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宅子外面围了层层的百姓,大门紧紧闭着,最里面是一群穿着打扮很朴素的农妇和一个年迈的老人。
这些人有些眼熟。
“我不活了,大家伙来评评礼啊……”一个身形矮胖的妇人在地上又是滚又是哭闹。
“咱们凤阳村供出来的读书人如今娶了个什么郡主就当自己攀上高枝了,婚姻大事,咱们上面恭贺反而被撵了出来。”
“咱们砸锅卖铁也没顾着自家孩子,反而每年交银子给他出钱买纸墨笔砚,就指望着他日后科举考中,能做官能帮衬乡里乡亲的,如今官没有做,娶了个胖子郡主就狗眼看人低了……”
“程方南,你这白眼狼良心喂了狗啊……”
“当初还说什么会有皇上指婚,太后娘娘懿旨,到头来还不是灰溜溜办个婚姻,哑炮屁都不响一声,就你这样的,我呸。”
“他连咱们老族长都撵了出来,咱们千里迢迢进燕京来,住了几个月的茅草房,吃了几个月的野菜糊糊,就为了参加这场婚事,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一个高瘦的女人倒是没有撒泼,她只边抹着泪边朝着众人控诉。
“哎呀,没天理了,这黑心肝烂屁眼的,迟早被雷劈死了。”
不少围观的人听了亦一脸气愤,纷纷指责唾骂宅子里的主人家不厚道,没良心。
亦有人搭腔问话,“老妹子,你们说这家主人叫什么来着,娶的又是啥郡主?”
“娶得是个郑国公府的郡主,所以才看不上咱们农家人啊。”
“国公府啊?”有人恍然大悟起来,“是不是前些日子传的那个,无谋苟合怀孕已有四月的郡主?”
那事闹得大,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围观中的人许多人都有印象,听他这么一说,都跟着附和起来。
“看来这事是真的了。”
“这还真是丢了读书人的脸面,也难怪他们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了。”
“那姓程的狗东西倒是出来露个面啊,做贼心虚不敢露面呢……”
凤阳村的人见大家都帮着她们,底气足了,都震大了嗓门,“你们不知道呐,这程方南以前还有个定下来的未婚妻,之前逃荒的时候,程方南都是仰仗着人家姑娘吃喝存活的,后来程方南出了事,那黑丫头出去救他,结果他回来了,那黑丫头却死了,要不是这样……他能娶到那什么郡主?”
“这宅子也是郑家的宅子,他程方南屁都没有,不知道到底是娶亲还是入赘呢。”矮胖妇人添了一句。
“哈哈哈……”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门外叫嚣得起劲,传来阵阵唾骂声和嘲笑声,门内的人都一个个神色铁青,来做客的宾客面色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程方南穿着大红色的新郎官服,脸色铁青地安抚着宾客,他脸色苍白,勉强有几分笑意,离开宴席去后院的时候脚步才有几分轻浮,差些摔倒。
侍候在身侧的小厮忙扶住他,“姑爷!”
程方南手撑着柱子,差些昏厥过去,他忍了忍,思绪才清明些,“去问问为何三皇子还未到场,从角门出去……”
小厮忙欸了一声,转身就跑。
今日事情的起因也都是因为三皇子,这桩婚事照着郑秋媛的想法,那得有太后娘娘懿旨,还有陛下赏赐,如今什么也盼不到,但有三皇子来添光也勉强能安抚郑秋媛。
可婚宴直到拜堂结束也不见人来,倒是来了一群灰头土脸的乡巴佬,在郡主面前摆长辈谱,凤阳村的人言谈粗鄙,又在席面上大肆争抢肉菜,吃饭时故意吧唧嘴,弄出声响来。
郑秋媛本就有气,亲自揭开头帘让人将凤阳村的人都打发出去。
那矮胖的妇人见了郑秋媛的样貌怪叫一声,“哎呀,这么胖啊,不是说郡主美得像天仙吗?”
“啊啊啊啊,你这贱民,给本郡主滚出去!”郑秋媛指着那一桌子人破口大骂。
“咱们都是程方南的长辈,你凭什么让咱们滚出去?入了程家的门就要听程家的话,不敬长辈在咱们村里是要沉塘的。”
“方南,还不管好你胖媳妇!”族长一脸严肃。
“贱民,我看你们找死!”
任谁也没想到郑秋媛在结婚这样的日子也随身带着鞭子,她抽出鞭子就朝着那些乡巴佬甩了过去,那矮胖妇人就尖叫着“杀人啦”,“胖女人发疯啦”。
席面噼里啪啦倒了一半,场面一度混乱。
程方南平缓许久的心情,才去了后院。
郑秋媛还在发脾气,外面跪着一排侍女。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进去。
“啪”的一声,一根鞭子拍在胸口,程方南身体弱,“噗”的一声吐了口血出来,胸口钝疼,他捂着胸口愤懑暗恨隐匿下去,抬起眸,苦笑着唤了一声,“郡主。”
郑秋媛打错了人,原是心疼,但现在又在气头上,今日丢了这么大个脸,心底也怪罪程方南,此刻见他狼狈,心底莫名有些爽。
“郡主想怎么打方南都行,只希望不要伤着自己和肚子里孩子,今日之事,是方南不对,方南不曾想到他们竟然敢如此对郡主无礼,”程方南垂下眼眸,几分晦涩黯然,“方南平素最是敬重郡主,舍不得郡主受半点苦楚,他们竟然敢伤害郡主,是方南罪过了。”
他还穿着大红色喜服,脸色雪白,削廋的脸颊看起来憔悴忧郁,神色内疚自责。
郑秋媛到底心疼了,松开鞭子,“方南。”
她哭着问,“你疼不疼?”
她的手轻轻触碰程方南的胸口就听见一吸气声,随之而来的一股血腥味,她便慌了神,自责地去解他的衣裳,想看看伤口。
“对不起……”
程方南拦住她,“郡主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都是方南让郡主受了委屈,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故意接了这一鞭子,只想你能消气就好,不要气坏了自己……”
“比起让郡主难过,方南觉得受了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就好像一点也不怪她。
郑秋媛更加愧疚。
程方南抱着她坐下,“今日本是你我的大喜之日,我原是念他们教养于我,才请了他们来宴席,再者我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名声,我何尝不知他们粗鄙浅薄,但迫于世俗规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们无礼。只想着今日之后再不与他们有何联系,可惜万万没想都他们会冲撞郡主,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家丑不可外扬,方南原想这事就此揭过,只等来日金榜题名,为郡主挣得凤冠霞帔,再让郡主风光,如今……”他低低叹了口气,“只怕仕林对我评价必然不好了。”
“是我错了,”郑秋媛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打算,处处皆是为了自己好,“我只想着……想着让那些贱民入了我的婚宴,那我日后出去如何见人,背地里不知道多人取笑我,却忘了方南的事……”
“都是我的错。”
程方南抿着唇没有开口说话,他只伸手轻轻拍着郑秋媛的背。
郑秋媛心底的内疚之意愈来愈烈,呜咽着哭了许久。
程方南思量着她哭的时间,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轻轻替她擦泪,“如今你我是夫妻,一朝俱荣,一朝俱损,凡事咱们都要为这个家考量。”
“方南万万舍不得委屈郡主,郡主也要多为我想才是。”
“今日这事便罢了,你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动气,将孩子好好生下来,”他伸手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肚皮,“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他是我和郡主的孩子。”
他神色认真而动情。
郑秋媛脸色渐红,染上了小儿女的情愫,依偎在他怀里,羞涩地点点头。
程方南从后院出来时,胸口鞭伤带来的痛楚让他脸色苍白得难看,只是他必须出去主持大局,到场的人中有许多国公爷给的势力,他都要尽力去拉拢才行。
他伸手去触碰胸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胸肉的衣襟已经被血浸染湿透了。
“姑爷。”不远处的管家和小厮跨过台阶急冲冲地跑过来。
程方南见他来了,心中一喜,忍着疼,“三皇子可来了?”
“姑爷……”
“这……”
“三皇子本是要来的,只是临走的时候皇上又传了一道圣旨,罚他禁闭三月……他就来不了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
又怎么会这么巧。
“属下听说,锦衣卫都指挥使陆大人进了一趟宫,出来后不过半刻钟,那圣旨就下来了……”管家话未说话,就听得“噗”
的一声,眼前玉树临风的姑爷喷出一口血,直直倒地。
他瞪大眼睛,大呵一声:
“姑爷!”
作者有话要说: 带带:程狗被搞了,爽不爽?阿狗给不给力?还没完哦。
第80章
“真是一场好戏。”耳畔传来沙哑粗男声, 阮呦方才回过头。
她脸上的笑还未来得及收起来就被盛瑛看得一干二净,阮呦也不掩饰, 点头嗯了一声。
的确是一场好戏。
她心底也是真的解气。
此刻心情好起来, 阮呦嘴角的笑意盈满梨涡, 她轻轻关上车帘, 轻声道,“看来程方南这乘龙快婿做得不顺畅,本来该是个盛大的婚礼, 到头来落得这样凄惨荒凉。”
盛瑛垂眸掩住几分笑意, 朝着外面招了招手, 马车就继续行走了,他懒懒地靠在车厢,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阮姑娘可有想过自己的婚事?”
他像是随口一提,阮呦也觉得好似没有害羞的必要,便摇头,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如果不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没有必要再去想要嫁什么样的人, 要什么样的婚礼,那些……都毫无意义。
想到什么, 阮呦嘴角的笑意浅了下来,今日正是娘她们和张家约定的最后时限。
马车走得四平八稳,到了阮家的时候, 阮呦朝着盛瑛道了谢,却立在门外犹豫着,迟迟不敢进去。
说到底她是希望娘她们不要应下这桩婚事的。
夜风吹拂而过,凉风蹿进衣襟,后脊凉了一下,阮呦才认命地推开门走进去。
“呦呦回来了?”李氏正在打水,见她回来了,忙道,“快去屋子里加身衣服,天有些冷了,别着凉了。”
阮呦应了声,想回屋子,又退了回来,“娘,张家的事……”
“这事啊,”李氏将木桶提起来,“往后推一些再说,你哥哥了,等他春闱之后再谈这件事,张家那方今天来问了,娘也跟她们说了让她们再等等。”
阮呦提着的心就落了下来,抿着嘴笑,“欸。”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李氏瞧见她手上的东西。
“是账簿,”阮呦回答,想起白日的事,她走过去,“娘,我有事要跟你和义母还有爹爹说呢。”
晚上用饭的时候,一大家子都坐在桌子上,阮呦就将白日与盛瑛的话都告诉了李氏她们。
“铺子的事我和谢姐姐都怕自己办不好,想让义母来打理,再有就是那田庄的事,庄子在北方,咱们也可以夏天去避暑,再有那可以种蔬菜粮食,咱们能卖,也能屯着。”阮呦道。
阮爹在饭桌上最高兴,他喝了点酒,一张脸兴奋得红通通地,搓了搓手,“庄子好,庄子好,咱们活了一辈子不就想攒钱买个田地,如今在燕京城里没那个条件,有了田庄也能种果林种蔬菜,粮食能囤起来。咱们租给别人种,每年收四成就行,那些收成也能卖些银子。”
阮爹最喜欢的还是山野田园的生活,虽然整日捣鼓着木活,但攒钱买田地却是他大半辈子的心愿。
阮呦正是知晓这个,所以才会想着买那庄子,再者能屯粮食,她再也不想经历四年前那场灾荒了,如今想起来还会心悸。
有了粮食心里也有底气。
况且她从盛瑛的话中悟出来江南那边似乎不□□稳,不管会不会乱,防范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爹爹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阮呦弯了弯眸子。
“那盛公子是咱们的大恩人啊,他既然对咱们如此好,咱们也要好好感谢他才是。”李氏笑着道。
“那位公子说他是在做生意,我们只要经营好了店铺让他能赚钱就算还他恩情。”阮呦回道。
吃过了饭,阮呦就在院子里继续描着,这几日阮惜也跟着她一道画画,他就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地,阮呦之前不知晓他在画什么,看了之后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阮惜画的,正式她想要绣的……燕京除夕夜景图。
只是那画太过庞然,这些日子下来画了二十几宣纸拼凑起来也不过是画作全貌的十分之一罢了。
阮呦知晓阮惜有画画的天赋,但从未想过,他竟然能这般出色。
除夕夜的景色,在他的一笔一划之下庞然大气,栩栩如生。
也难怪谢钰称说惜儿有神童之姿,若多加引导,日后必然能成为谢家老祖那样出色的人物,他虽然坏了脑袋,心智不成熟,但更可贵的也就在此。
阮惜能够在画画一事上永远保持一刻毫无杂念的赤子之心。他的世界是干净的,不掺任何杂念,日后亦不会为名声金钱所累。
阮呦在阮惜身边坐下来,心中庆幸,也是上天眷顾,给了惜儿这样的才能,日后谁也不会看轻他。
“惜儿。”阮呦摸了摸他竖在发顶的小发髻,笑着夸他,“画得真好。”
阮惜抬头看她,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精致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