前途,也没有公子更要紧……”
平日里顺风顺水的颜儿平白无故遭了这么大的罪。
若是被克的……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张夫人喝着一口茶,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盖。
厢房里静谧无声。
—
“大人。”
陆长寅猛得睁开眼,瞬息间,尖刀抵在床边上人的喉咙处,只要稍稍一动,就能割断喉咙。
“大人,是我。”图宴仰着脖子,纹丝不动。
听见熟悉的声音,陆长寅思绪渐渐清醒,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才收回刀,手抚着跳疼的额头,胸口的情绪翻涌。
“大人梦见什么了?”图宴看他神色痛苦,狐狸眼里含着担忧,“属下听见你一直在说梦话。”
他是进来传消息的,推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大人扶在案几上睡熟了,神色痛苦地呼喊着什么。
陆长寅垂下眸,指腹摩挲着玉坠,黑眸映着不断跳动的烛火,那潋滟的光晕随着一道晃动着,暗藏着惊涛骇浪。
他梦见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火,金玉满堂,荣华富贵皆成一场空,灰暗的剪影只剩下颓垣断壁,那些真切的尖叫声,哭喊声,烧焦的苦味和腥臭而滚烫的血,历历在目。
声音在耳畔响起,又渐渐滑远。
梦见那日他父亲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吼,
“子婴,活下去。”
“你活下去,陆家就还在。”
“你不准死,你死了,就是陆家的罪人。”
五百余人的百年大族,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受了何等的□□,熊熊的大火弥漫,他看见那些扭曲的丑恶嘴脸,听见那些□□地调笑和痛苦的弥漫,看着母亲和姐姐浑身□□地死在刀下,看着她们死不瞑目的绝望。
他开始痛恨,痛恨怯弱无能的君王,痛恨嚣张跋扈的世族,痛恨老祖宗定下不可造反的祖训,痛恨祖父为了断陆家造反的心思,将势力放在北方的决定。甚至痛恨……心怀天下,为民请愿的祖父。
他从陆家最尊贵的嫡长孙成了陆家旁支收养的孩子阿奴。陆家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人去追查真相,他被人抓住,卖进了教坊司,在那里陪酒卖笑,甚至被花楼的人喂了秘药。
后来他成了奴隶,在世子子弟的箭矢下逃生,在斗兽场与野兽搏斗。
若不是遇见一个怪人,他不会有一身武功,也不会在逃出来后,顺利接管陆家的势力。
那个怪人会观星相,他一直在暗处看着他,他教他武功却不救他,哪怕看他被人强行灌下药,哪怕看着他被马鞭抽得遍体鳞伤,看着他被野兽咬下一块肉,被扔在泥泞的雨地,奄奄一息,那个人始终抱着剑,无动于衷。
一开始,那个怪人说,“阿奴,你注定要成为帝王,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的命数。”
后来他皱眉看着他,“阿奴,你的杀心太重了,你即使成了君王也会是暴君。”
“你的心中只有恨,你根本就不在乎百姓的命。”
那人说得对,这三年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好人坏人,只要挡了他的路,他都杀。他故意想挑起战事,也不想去管江南百姓多少人会死,哪怕生灵涂炭,他也只想这天下乱了。
他要复仇。
那怪人还说,“好在你命里有一劫,幸许能帮你洗清冤孽。”
劫。
从遇见阮呦起,他就知道,阮呦就是他的劫,他克制隐忍,唯独碰上她,总会方寸大乱。
只是他犯下的冤孽,哪里又能让她来洗,脏了她一根手指,他都心疼。
“大人?”图宴看着发怔的陆长寅。
“梦见陆家了。”陆长寅阖眼,嗓音微哑。
陆家。
两个字让图宴心中一沉,他脸上的笑收敛起来,玉扇合拢,“大人放心,快了。”
时间快到了。
他沉下声,“属下来是为了传达江南晏州的消息,江南近来频繁发生海匪抢劫的案子,州县派兵去绞杀,却每回落空,或是…只捉了些小虾米回来。”
“传到燕京的消息里只说了不过是一两桩海盗的小案子,燕京的人并没有重视,但咱们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是……每月都有近万两银子的货被劫,不但如此,还有了命案……”
“如今商人不敢下海,但不下海,货物就不能北上,届时物资短缺,这物价就抬上去了,晏州官府设了海事官员帮忙押送货物,不过每批货物都得抽取十分之一的利益作为官员人事调用的花销。”
陆长寅眼尾微扬起,含着浓浓鼻音嗤一声,“他们胆子不小。”
明目张胆地贪污,江南繁华富庶,富商更是遍地,这海运抽成的利润一年加起来也能有征收的赋税的三分之一了,能养活不少军队。
“江南世族多,那片地儿官官相通,姻亲遍地,早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图宴眸光闪了闪,嘴角噙了一抹笑,“去岁上报说要修理黄河堤坝,户部拨下二十万银子,那堤坝是修了,不过前前后后只花了不足二万两。”
二万到二十万,翻了十倍,可见江南世族的人胃口不小了,当然,胆子也不小。
陆长寅淡抿着唇,不可否置,他手指轻轻点着案几,缓缓开口,“海匪之事让人盯住,不要轻举妄动,搞清楚背后是谁在做怪,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好刀。”
“是。”图宴明白。海匪如此猖狂,必然是官匪互相勾结了,江南官僚利益盘根交错,如同铜壁铁墙,很难打破,柴显登基三年也始终不敢将他们逼急了。
“这其中……安南王肯定逃不了干系,不过,这其中好处这么多……”
“几个皇子也未必不会掺一脚。”陆长寅轻舔唇,嘴角漾起嘲弄的笑意,“就是没有参与,本座也会帮他们参与进去。”
图宴愣了一瞬,忽然摇头轻笑。
如今柴显年纪大了,夺嫡愈演愈烈。柴显才在龙位上坐了三年自然不肯轻易下来。人越老,猜疑心重,江南和西北一直都是柴显的心病,若谁在这个节骨眼参与江南之事,结局可想而知。
疑心重的人一旦起了疑心,不管你做没做,他都会怀疑。
“大人,还有一事,”图宴顿了顿,“咱们在西北的人传了消息,北戎那笔似乎有些动作,但消息……被镇北将军府压下来了。”
陆长寅抬眸,看着窗外已然郁郁葱葱的柳树,“今年天气暖得有些快,北戎有什么动作倒不奇怪。”
图宴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天暖得快,意味着北戎会大旱,届时必定又是一番战乱。这些年边境一直征战不断,但和北戎相处甚安。
“那属下就告退了。”图宴见他眉间还有倦意,便想出去,他转过身,思及一件事,又回过头,“大人,明日盛瑛会去宜欢楼与阮姑娘她们商量店铺的事宜。”
图宴侧过脸,见陆长寅半阖着眼眸,几缕碎发遮掩住脸庞,他淡抿着唇,没有开口说话,也猜不透在想什么。
他摇了摇头,退出去,轻轻关上门。
直到屋子里响起低哑的嗓音,“赵乾。”
“去将方离带过来。”
图宴背对着那扇门,蓦地轻笑起出声。
他前脚一走,不过一刻钟,赵乾就苦着一张脸将方离带了过了。
他娘的,又得听琴了。
方离也苦着一张脸,心底叹气。
又得给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谈一宿琴了。
“大人。”赵乾敲了敲门先进去,见陆长寅已然换了一身衣裳,打算出门的模样,苦着一张脸,“什么时候能换宋悟和魏寻他们来听琴啊?”
“属下听琴属实听腻了。”
方离低头咬着唇,一脸委屈。
“腻了?”头顶的声音懒洋洋的,低沉磁痒,“你想听什么?”
赵乾嘿嘿一笑起来,“大人您知道的。”
陆长寅嗤地一声轻笑出来那声音朗脆好听。
方离偷偷打量陆长寅,他正伸手系着披风的带子,微微抬着下颚,喉结旁边有一滴红色的朱砂痣,暖黄色的灯下,嘴角扬起,眉眼皆是撩拨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