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这是发了狠了,“外眷”两个字,就是对公主和郡主心凉了。
郡主这事有辱皇家颜面,太后是不可能再颁懿旨替郡主赐婚了,倘若只怀了个一两月倒还好,想个法子遮掩过去便罢,却已经四个月了才知晓。
她活了几十年,也不曾见过哪家孩子不足五月早产的。
庭院中央跪着的公主和郡主,一贯娇宠着长大的,这会儿眼眶通红,鬓发乱了,又被雨水打湿,显得颇为狼狈。
玉嬷嬷看着眼里,暗叹口气。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也气,气她们不争气,三天两头惹得太后犯病。
玉嬷嬷走上前去扶起公主和郡主,“公主,郡主都起来罢,地上寒得很,如今郡主是双身,不为自己考量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量。”
“嬷嬷,母后可原谅我了?母后能不能帮帮秋媛,”公主抓着玉嬷嬷地手,哭着道,“这事都怪我,我没能管好她,是我做娘的失职,如今秋媛成了燕京的笑柄。”
“嬷嬷,皇外祖母愿意见我?媛儿已经知错了,外祖母最疼媛儿了,求求外祖母替媛儿想想法子——”郑秋媛崩溃大哭起来,“我如今成了燕京的笑柄,只有皇外祖母替我赐婚,才能让那些人住口。”
玉嬷嬷见她不依不饶心中起恼意,神色肃了下来,摇头,“太后身体欠安,这会儿已经歇下了,让奴婢出来告诉公主,让公主和郡主回府去。”
国公夫人听闻太后身体欠安,心中愧疚,“是儿臣不孝顺,如此儿臣便回去,嬷嬷千万让母后好生将养着,儿臣过几日再来。”
“公主,”玉嬷嬷叫住她,整顿下神色,“太后的意思,是公主日后都不必再来了。”
国公夫人呆愣住,“母后——”
“不可能!不可能……”曦月郡主已经哭闹起来,“皇外祖母不可能不见我们的,定是你胡说!”
郑秋媛爬起来就往院落里去,边跑边哭喊着,“外祖母——”
“秋媛!”国公夫人瞧见玉嬷嬷转青的神色,一把抓住郑秋媛,啪得一声打在她脸上,“够了,你给我闭嘴!”
郑秋媛从小到大都是被宠着长大的,便是一句重话也不曾受过,这会脸上挨了一巴掌,重重的,丝毫没留半分情面,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又委屈又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捂着很快就红肿起来的脸颊,默默掉泪。
国公夫人朝着玉嬷嬷行礼,面色羞愧,“母后身子不适,我便与媛儿回去,嬷嬷让母后万万保重身子,是儿臣不孝,让母后操心了。”
玉嬷嬷见她如此说面色才稍稍缓和过来,“公主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太后娘娘的。”
国公夫人叹了口气,带着郑秋媛在宫殿大门外朝着太后的住处磕了三个头,才跟着侍女出去,等正在出了宫门,看着国公府的马车,她才晕眩一瞬,差些一头栽到地。
“娘……”郑秋媛连忙慌乱地扶住她,“娘你怎么了?”
国公夫人的脸色一瞬煞白,只觉得头脑昏沉起来,“回府。”
母后是彻底舍弃她们了。
四个月,怎么会是四个月呢。
“为何会是四个月?”方回到郑国公府的程方南白衣尽是污渍,原本俊秀的脸庞皆是红红紫紫的淤痕,狼狈不堪,他出神地喃喃,“那林大夫去哪了?”
“事发之际我就让人去将那大夫抓过来,但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林大夫及其亲戚都不见踪影。”郑国公眯着眼睛沉吟。
“阴谋,是阴谋。”程方南喉咙涌上一阵腥甜,他吞了下去,双目充血,紧紧地攥着拳头,狠戾而笃定,“是陆长寅,一定是他。”
郑国公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一时被惊得发怔,久久未回过身,“为何是他……”
他盯着暴怒近乎癫狂的程方南,心中咋舌。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方寸大乱的程方南……不会是魔怔了……
陆长寅没理由这样做。
“一定是他,国公爷。”程方南阖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张原本有些扭曲的面孔复于平静,似先前的狂风暴雨都不过一场幻觉,他垂下眼眸,“这次是事是晚辈的过错,要打要罚晚辈都任由国公爷,只是还望国公爷不要责备郡主。”
国公爷细细端详他许久,见他面色如常,心中赞他定力,“罢了,此次的事就此揭过,我只愿你二人能和睦恩爱,你先起来罢。”
“谢国公爷,”程方南起身,他拢在衣袖的手指紧了紧,“那晚辈与郡主的婚事……”
国公爷皱起眉头沉思,半晌才开口,“我原本打算在你春闱之后再办婚事,但事情已经如此,时日不可再拖下去,就在十日之后罢,我让人在城东替你收拾一间宅子,这些日子你且住过去,等婚嫁之日再来接秋媛过去。”
“如今惹了陛下太后生气,婚事尽量从简,你与秋媛暂且委屈委屈,我会多添一些嫁妆,不让你们难过。”
“晚辈明白,一切以大局为重。”程方南的脸色白了一瞬。
“你也不必垂头丧气,秋媛是本官最疼爱的女儿,届时本官央求三皇子来为你们主持婚事,也会多添一些嫁妆,不让你们脸上无光。”
程方南的脸色好看一些,朝着郑国公郑重地鞠躬,“多谢公爷。”
“你如今当误之急是去裘大儒赔罪,他亦因为此事名声受损,还有一月便是春闱,只要能在春闱上考中,有的是你风光的时候。”国公爷抬起眼皮,语气里带了警告。
“国公爷放心,晚辈明白。”程方南整了整神色。
从书房退出来后,程方南正打算抬脚离开,一道黑色人影便出现在面前,他悄悄靠近了程方南些,附耳悄声道,“姑爷,属下查到了些事——”
“是关于陆长寅的……”
“当初燕京陆府的人并未全被赶尽杀绝,早在之前还有个放籍归田的老嬷嬷,是陆姑娘声母的乳娘,现在住在青州,她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尽早将人接过来。”程方南脸上的冷意缓和些许。
他要早日查出陆长寅的秘密。
“是。”黑衣人闪身即逝。
程方南平息情绪才去洗漱打理一番,换了一身在苏绣阁新买的长衫,那长衫上修着兰花,捯饬好后才坐上马车匆匆离去。
“去三问草庐。”
那是裘大儒所在的地方,虽名叫草庐,却是一座宅子,建在西山半山腰上,此处树林阴翳,鸟语花香,古朴典雅幽静,宅子很大,院落种满兰花,香气扑鼻。
裘大儒学富五车,却不愿出仕,反而隐居如此,倒也有世外桃源的意趣。
程方南走在石阶上,听缓缓流过的溪水一滴滴打在石头上,心中的躁动沉淀下来,忍不住赞叹,这才是隐士之乐。
被侍童引着进去,程方南心中紧张,不敢随意打探,只微低着头跟在侍童身后,见到盘腿端坐于蒲团上的人时,他便恭敬地跪了下去,“学生见过先生。”
裘大儒麻衣蕴袍,只簪了一根雕刻着兰花模样的木簪子,浑身散着书卷气,又大抵因为隐世,颇有返璞归真的意味。
大儒只轻轻应了一声,让程方南起身。
程方南却跪坐不起,头伏在地,“学生给先生丢脸了,学生做出错事,连累先生名声受污,实在愧疚难当。”
“罢了,错事已经酿成,再悔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你只要做好眼前之事,”裘大儒缄默片刻才开口,“你跟我来一趟,为师有东西要交给你。”
“是。”程方南眼眶微热,起身跟着他。
裘大儒从木柜里取出厚厚的一卷纸递给程方南,他肃声道,“这些试卷是为师毕生心血,你这些时日就不必再去国子监,免得再生事端,你只要待着家中做题就是,若有何不懂的只管来问为师。”
“切忌,此试卷不可传阅任何人。”
裘大儒的声音严谨而认真。
程方南心猛得跳了跳,随即是狂喜,他郑重地接过来,似猜到这里面是什么,声音微颤,“学生保证不给任何人看。”
“师父大恩学生永世难忘。”
程方南痴痴地看着手中的试卷,眸中闪过势在必得。
—
燕京郊外一处农家,泥墙草房里,一张土炕上,十七八岁年华的女子紧紧地裹着被子,蜷缩着身子,紧紧阖着眼,正满头冷汗,嘴里不住地着嘀咕着什么。
啜泣后,间或一声尖叫,又哭着喊了一声幽怨的“姑爷”,似沉浸在一场噩梦。
“你这贱婢,竟然敢背着本郡主勾引方南,看本郡主不打死你!”
尖锐的“啪”的一声,刺破耳膜,襦裙之下一大片血渗了出来,红得刺眼。
“姑爷……救我。”
“救救孩子……”
那个儒雅清俊的男人满眼吃惊,“你说什么胡话,你这贱婢如何会……如何会怀了我的孩子,郡主……方南不曾与这贱婢有过什么。”
“许是那日,那日方南吃醉了酒,这贱婢主动靠近我,我以为是郡主才……”
“才做了这样的荒唐之事。”
“郡主莫气,方南心中至始至终都只有郡主。”
“不过一个贱婢罢了,郡主要打要杀都随意,方南的孩子只有郡主一人能怀。”
“姑爷……你……”好狠的心。
当初分明是他哄骗与她,是他先勾搭她的啊。
女子轻声梦呓,眼角一滴泪顺着滑落,沾湿枕头。
“姑娘,姑娘。”苍老的声音在耳侧响起,红芍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张枯槁的老人脸,才清醒过来,发现已然泪流满面,脸上和身上的疼痛也活了过来。
“又梦魇了?”老妇人将油灯放在一旁的木箱子上面,用陶罐子倒了一碗药递给红俏,“吃药吧,吃了对肚子里的孩子好。”
红芍愣住,她伸手轻轻抚着鼓起的肚皮,“老婆婆,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吗?”
“大夫说还活着的,要好好吃药才行。”老妇人笑着道。
红芍捂着脸呜咽起来,“孩子,孩子。”
还活着。
第75章
今日该是国子监沐休的时候, 阮家早就算好了日子等着阮雲回来,只是直到接近午时也不见人影, 只有一个叫做左倜的人带了一封信过来。
陈娘子看了信, 眉头稍皱起来。
信里讲了阮雲要去见左首辅所以没有法子回来的事, 再就是提了阮呦的婚事, 让她们将此事暂且放一放,不要急着应下张家的婚事,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决定。等再过些时日他便不用待在国子监了, 可以在家中温习。
虽然阮雲并未在信封中提到张家如何, 但陈娘子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这可咋办, 再有两日张家估计会差人来问婚事的事。”李氏捉摸不透阮雲为何不让应下,有些为难地道。
“让她们再等几日罢,左不过咱们人又不会跑了。”陈娘子将信封收好, “雲儿真心疼爱呦呦,总不会害了呦呦。”
李氏应声点头,又看向院落中的阮呦。
这些时日也不怎么见她出过门, 白天夜里都在摆弄着院子里那庞大的物件,又是用铅条描画,又挑了针线拼凑颜色没日日没夜地忙活, 便是到了深夜里,屋子里也是亮堂着的, 几日下来,生生消瘦了一大圈,下巴溜尖。
吃了午膳, 李氏就找了借口撵了阮呦出去买药。
阮呦知晓她们是担心自己憋出病来,心领神会,便听话地牵着阮惜一路出去,出了大门,冗长街道上形形色色地人路过,斜阳从西方倾斜而下,橙色金光洒向大地,阮呦稍稍恍了下神。
这些日子她不断地忙碌着,总给自己找些事来做,思绪放得很空,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做手头的事就好。只是夜里心底空落落,有些难熬,什么情绪都涌上来。
她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的,又总在半夜惊醒,枕头早已打湿了。
阖上眼,想的还是三年前那个形容狼狈却一身傲骨的少年郎,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高头大马,前拥后簇,有的……只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他而已。
眉眼间的漠然,骨子里的孤傲冷然,和不经意间露出的怜惜温柔。
阮呦心底刺疼,用手轻揉眼睛,她好像哭得有些多了,看东西有些不迷迷糊糊的,像蒙了一层雾,微微刺痛。
她不想出门,是怕再撞见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神色去面对,还没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纵然那日说得绝情,要忘记却是难的。
“姐姐?”阮惜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阮呦再睁开眼时已经好受了许多,视线一片清明,她抿着唇安慰有些紧张的阮惜,“我没事。”
阮呦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开心的情绪都甩出去,出去走走也好,她正好做那幅绣图时陷入瓶颈,除夕夜景里许多细微之处她都忘记了,出来也好去看看。
她和阮惜去了除夕放灯的街道。这里是燕京最繁华的街巷,立在街头看着这片店铺林立的景色时,阮呦愣了神。
这已经不是除夕夜的景色了。
她记得街道东边有一座长拱石桥,横跨护城河,一排柳树枝头沾雪,婆娑多姿,护城河边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影,河上船只歌舞升平,河岸烟火灿烂,长河被莲花灯点亮,比天上星光还要璀璨。
十里长街皆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皆是欢声笑语。
阮呦的目光落在街道左侧的雅茗轩茶楼,旁边是一家做纸灯笼的铺子,这是她和哥哥那天夜里买孔明灯的地方。她走了过去,抬头看着雅茗轩三楼的包厢,正对着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