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往下,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彼时阿奴哥哥就坐在那,看着她选灯许愿。
那时候赵乾告诉她,大人很孤单。
阮呦嘴角噙了一丝苦笑。
她是不是太自私了,只一味想要嫁给他,却根本就不了解他,也不知道那双隐忍的黑眸下究竟背负的是什么债孽。
或许她不嫁他才是为他好。
义母说她太单纯不适合大风大浪的生活。可她心疼阿奴哥哥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怕他有什么顾忌,怕自己扯了他的后腿,所以她努力去学,去学着变厉害,去学着变聪明,去打听宫廷朝政之事,去请教哥哥官场之事,去看历代史书。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累赘啊。
可到底,她还是累赘,会掣肘他。
“姐姐画的是这里吗?”阮惜环顾四周,想起摆在院落的那副巨画,小声问。
阮呦点头,“嗯,可惜好些东西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时几家店铺开张,不记得周围有哪些人,不记得路边的花灯长什么样,也不记得明灯漫天的景色。
她只记得那日阿奴哥哥戴了狐狸面具,穿着她为他做的衣裳,她的手腕上系着他的腰带,记得烟花炸开时他的眼睛好看得像繁星,记得他说,“呦呦,别哭了,我等你。”
至始至终她都信阿奴哥哥心悦她的。
不然那样冷情冷心的人又为何会将温柔留给她。
“姐姐,别担心。”
“我记得。”阮惜垫着脚,抬手去擦她下巴的泪珠,慌乱道,“惜儿画给姐姐看。”
他以为姐姐是因为不记得那日的模样才哭的。
“姐姐不要哭,惜儿会画。”
“我不哭。”阮呦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冰凉,心底羞愧,她擦干泪,握了握阮惜的手,轻声道,“惜儿想不想吃糖糕,姐姐给惜儿买。”
阮惜并不想吃糖糕,但见阮呦这般问了,他就乖巧地点点头,“想。”
阮呦便牵着他的手去一旁的点心铺去。
不远处,阁楼屋檐上的几人瞧见那两抹略有些熟悉的身影,对视一眼,从房梁落下,混在人群之中,鬼使神差地跟着过去。
赵乾跟了一路,就见两人买了糕点又进了同仁堂去。
“不是,咱们跟了人家小姑娘一路了,倒底是为啥跟啊?”宋悟忽然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些不对劲。
像个猥琐的跟踪狂。
“你没看见阮姑娘去取药了吗?我们这不是不放心……”魏寻道。
“不放心什么?”
“大人那事啊,你们也知道吧,阮姑娘人美性子软,怕她伤着心了……”
“这是大人的事,咱们不能插手吧。”
“大人的事就是咱们的事,再说,我问你们,阮家的饭好不好吃?”赵乾问。
宋悟和魏寻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当然好吃。”
“要是人家小姑娘嫁其它人了,你们以后好意思上门蹭饭?”赵乾睨两人一眼。
两人老老实实摇头。
不好意思。
那就对了。
赵乾轻咳一声,双臂攀上两人肩膀,将两人拉拢过来,“大人不争气,咱们做属下的不能掉链子,眼下大人惹人家小姑娘伤心了,咱们要是不管管这事,日后你们就别想去阮家食肆买肉夹馍的时候里面能比旁人多上几片肉。”
两人目瞪口呆,“敢情你是为了那两片肉。”
“爷是两片肉就能拉拢的人?”赵乾挑眉。
两人张了张口方想摇头,却见赵乾话锋一转,“爷还真就是。”
“那咱们该怎么做?”宋悟问。
赵乾眯了眯眼,将嘴里咬着的草根呸吐了出来,看向同仁堂已经出来的身影,指着阮呦身旁的人,咧嘴笑,“第一步嘛,自然是恁死烂桃花。”
阮呦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碰上张颜,他一下就认出她来,朝着她青涩腼腆地笑着,喊了一声,“阮姑娘?”
“张公子。”她朝着他施礼。
“阮姑娘也买来药?可是家中有人身体欠安?”张颜满脸关切,跟着阮呦一道跨出门槛。
来求医的人多,进出的人多,他离得靠近些,阮呦抿着唇,不动声色地牵着阮惜往边上靠了靠,避开他,她轻声搭话,“是我补身子的药,我自来体弱多病。”
张颜仔细看她一眼,瞧见她窈窕的身段,细腰盈盈一握,忙低下头,“阮姑娘身子单薄,要保重身体才是。”
他语气里带着关切和熟稔,阮呦却觉得有些窘迫,木讷地回了声多谢。
“阮姑娘只带了弟弟出来?”
“嗯。”阮呦应声。
“那不如在下送阮姑娘一路回去罢?这路上宵小太多,阮姑娘是弱女子,有在下也能护你一二。”张颜殷切道。
阮呦咬了咬唇,摇头拒绝,“张公子,不必了,这里到我家不远,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不必麻烦张公子了。”
孤男寡女同行并不是好事,她与张颜也不过几面之缘,还没有亲昵到如此的地步。
“不麻烦的,在下正好,正好……去拜访拜访伯母伯父。”张颜面色通红结结巴巴道,转瞬见阮呦似乎不情愿,脸色白了些,神色失落,“姑娘,莫不是讨厌我?”
阮呦垂眸,轻声道,“不是。”
“那便对了,”张颜眉眼舒展,笑起来,“姑娘当我是朋辈,我走姑娘身后三步之遥可好?”
阮呦眉梢轻轻蹙起来,心底因着他痴缠隐约有些不舒服,却也知晓拒绝不得,这并不需要她拒绝与否,她便是拒绝了,他要跟着,她也没法子,且两人如今在说婚事,不论如何,她都没有将关系弄僵的必要。
张颜的话看似温和软弱,实在却是在逼迫她,外软内硬,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那便多谢公子。”阮呦叹了口气。
她声音细细软软的,虽然带着点闷气的感觉,但外人并不能察觉出她在生气,反而觉得娇憨好听。
“不、不用多礼。”张颜结结巴巴道。
第76章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以及呼痛声, 阮呦蓦地转过头,就见张颜已经栽倒在地, 神色痛苦地抱着腿。
“张公子, 你没事吧?”阮呦吃了一惊, 忙过去。
张颜嘶一声, 吸了口冷气,见她过来问,强忍着疼, 宽慰着道, “无事, 是在下方才走路失神摔着了。”他手轻按着裤腿,想毕膝盖那一处已经破了一大块皮,磨得生疼。
他瞟了一眼路面, 清灰石板铺的马路整齐又平稳,并没有什么坑坑洼洼的地方,也是奇了怪, 方才他好好走着,忽然膝盖像是被人用锥子戳了一下,疼得他腿一软, 直接跪倒在地。
“张公子受了伤还是先回去罢,就不必送我了, 我去寻个马夫将你送回府去。”阮呦道。
“无事,无事,”张颜脸倏地一下红了, 想起他娘的话,他忍着痛楚站起身,“我一个大男人,不过一点皮外伤罢了,哪里有那般严重,还是、还是先送阮姑娘回去。”
阮呦见他脸色分明白了几分,额头还冒着冷汗,显然是在逞强,但又怕伤了他的面子,只好犹豫着,“那好吧,张公子若是觉得疼了就不要勉强。”
“姑娘将在下想得太弱了。”张颜揉了揉腿,若无其事道。
阮呦只得作罢。
原以为就这般平安无事,路过一间茶楼时,不知怎地,忽然一盆水泼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浇在张颜身子,顷刻间,张颜连着头发和衣裳都湿了个透,青涩俊秀的书生瞬间成了落汤鸡,众目睽睽之下分外狼狈,路边的人见了都哄笑起来。
阮呦就在他身旁,并没有被水溅到。见张颜发梢还滴着水,方掏出手帕想替他擦拭,酒楼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就立刻拎着店小二的耳朵冲出来。
掌柜揪着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道歉,“这位公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都是这废物眼瘸,也没看见下面有人就泼水下来,误伤了您,实在是惭愧。”
“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本店全部满足,就当做对公子的赔礼,还望公子见谅。”
张颜见出了这么大的丑,原是想发怒,只是掌柜的道歉态度诚恳,他自诩有读书人的风度,周围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只能咬牙忍住,“不用了……”
发尖的水从额头滑落下来,带来一阵无法言喻的臭味,张颜脸色顿时青了青,“这、这是什么……什么水?”
那店小二低着头,扭扭捏捏道歉道,“公子,是、是洗脚水。”
“噗,”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憋笑声,到后来是有些放肆的笑声。
阮呦见张颜的脸色由青转白又渐渐变红,心中不忍,叫客家借了帕子出来,走上前递给他,“张公子且擦擦吧,天还寒着,别着了凉才是。”
她声音柔柔的。
那双眸眼尾天然上翘,此刻映着他的影子,顷刻间,心中的怒意就散了些许,只剩下窘迫难安,张颜伸手接过,垂头道,“多谢阮姑娘,让你笑话了。”
“人都有诸事不顺的时候,否极泰来,张公子无须多想,你快些回府换身衣服罢,不然着凉生了病,倒是我的罪过了。”阮呦道。
“既如此,阮姑娘就恕在下不能相送了。”张颜也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此刻只想回府去,便抬手道歉。
阮呦心中松了口气,垂头抿着唇,“无事。”
直到看到张颜上了马车,她才真正放下心来,若今日张颜真当送她回了阮家,只怕她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娘她们也会觉得她愿意嫁他,周围的邻居也会觉得她与张颜有什么勾搭。
不是他不好,只是她并不想嫁罢了。
至少现在不想嫁。
阮呦见那马车越走越远,叹了口气,牵着阮惜往回走。
然而在她转过身离开时,那辆马车忽然像是发了疯一般,腾然而起,连带着整个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疾驰飞奔而去,街道上响起行人惊慌的尖叫声。
阮呦愣住,久久回不够神,心中忽然对张颜生气同情之情。
他今日当是犯了太岁。
有些过于倒霉了。
阮呦牵着阮惜回去的路上,撞见勾肩搭背的赵乾三人,她稍愣一会,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正打算躲开就见赵乾几人的视线撞了过来。
他们还穿着华丽的服饰,咧着嘴笑得灿烂,朝阮呦招手,笑得灿烂,“阮姑娘。”
阮呦躲不及,只好笑着打招呼,“赵大哥,魏大哥,宋大哥……”
“好久不见。”赵乾道。
明明只是几日未见罢了。
“今儿在下有幸来讨食?”赵乾笑得吊儿郎当,目露期待。
见他一幅馋样,阮呦憋不在轻笑出声,她抬眸,眉眼弯弯,“几位官爷想吃了,只管来,阮家随时恭候。”
—
走在阮呦身后的三人互相攀着咬耳朵。
“第一步做完了,第二步呢?”
“第二步,自然是刷好感咯。”赵乾露出白恍恍的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既要刷大人的好感,又要刷他们锦衣卫的好感。
当阮呦带着三个锦衣卫回来的时候,阮家已经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毕竟赵乾几个也算熟面孔了,只是在三个人笑眯眯地朝着李氏几个问好,恭谨有礼地叫着“伯母好,伯父好”的时候,几人还是大吃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
就连阮呦也惊了一下。
“姑娘这般吃惊做什么?”赵乾笑着问。
阮呦回他,“我还从未见过你们这般……有礼,觉得有些怪怪的。”
“阮姑娘,咱们做锦衣卫的一向都是很有礼的,”宋悟不服,“咱们去抄家拿人的时候,都会提前大呵一声’锦衣卫办案’ ,之后才动手呢。”
“这怎么叫有礼了?”阮呦瞪大眼睛,黑晶晶地眼珠子看着他们。
“这是告诉别人咱们的来历,先礼后兵,这不就是有礼嘛。”赵乾解释道。
阮呦噗嗤一声,捂着嘴笑出来,杏眸弯成半月形,明眸善睐,煞是好看,“你们这儿都是歪理。”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厨房忙得不停,让人垂涎的鱼米饭香飘了出来,赵乾三人一脸期待着望着烟囱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赵乾手上无事,见阮惜正举着小弓箭练箭,又看了一眼身旁做着刺绣的阮呦,眼珠子转了转,他蹲在阮惜面前,“小孩,要不要大哥哥教你弓箭?”
阮惜停下动作,歪了歪头,看着他,“你会吗?”
他手上这把小弓箭是陶宝儿派人送过来的。
赵乾嘁一声,笑起来,“这有什么不会?哥哥厉害着,就给你展示一下。”
“看好了。”他拿过阮惜手上的小弓/弩,插上三根箭矢,拉紧弓衔,眯了一只眼睛瞄准,松手,啪啪啪几支箭矢如同飞羽一般,正中靶心,无一落空。
阮惜震惊地看着那箭靶。
“厉害吧?”
阮惜用力地点点头。
赵乾笑起来,“我这都不算什么,咱们大人那才叫厉害……”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见阮呦那方还垂着头在绣花,看不见神色。
他继续道,“大人蒙着眼睛,也能十箭齐发,百步穿杨不再话下,最厉害的是,大人他闭着眼睛就能听见箭矢从何处来,他只需拉开弓,能将敌人的箭矢一分为二。”
说着说着,赵乾有些骄傲地仰起下巴。
大人文韬武略,是他见过最有才华的人,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燕京难有人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