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地方,盛瑛自己名下的玉萃楼,原本是个首饰铺子,只是位置不好,生意清淡了,也就关了门,用作歇息议事的地方。
“姑娘来了。”恬枝提着一壶热水迎了上来,“公子还在处理事务,我带姑娘去客房罢,姑娘估计得等会儿才能见着他了。”
阮呦轻点头,“无事,我也没有什么急事。”
恬枝抿着唇笑起来,让阮呦坐下,细致地添了山楂花茶,又去取了两本书过来。
阮呦见她如此细心周到,眸中也盈满笑,顺势说了一句,“谢谢。”
等人退出屋子了,阮呦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窗户半开,能看见外面桃树枝头一簇簇的粉红,清风徐来,暖阳和煦。楼台较高,能看清楚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师椅轻轻摇晃,一派舒适。
屋子的布置古典雅致,材质都是用的上等的金楠木,空气中甚至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木香,同带着清香的花茶相应和,不自觉让人心神宁静。
案几上摆着一碟点心,是阮呦最喜欢的山楂枣泥糕,茶碗里开着一朵碗大粉色花,放了冰糖和乌梅,酸甜味的。
阮呦不喜欢喝茶,反倒喜欢这样的酸甜味花茶。
她坐在太师椅上,脚轻轻点着地,手翻动着那两本书,是她寻常喜欢看的杂文异录。
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让人舒服。
但太舒服了………让她觉得,盛瑛好像……很了解她,可她与他只见过几面而已,他又是如何这般了解她的?
阮呦的心却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跳得很快,砰砰砰,就像病了一样。她想起上回与盛瑛独处的事来,那样的盛瑛……总觉得熟悉,莫名的熟悉,却又陌生。
怎么会有这般奇怪的感觉呢?
阮呦抿了一口茶,又吃了点心,尽力平息自己乱跳的心,将注意力放在桌子上的宣纸上,拿着笔沾了沾墨,提笔落字。
不知道等了多久,宣纸已经写得满满的字迹,阮呦觉得自己勉强静了下来,却在听见门外一声“公子”和渐渐变近的脚步声时,心惊了一下,又狂跳起来。
她抿了抿唇,手心微微出汗,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地盯着门口。
“哗啦”一声,门缓缓开了。
高挑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一样的打扮,一样的刀疤,一样的音容相貌,感觉却不一样了。
盛瑛留意到阮呦的神色似乎黯了一下,神色微敛,温和地开口,“姑娘好像有些失望?”
阮呦稍愣,忙摇头。
失望吗……她也说不清楚。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全然消失了,眼前的盛瑛就只是盛瑛而已。
“盛公子。”她起身行礼。
“阮姑娘坐罢,某方才处理几件急事,让姑娘久等了。”盛瑛含笑道。
阮呦摇头,将提过来的食盒递给他,“我今日过来,是为了答谢盛公子送药的事。”
“这是我娘最近做的一些小吃食,还望盛公子不要嫌弃。”
“阮家食肆的名声某也听说过,令母的手艺极好。”盛瑛接过篮子,笑着道,他又看了看阮呦还绑着纱布的脸,“阮姑娘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了。”阮呦道,“今日过来,还有一事想问问盛公子的意见。”
“哦?什么事?”盛瑛将食盒放在一边,有兴趣地问。
阮呦坐了下来,将自己见过林秀姑的事都说了,以及她对衢州棉麻的打算。
盛瑛仔细听她说话,越听越惊讶,眸底的赞赏抑制不住,“姑娘大智慧,这件事就按姑娘的想法去做,需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只管跟某说。”
他也一直在苦恼江南那边断货的问题。
如果将整个衢州,甚至整个东北区域的棉麻都掌控住,他们支付月钱和织布机,让农户织成布匹,如此只不过最初开销大,等到后面……就是源源不断的财源。
阮呦见他同意,也就放了心。
她想得其实更多……
那些棉麻,还有大用处。
第95章
这个计划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阮呦便被盛瑛留了晚饭,俩人议论了许久。
天色渐渐黯下来, 盛瑛朝着阮呦抬了抬手, “天色晚了, 阮姑娘今日怕也累了, 今日就到此为止,衢州的事某会派人按照姑娘的要求去做,到时候那边的消息某会让人直接传给阮姑娘, 如果有其它的事, 姑娘只管让玉萃楼里的人给某传消息。”
他早早就让人备了马车, 差人送阮呦回去。
同上回不一样,这回不是他亲自送阮呦回去,他说话也好, 行为动作也好,温和间有几分淡淡的疏离感。
阮呦被恬枝扶上马车,朝着门口站着的盛瑛点点头, 才放下帘子,叹了口气。
许是她……想岔了吧。
盛瑛怎么可能是他呢,盛瑛和他不一样。
盛瑛见马车走远了, 想起桌子上那个食盒,吩咐恬枝, “让人将食盒给大人送去。”
“是。”恬枝应声。
夜色融融,几许繁星陪伴闪烁的冷月,淡淡清风拂过, 繁华街道褪去喧闹,徒留清寂,昏暗的灯光下幻影轻轻摇曳。浑厚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疾速驰骋,哒哒哒地敲在未眠人的心头。
燕京城内,忽然响起嘈杂恐慌的尖叫哭闹声,哀求谩骂,刀光剑影,颅血横飞。
飞鱼服的金纹在火烛灯光下晃动着,手中的白刃寒气森森,如同阎罗殿的恶鬼,拖着一大批戴着枷锁的人,堕入地狱。
“立刻收押北镇抚司,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是。”
“大人。”赵乾提着一盒食盒小跑着过来,脚底不小心踩了血,在地上落下血印。
陆长寅执着一块白方帕,不紧不慢地揩溅在脸上的血,他转过眸,目光落在赵乾手上的食盒,眉梢皱了一下,“何事?”
赵乾走近了些,附耳说话,“大人,这是盛瑛让人提过来的。”
他说完话,将食盒往上提。
陆长寅眸色微动,面上冷色稍缓,伸手接了。
燕京城这一夜都不安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整三家府邸被抄,五家府邸被官兵封锁,三百八十余人啷当入狱,哀嚎惨叫声遍野,闹得百姓惊惶不定。
锦衣卫的手段又狠又快,不留一丝余地。
早朝结束才接到锦衣卫插手此事的消息,本来世家们还以为找个机会威逼利诱周旋一番,这件事也不过推几个小虾米出去顶罪就可以了事,哪里知晓当天晚上锦衣卫就直接带人抄家。
胆敢上去阻拦的人,已经被斩杀在主考官胡榕家的大门口,人头就高高的悬在房梁上,以示警戒。
世族放在燕京城的人听见这个消息又惊又怒又惶恐,锦衣卫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他们不敢上去硬碰硬,只好写了书信传出去,让本家做打算。
一时间,从燕京城里飞出的信鸽不下百只。
然而城外早有一批弓箭手就位,那些信全数被截了,已经送去了御书房的龙台上。
“这件事爱卿有些鲁莽了。”柴显坐在龙椅上,压住看过那些信后的怒意,朝着台阶下的陆长寅露出几分失望。
事实上,他的嘴角却抑制不住的扬起。
陆长寅比他想象的做得还要好。
这一次彻彻底底打了那些世家一个措手不及,柴显看着面无表情的陆长寅,眸底的暗光涌动,这一次能够将翰林院的人连根拔起,以后翰林院就能安排他自己的人进去,科考取仕也能有更多寒门子弟进来。
陆长寅用如此狠辣的手段,那些世家也会将仇恨放在锦衣卫身上。
他只要找个由头罚了锦衣卫,那些世家就不会将怒意发泄到他身上。
陆长寅淡抿唇,瞥见柴显的神色,恭敬地行礼,“臣的确顾虑不周,臣认罪。”
柴显揉了揉额头,露出几分假意的难色,“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只是此事有失分寸,朕不能不罚你,科举泄题舞弊之事还是由你去处理,只是此事一了,你就闭门思过一段时间,锦衣卫之事暂且由叶蔚和图宴代为打理。”
陈公公小心候在柴显身边,问言惊讶抬头瞥了柴显一眼。
这是……陛下要厌弃陆大人了?
还是……推陆大人出去做世族的替罪羊,一旦手中没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权力,那陆大人不就任由那些世家揉捏搓扁了,这世上想杀陆大人的,多了去了。
陈公公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瞅向陆长寅,却见陆长寅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有些凉意,却又不甚在乎,心里一惊。
他竟然还在笑!
“臣领旨。”
陆长寅的声音磁沉低压,不紧不慢。
夜色沉沉,陆长寅从皇宫回到了都指挥使府,图宴还在议事厅里逗鸟,瞧见他时有些诧异。
“陛下没留你用膳?”
陆长寅坐了下来,慵懒地靠在太师椅的软垫上,修长的双腿搭在案几上,听见图宴问话,手指点了点椅子的扶手,问,“程方南怎么样了?”
图宴嘿的一声笑起来,一双狐狸眼微眯,露出几分嘲弄之意,“他?才被抓进牢里的时候还喊着冤枉呢,后来倒是乖了,气定神闲地坐在牢房里也不喊不闹,以为他那老丈人会看着郑秋媛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来救他,却不知道如今郑国公府自顾不暇……郑秋媛今早出门被过路的乞丐撞了,身下见红……”
“肚子里的孩子估计是保不住了,咱们的人一路盯着,这件事是红芍让人做的。”
陆长寅转动玉扳指,目光却落在案几上那个食盒上 ,他伸手取了过来。
图宴见他没搭话,就继续说下去,“程方南不认罪,不过咱们正是要他不认罪,不然后面的刑法还没办法给他用上,啧啧……我还以为他是个硬气的,走到第二步,他就认罪了,哭得凄惨。”
陆长寅淡淡地瞥他一眼,眉头微皱。
图宴用折扇挡住自己的半张脸,扇下的嘴角扬着一丝狠戾的笑,“大人放心,属下怎么可能让他这么轻易就认罪了?属下堵住了他的嘴,硬是用刑用到了第五步,依着大人的意思,挑断了他的手筋,给他留了一口气,才让人替他画押了认罪书。”
“大人不知道他那绝望的表情有多好看,您要是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程方南终其一生都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获得无上功名利禄,哪怕牺牲身边的任何人他都愿意。这样的人,让他死了是便宜他。
所以大人不杀死他,而是给他一次次机会,让他以为自己距离登天只差一步,然后又亲自一次次将他的希望掐灭,让他绝望之后重燃希望,又再次让他绝望。
他想做东床快婿,那大人就搞垮郑国公府,让公府变成伯府。他想要盛大的婚宴,想要太后懿旨和圣驾光临,那大人就让他无媒苟合的事传遍燕京城,毁了他的婚礼,他想要入仕做官,大人就亲自送他一程,让他成为裘大儒的关门弟子,再一脚将他踩进牢笼,永世不得翻身。如今挑断了他的手筋,也就彻彻底底绝了程方南的做官的妄想。
似乎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陆长寅眉头舒展开来,他揭开食盒,闻得一阵扑鼻的香气,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还不够。”
最绝望的滋味,他还没有让程方南尝到。
图宴的眉眼间有几分犹豫,“大人……”
他觉得已经够了,大人自有大人的事要做,何苦在程方南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花费这么多精力?
“图宴,”陆长寅捻起一片酱牛肉,打断他,他微垂下眼眸开口,“他是让呦呦害怕到想杀了的人。”
所以不够。
这点小小的痛苦怎么会够呢,他永远都忘不了,呦呦红着眼睛说她想杀了程方南。
怎么能脏了她的手,这样的事,应当他来做。
第96章
四月末, 殿试结束。
皇帝在金銮殿传胪唱名,钦点阮雲为状元、徐自清为榜眼、谢钰为探花。
这一日风和日丽, 春光融融。大明嘉安十一年, 年仅二十一岁的阮雲高中状元。照前朝惯例状元游街, 从金銮殿到长安左门, 要步行经过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到大明门。
从宫门口出来,一直到走马路,街道挤满了人群, 旗鼓开路, 欢声雷动, 喜炮震天,遍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阮雲头戴金花乌纱帽, 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 前呼后拥,谢钰和徐自清骑马跟谁其身后,三人容貌皆是俊朗, 引得不少女子面红耳赤抛去香囊手绢。
阮呦和谢娉婷早早就在走马街的客楼订了包厢,就等着看这样的盛况。
阮呦瞧见穿着大红袍的哥哥笑弯了眼睛, 赞道,“哥哥今日好威风啊。”
谢娉婷瞄了一眼下方,瞧见他身上和马上都是其它女子扔的香囊, 撅起唇,嗔了一句,“招蜂引蝶。”
他寻常爱穿青色淡蓝色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如玉,倒从未有过如此张扬的时候,活脱脱的像只妖孽。
阮呦知道谢娉婷吃味的小心思,捂着嘴噗嗤一声笑起来。
那状元马悠悠走到她们楼前,阮呦从谢娉婷身上取下来荷包手帕,拉着谢娉婷去了窗前。
“哥哥!”
“哥哥!”
楼下行人的声音嘈杂,阮呦的喊声几乎被湮没,是谢钰先听见那若有似无的熟悉声音,他拍了拍阮雲的肩膀,朝着上面指了指。
众目睽睽之下,阮雲拉住缰绳停下,他仰起头,就看见客栈二楼上的两个姑娘,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清风徐徐,少年的笑俊朗如明月,笑声清脆,绚烂多目。
谢娉婷与他对视,脸羞得红了,埋下头去。
阮呦拉着她朝阮雲招手,将手中的香囊和手帕抛下去,“哥哥,接住。”
谢娉婷慌了一阵。
阮雲朗声笑起来,伸手接住,将香囊和手帕好好地系在腰间。
谢娉婷愣了一下,抿着唇笑了。